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浓浓的寒意仍未褪去,冷得瑟瑟缩缩。岭南水乡的村落,却已在如烟如雾的细雨里陆陆续续地抽出一枝枝脉脉含情的花蕾,在白茫茫的晨雾里,在飘飞的细雨里,零零星星的一抹抹淡红,借着清凉的雨丝,点点晕散了颜色,深深浅浅地散落在白墙灰瓦的村庄里,不经意渲染了村庄青苔斑驳的青石板小径,犹如一幅正在落笔的水墨画卷,整幅秀丽多姿的岭南早春,在谁的妙笔丹青里,呼之欲出。
坐在小河边的凉亭里,一柄淡黄的油纸伞放在脚边。在潺潺的流水声中,拆开好友自杭州寄来的信,虽说天隔一方,鱼雁鲜通。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情谊,恰到好处。朋友的信,空无一字,粉色的信笺夹着一枝早已干枯却香气依旧的梅花。我笑了,在这小雨润如酥早春里,望着远方的天空笑得恬静淡然。
这封信,一声尽在无言中,也只有我能读懂其中的意思,友人所表达的意思,正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我一手执梅花,一手在信笺上轻轻写道:“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领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在一百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百个不同的江南,一百个江南春色的旖旎,人们都争相迷醉于风情万种的西湖春光里,而我,却恰恰对岭南水乡的近水楼台,清清浅浅的水乡春光,情有独钟,说不上原由,相比江南,岭南似乎多一种暖暖的感动,很朴实的情感,更平易近人一些。如果说是江南是娬媚姌嫋的大家闺秀,那么岭南便是秀外慧中的小家碧玉,两者足以在这个时候,平分春色。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在岭南,春江水暖可不是鸭先知,应该是鸳鸯先知才对。走吧,延着这条美丽的河流逆流而上,寻找满城春光的源头。
不知人们有没能仔细留意过,岭南一些僻静的河流,经常可以看到鸳鸯双双对对悠然自得的身影。这里的鸳鸯,个头比画上的要小得多,颜色也没有画上的色彩斑澜。它们真实的样子是很小巧的,仅有一个男生的拳头这般大,羽毛是黑里透着藏青,很有光泽。头顶一小撮墨青或暗红的翎毛,使它们顷刻变得优雅高贵起来,不同于一般的鸟类。这条美丽的河流源头,正是这些鸳鸯的悠然自得的天堂,当地的村民不会管它们叫鸳鸯,而是水鸭,这个称谓根本与这美丽的鸟儿大相庭径。
透过烟雨中的垂柳,远远望见在碧绿的水面施施然的鸳鸯,水中影儿配成双,你侬我侬,若无旁人,道不尽的恩爱缠绵,难怪古人会有愿作鸳鸯不羡仙的艳羡。
河流两岸连绵起伏的山峦,隔着烟雨迷雾,满眼清新的绿辉眏着重重叠叠的红晕,山谷异常宁静,偶尔掠过数声画眉鸟或黄鹂的婉转歌声,清亮的浅水处,纤秀的水竹在盈盈的碧水中娉婷袅娜,清晰可闻竹林间轻微“毕剥”的响声,这是水中的竹笋在悄然生长。这厢聆听出谷黄莺的清婉,那厢看映山红早已红得铺天盖地。这边看鱼儿嬉戏,那边看鸳鸯戏水。水中已浮现嫩绿的小荷叶零星散落的身影,“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姿态,依稀可见将来“接近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模样。两岸花影交错,空气中香气弥漫,泛舟河上,捧起一捧清澈的河水,也是沁人心脾的清香。独坐兰舟上,甘心扔掉撑船的竹篙,任由船只在碧绿的河流中漫溯,它如同识途的老马,会带着我驶到春色盎然的深处,停留在都市浮燥的人无法体会到的湖光山色里。
这个时候,置身于旖旎的春光里,完完全全将自己托付于澄净的美景,心随境动,我要怎么表达我内心的惊喜呢?我想在舟上清歌一曲,怕惊扰了这碧波春水,我想弹筝一曲,怕自己的琴艺会污蔑了这美轮美仑的山林灵秀,我想清风两袖地独舞一曲,怕自己会在这冰清玉洁的桃源里,自渐形秽,黯然失色。怎么办?怎么办,怎样才能表达我此刻内心澎湃起伏的爱恋呢?
