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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宅子里的姚小姐

姚家村里有一个姚家宅,占地极大,建筑雕刻颇讲究,甚至宅子里的窗户都镶上了珐琅彩玻璃。这座大开大合的宅子是村子里最显眼的建筑,叩响大门上的虎面铜环,进的门去,就是条石铺的走道,左右两边都栽了花,桃花、腊梅、桂花、佛面在一年四季渐次的开放着,这个有些萧条的院子也就从不缺花香。在花中间也栽了些果树,多得是柑橘,一到成熟时候,挂在树上,黄澄澄的像一个个小灯笼,煞是好看。

现在姚家宅子已经破落的不像个样子,门口的铜环已经锈迹斑驳,深深地嵌在木头里,再也叩不响了。那条条石路上也有了许多的缝隙,有些可以塞下两指,一到下雨就“哔叽哔叽”响,溅得人一裤腿的污水。

小姐小姐,吃饭啦,今天我挖了点红苕(红薯)。”说话的是一个老婆子,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但还是很整洁,看得出是一个会把持家的人。她的手上拿着两串红苕,上面还带了点黄泥。

从宅子左院出来一个看样子至少五十岁的老妇人,她就是这个宅子的姚小姐了。她的步子颤颤巍巍的,不应声,自顾自的走到刚开放的腊梅边,折下一朵,把自己的头发绾成一个髻,把腊梅当成了簪子。腊梅虽然刚开放不久,却也娇滴滴有一抹红,与姚小姐斑白的头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姚小姐身上穿了一件退了色的丝绸旗袍,做工也是相当的考究,一看就知道不是出于普通裁缝之手,上面绣了一只昂头的凤凰,姚小姐蹲下身,去抹掉白布鞋上的泥,昂首的凤凰就垂下头来,让人觉得另一种凄惶。

进门的老婆子见她家小姐去折了花,叹了一口气,想“小姐的这一口气到底还是没能缓过来。”老婆子提了红苕,用水将上面的细泥洗净,水冷的刺骨,老婆子也是七十岁的年纪了,手上红彤彤的,出着青筋,蹲久了腿就酸,站起来,脑壳就犯晕,突然一股悲伤地情绪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死了以后,小姐谁来照顾啊!

光洗红苕就花了半个时辰,洗净放到锅里去蒸,看着白色的蒸汽往上冒,心情也好了些,出去再喊小姐。姚小姐正对着这个破败的院子发着呆,她想,昨天明明还是宾客如云,爹爹还在招呼客人,他的脸上喜气洋洋的,见到朋友就拱手作个揖,看到小孩儿,就摸摸头,赏几块糖,发一个大红包。那天来的客人多,这个院子都已经挤不下了,于是就向姚家村里的人借了板凳桌椅,在宅子外又置了十八桌。姚家村的人也不流露出不悦的面色,反倒是被借了桌椅的人家趾高气昂起来。姚小姐还记得,当时爹爹叫在场的宾客静一静,说,自己晚年得一女,视作了掌上明珠,恨不得摘了星星月亮,现在也已经初长成人,虽然不敢说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可也是娇羞可爱,知人贴己。姚小姐当时忸怩的站在爹爹旁边,羞红了脸,她知道爹爹正在挑选未来的女婿呢,记得当时姚小姐穿的就是现在这件凤凰翘首丝绸旗袍。姚小姐还要往下想,老婆子却在她耳边喊小姐,这一声把她从思绪里拉了回来,脸上是不悦的神情。

奶娘···”姚小姐嗔怪了一声,跟了奶娘回了屋里,桌上摆了一盘热气腾腾的红苕,红苕两边放了两碗稀粥,但看了也怪温暖的。

奶娘,我的桂花糕呢,我是要‘福瑞轩’的,奶娘,你是不是又忘了,这饭还怎么吃得下去。爹爹带我去过苏杭,那里的龙井虾仁做得可真是一绝,完全没有河鲜的腥味,还有西湖醋鱼也是很好的,奶娘你吃没吃过西湖醋鱼,一半油炸,一半水煮,再配以酸甜酱,那吃起来真是好的。奶娘,我不吃这些东西,爹爹看见我吃这些,是要气死的,他要怪你没照顾好我的。”

奶娘一句话也不说,她已经习惯她家小姐说这类的疯话了,她的眼睛看着姚小姐,充满了慈祥,等到姚小姐一口气说完了,她再慢条斯理的说:“小姐,好东西吃一次不错,连着吃就不是滋味了。当年下苏杭,我也在,我还记得小姐不喜欢吃西湖醋鱼的,说是太油腻。还有龙井虾仁,小姐,你忘了,你是对这类的东西过敏的,记得小时候,只是吃了一只老爷从苏州带回来的大闸蟹,你就发烧了半个月,那段时间,都以为你活不成了。”

“是吗?我怎么都记不得了,奶娘,你不能诓我的。”姚小姐对她的记忆也不是很信任,因为她发现她对现在的记忆是越来越差了,而更多的时间里都是在回忆,回忆跟这所宅子有关系的事情,比如,之前条石路的尽头有一个西洋式的喷水池,现在也没了。她的回忆没了摆放的位置,看着奶娘真诚的眉眼,也就半信半疑。

小姐,那我还能骗你,你可是我的奶喂大的喃,我记得小姐最喜欢这道东坡肉,你看,我不是给你做了,还有小姐最爱喝的珍珠粉燕窝粥,不信,小姐,你尝尝,是不是那个味儿。”

小姐轻轻拢了散落下来的头发,把红苕轻轻掰开一点,放进自己嘴里,脸上马上就活泛起来,在喝一口稀米粥,通体都舒畅起来,她的眼里有了光,有些激动地说着:“奶娘,这东坡肉做的比厨娘要好得多了,明天我还要吃。”

看到姚小姐像一个小孩子开心的吃着以前喂猪都嫌磕碜的红苕,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想到以前姚小姐也是如一朵娇艳的花的,出门那里不是八抬大轿,身边跟着十几个随从,到街市上,哪有人敢挡着姚家的轿子,都是乖乖的让开,还要敬畏的看一眼。街市上哪家铺子不是争先恐后的把自己的东西往轿子里凑,他们知道姚家大小姐看中的东西,不管花多少钱都买得,甚至有一个传闻,就是姚老太爷为了姚小姐在暑热之时有一个戏耍的地方,特地在一个僻静的村子里置办了一间大宅。而这座大宅就是姚家村的这所大开大合的宅子,也是姚家最后富贵的象征。她想到自己已经是一天不如一天,腿脚也快走不动道了,她知道,自己肯定是要走在姚小姐前头的,就担心起姚小姐的下半辈子,该怎么办。

吃完了红苕,奶娘说带姚小姐出门转转,老憋在家里也不是回事儿。姚小姐知道要出去,忙不迭的跑进屋子,对着已经斑驳的铜镜描起眉毛来,奶娘站在她身边,把头上的腊梅枝取下来,在纯银嵌翡翠雕凤梳妆盒里找到了一把断了齿的象牙梳子,把姚小姐的头发慢慢的理顺,头发还是那样的柔软,那样的顺滑,可是不是那么黢黑了,里面掺着根根白发。姚小姐不当小姐也是几十年了,可是描眉绞脸的功夫一点没生疏,她先用手指尖把多出来的眉毛拔掉,然后用冷水扑打,让那里不至于红肿的太明显,之后用墨笔轻轻的描,等到描成‘柳叶细眉百媚生’方才停,之后用细绒线绞脸上的绒毛,扑点胭脂,再拿了一张红纸,抿在口中,过了一会,嘴唇变成了亮眼的红色。看着铜镜里模糊的自己,姚小姐笑了笑,有些俏皮的问奶娘:“奶娘,我美吗?”

“美,我家的小姐最美,不打理都是娇滴滴,打扮了,可不知道要迷死多少男人。小姐,腊梅枝不能用了,要不我再择一朵,小姐要原来的腊梅还是另选上一种。”

“茶花好了,看着也艳乍。”

“哎呦,也只有我家小姐敢把茶花戴在头上,其他人戴着都俗得很呢,小姐,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择。”奶娘出门择了茶花,去了叶子,把姚小姐的头发盘成一个髻,花就明晃晃的,姚小姐又对着镜子照了照。

奶娘,我美吗?”

“美···”说着眼眶就红了。

顶着凛冽的寒风,奶娘已经穿上了粗笨的棉袄,棉袄上还露了不少的棉絮,而姚小姐还是穿着那一件丝绸旗袍,只是脖子上围了一整块狐皮,这是她仅有的一件冬日里可以御寒又显得体面地衣服。旗袍是高开衩的,直露到大腿,刀子一样的风直直的钻到她的身体里,冷冷得发抖。姚小姐奶娘高了一个头,可还是像个孩子一样依偎在奶娘怀里。

顺着泥泞的路走,一路上碰到不少庄稼人,他们看着姚小姐,对她笑笑,大声的喊:“姚小姐好。”脸上不时露出猥亵的笑容。姚小姐矜持着,对着那些粗鲁的人稍欠一欠身,她爹说过,对付这帮‘泥腿子’,就不能给他们好脸子看。她爹第一次带她到这个村子里来,村子里的人都惶恐的不行,以为是土匪进村呢,后来才知道是一个姓姚的达官贵人要在他们村子里起一座宅子呢,宅子动工期间,每每都有人来看,来议论,涎着口水,说如果自己在这个宅子里待上一天,过过老爷的日子,自己就死而无憾了。宅子建好,姚小姐就住了进来,她爹也经常在这里宴请名利场上的朋友,一时间,这个村子变得风生水起,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贵村,名人村,后来村长为了巴结姚老爷,就把村子的名字改成了姚家村,姚老爷也不是没心肝的人,为这个村子修了一条十里的水渠。一时之间,感恩戴德,似乎一切都很美好似的,可就在姚小姐住进这座宅子的第十个年头,姚老爷生意失败,并且被查出了行贿官员,铁证如山,在各方的压力之下,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里,姚老爷悬梁结束了自己的性命。留下的女眷都改了嫁,仆人奴婢也都结了钱各自遣散了,大夫人,也就是姚小姐的生母因为忧伤过度,与姚老爷一起去了。独留下姚小姐孤苦无依,还好奶娘对她感情深,把她带回了姚家村,回到了姚家大宅里。只是,那时的姚家宅子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村里人听说了姚老爷畏罪自刎,半夜里带了镢头,钉耙,去姚家宅子里洗劫了一番,丝绸布匹散落在地上,金银玉器被拿的拿,其他的也都碎了一地,连花梨木的床架,红木的梳妆台,也都被搬走了,后来奶娘看到很多都已经被当柴火烧了。这就是留给这两个女人的姚家宅子,什么都没有,只留了个富贵的空壳。