船只缓缓顺流而下,远处的田野,人们正忙着春播,隔着薄薄的晨雾,隐约只见头戴斗笠的身影来回碌,耕牛在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颜色中,“哞哞”地徐徐穿行,拖着锃亮的犁慢慢地翻出一道道肥沃的泥沟。青青的田埂,开满了星星点点不知名的野花,时有小青蛙来回蹦跳的身影,偶尔听闻农夫在晨雾里用粗犷的嗓门吆喝驱赶耕牛的声音。早起的孩童,一手挥着一根破竹子,一手揉着睡意未醒的眼睛,啪啪地敲着小径的青石板,赶着一群鸭子往河里走,那鸭子一只跟一只,鱼贯而行,大摇大摆地“呱呱”朝河边走来,河边的翠竹,葱葱郁郁,带着清新的雨水,雨水缓缓顺着叶尖滑下,落在宁静的河面,荡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水边野芋头绿盘一样肥硕的叶子,托着点点晶莹剔透的露珠,在河水缓缓流动中轻轻晃动,露珠在翠绿硕大的叶子中,来回滚动,始终未能落到水里,如落在玉盘的明珠,在晨曦里煜煜生辉,光彩夺目。
河边的村姑,正卷着裤角,露出着一小截粉藕般的小腿,站在水中搓洗着衣裳,这里的姑娘,都有着山间翠竹般的身段,娇俏玲珑。我对她们微笑,她们竟突然变得羞涩起来,微微一笑低下了头,如镜一样的河水,映出了她们的如花欢颜。
船儿一路顺流而下,穿越宁静的山林,复苏的原野。来到了古朴的岭南村庄,依然烟雨迷濛。白色的房子,嫣红的桃花,粉嫩的李花,雪白的梨花,苍翠的芭蕉,在河两岸的村庄里横斜疏影。词人说,绿了芭蕉,红了樱桃。此时此刻,满眼明艳的春光,哗然惊艳了我的心灵。
横架河两岸的小拱桥,偶尔见人们打着油纸伞,踏着木屐“笃笃”匆匆走过,清脆悦耳的木屐落在石板的声音,渐行渐远,过了桥顷刻悄然隐退在烟雨的桃绿柳绿中,耳边隐约可闻远处悠扬的丝竹声,有清亮的嗓声吟唱着当地不知名清婉温润的小调。此情此景,远离了都市繁嚣,心灵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总会让人有那么一种错觉,恍如隔世,生活在美丽小说的字里行间,某个时空与世无争的桃源村庄里,不忍离去,不愿清醒,不肯挪步。
将船停靠岸边,撑一把伞,踏着湿漉漉的台阶,上岸。如斯美景,不愿再走马观花,只想置身其中,作久久沉醉。
折一枝待放的桃花,插在发间,眼前是香火燎绕的古庙。我收起伞,走了进去。门边的香案旁,是一面陈旧的镜子和一把檀木梳子,也许是年代久远,或是终日香火薰染,镜框和梳子已成漆黑发亮的颜色。是供香客整理仪容的,因为蓬头垢面,是对神的大不敬,我虽不是信女,但也不敢逾规。
在端庄的观音座前虔诚地跪下,诚心叩拜。请庙祝取过签筒,既然来了,为自己求一支签吧。
跪在佛前,在清脆的木鱼声中,一支签应声落地,我捡起签,交给庙祝,庙祝微微一笑,说:“七十六签,上上签,姑娘,小女儿家,肯定是求姻缘了。”我羞涩地点点头,庙祝解读签文:“少年夫妻两相当,今生共结白头郎。姑娘,求姻缘,好签啊。”我微微一笑,不经间瞧见香案旁镜中的自己,插在发间的桃花,竟在香火袅袅中悄然绽放了,我有些许的好奇,我会在怎样的地点,怎样的情形里,遇见那个与自己共结白头的人儿呢?我不禁在心里悄悄地问。庙祝似乎看穿我的疑惑,对我说:“姑娘,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随缘吧。”是的,此生一切随缘。
一条通向村庄的小径幽幽然,曲折蜿蜒,率性而走,竟因不识途误入了一片李花林,雪白的李花啊,相互簇拥,蜂飞蝶舞。顷刻间我竟不知如何措词来形容眼前这误打误撞的美景,微风吹过,雪白的花瓣纷纷苒苒,在和风细雨中缓缓飘落,顷刻花雨漫天。香气馥郁,好一片岭南的幽幽香雪海。我张开双臂,抬头闭上双眼,任由馨香的花瓣落在我的发间,手上,衣服上,那一刻的花香满衣,如梅花烙印般刻在我的心上,此生也不会忘记。
久久陶醉,数声清脆的犬吠,我仓惶落逃,在烟雨纷飞的村落里一路飞奔,心里害怕却又快乐得像风。一路分花拂柳,身边的小桥流水,松苍竹翠,桃红柳绿,不断与我擦肩而过,一直跑到小径的尽头一口幽暗的八角古井边,无路可逃了,我才停了下来,双手扶着斑驳的青砖井沿,气喘吁吁。回望空无一人的小径,竟像个孩子一样大笑了起来,笑得直不起腰,在这与世无争的地方,连快乐都是如此纯粹。
一路沿途折返,恰巧碰上村庄里的一户人家的闺女出阁,那女子身段婀娜,容色秀丽,一袭红色的衣裙,高挽着乌黑的长发。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与子之归,宜其室家。
她撑着红色的雨伞,在迎亲的人群簇拥下走出家门,一步三回头,一双大眼睛早已泪水盈盈,满眼的不舍与眷恋,年迈的双亲站在门口,同样不舍地朝她轻轻挥手。
有人给我端来一碗美酒,我接过仰首一饮而尽,满心欢喜。
她不断回眸的倩影最终还是消失在村庄的尽头,留下满城烟雨中轻轻摇弋胭脂红的桃花和春雪白的李花相辉交映,美不胜收却又似乎欲语还休。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如果明天春天,我再来,会不会有相同的感慨呢?
我渐渐地开始感到飘飘然,步履不稳,满眼的薄雾轻烟,流光飞舞。在花光蝶影恍惚交错中,跌跌撞撞,步伐凌乱,最终跌在素不相识挽扶的人温暖厚实的怀里。
我醉了,彻底地醉得云里雾里,并不是因为这一碗尘封了二十几个春秋的女儿红,而是醉在这岭南满城妖娆如画的早春风光里,醉在这无限柔情的碧波春水里,醉在这岭南淳朴美丽的民风里,醉在我深深沉迷不愿复醒的岭南桃源梦境里。
如果可以,我愿意此生都在醉在如此温暖的怀里。
在2012年2月20日的凌晨,提笔笨拙写下这《岭南春早》,我笃定有很多人会认为我胡言乱语,更有人会认为我疯了,世间怎么会有如斯美景呢?是凭空想像的吧?不,这样的美景千真万确地存在我的身边,可能所有人的身边,都有着不经意的美景,只是匆匆而过,来不及眷顾,现代的人太浮燥了,更多需要静下心来,留意身边的一切一切,可能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惊喜与收获呢?
如果有谁对我笔下的那个妖娆的村庄感兴趣,请告诉我,我愿意带着你去寻找这样的一个世外桃源,她就在我的家乡,靠近广西省的一座边陲小城里。
别问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发现,我只是一个喜欢寻找美的人儿,喜欢美人,美景,美好的一切一切事物。
但愿我笨笨的文笔,能给繁嚣都市中的人儿带来些许美的触动。
简云妮2012-2-20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