过一道坡,她们已经到了村尾,村尾只有一家独户,是瞎了半只眼的老金,今天四十五岁,因为贫寒,也没娶到老婆,一个人活个‘独人’。这一路,越往老金家赶,奶娘就越难过,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自己在把以前娇贵的姚家大小姐往一个‘土包子‘那里送,还得赔着笑脸说好话,可又有什么办法,自己已经老了,到底要把姚小姐托付给一个人,自己这样做也是仁至义尽了,幸福,那里还有什么幸福,这是个什么年代,幸福,算啦,能活下去就不错了。打开老金家门,落得一头的灰,一只老鼠从她们脚跟跑过。

“老金,老金,在家嘛,我们来看你了。”老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地上是尿尿留下的污迹,墙根边堆着已经风干的大粪,老金这时醒了,回过头来,打了一个响嗝,一股酒气就扑面而来,差点撞了奶娘一个大跟头。

奶娘抓了姚小姐的手就往外走,后面响起了独眼老金的声音,“老大嫂,不多坐会。”眼泪是不争气的,奶娘的泪水就这样迎着寒风流下来,对这个姚小姐怎么办,这个村里没有一个愿意负担姚小姐的下半生,而现在的姚小姐又变成什么样了呢,不貌美了,不可爱了,也没有钱财的支持,现在的她只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子,一个满脸皱纹,两鬓斑白的‘傻子’,毫不避讳,奶娘也不避讳。

奶娘,你哭了,奶娘不哭,奶娘不哭。”

小姐奶娘没哭,奶娘只是有点迎风眼,过会就好。”姚小姐还是帮奶娘吹眼睛,奶娘抱住她,两个加起来过百岁的女人就在青天白日下哭泣。奶娘也笃定看一个信念,不嫁,死也不嫁,就让姚小姐跟着自己,到死为止,至于以后的事,那就以后再说吧。

那一年的新年来的很早,家家户户都打点起来,红对联,红蜡烛,新裤新衣都置办齐了,还有各色年货,糖果小吃,也都摆上了桌子,孩子都开心的放鞭炮,姚家村洋溢着热闹的气氛,一切的烦恼似乎都被驱散了。奶娘在过去几个月里,帮村里人缝补衣服,编点篮子到集市上去买,也赚了几个钱,她想趁着新年好好热闹一番,也让姚小姐开心点,毕竟她也有十几年没过过像样的新年了。守过除夕,第二天奶娘就去了集市,买了一副红对联,买了几个福字,买了半斤白糖,两斤猪肉,一些蘑菇,甘笋,半只腊鸭,再在姚家村旁边挖了一些红薯,一些野菜,对,这就是过年,要好好的过一个年。

当晚,家家桌上都摆上了鸡鸭,点起了红烛,而萧条的姚家大院也出现了久违的热闹,其实也只有两个人,可是因为过年变得不同了。桌上摆着四个热菜,还有一大盘红薯,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晚杂蔬汤,那两斤猪肉真的被做成了东坡肉,油亮亮的很是好看。姚小姐吃着,奶娘看着,她也夹起一块猪肉往嘴里送,姚小姐对她笑了一下,猪肉卡在喉咙里却再也下不去了,她不断地拍打自己的脊背,可却一点用没用,接着,她用手指往喉咙里抠,抠出血来,猪肉也下不去。她摆摆手,走进了里屋,躺在床上,想让猪肉顺下去,气喘的越来越大,她脸色发青,胸口好像压着千斤巨石,她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死,至少得过了这个年,姚小姐可还是第一次这么高兴啊。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陪着姚小姐长大,不管是姚家还富贵的时候,还是家徒四壁,门庭冷落的时候,她从未想过要抛弃姚小姐,因为自从姚小姐噙住她的奶头的那一刻开始,她已经把姚小姐看作她的孩子了。她的头越来越晕,眼睛出现了斑驳的光点,余光中,她看到姚小姐正在看着她,她摆不动手,姚小姐坐到了床边,用两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的眼睛里是不可置信的光芒,姚小姐的手越掐越紧,奶娘的眼睛渐渐暗淡下去,而姚小姐的脸上是一副释然的微笑,似乎一块石头落下心口。

那一夜,下了冷冷的雨,自此之后没有人看到过姚小姐,可能她在哪里死了吧,倒是姚家宅子彻底荒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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