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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兰变经典读后感有感

  《盂兰变》是一本由孟晖 / 燕王WF著作,北京出版社出版的精装图书,本书定价:158,页数:476,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盂兰变》读后感(一):短评溢出了orz

  我真的喜欢文徽,对这种正人君子没有抵抗力,所以后面他为了宜王做了女皇的男宠,起兵助宜王却被宜王亲手杀死,看得我心好塞。明明是世家公子,爹也会趋利避害,就为了宜王,最后沦落到头颅被挂起来示众的地步。最开始不很喜欢永宁,看到他和其他人反目成仇的时候觉得不出所料。有情皆孽,无人不怨。前面权贵们草菅人命的时候,心里很不开心,大家都是人,生命多么可贵。后来想,也许是暗示着三个少年的成长。文徽从一个温文尔雅的正人君子成为搬弄权势的权臣,所在意的唯有宜王和正统。永宁是个野性难驯的少年,他更在意动物而非人类。后来被熊惊动,张弓欲射看见阿狸突然停手,也许预示着他已经失掉了善良的本性,心中只有复仇;宜王见众生而猝然惊动,欲舍家财布施众人,却造成了踩踏事故。争抢财富的人就如同他梦中所见的恶鬼道一样。也许汲汲于权势的人也如此。也许正因此,他才会亲手杀死文徽,让文徽能够得到解脱。大火中除了宜王,所有人都得到了解脱。宜王还有一段因缘,就是关于他的母亲和梦中的才人。了却这段因缘,他果然也死了。

  《盂兰变》读后感(二):虽非荡气回肠,但也精致曲折

  拿到《盂兰变》,先被它的厚度吓了一跳,说实话,中国传统作家的长篇,都长得有限,而容易散枝开叶的故事类小说如武侠小说,又长得离谱,通常都是几集十几集,像《盂兰变》单行本这么有“厚度”的,确实少见。

  有厚度的不仅是页码,还有文字。作者孟晖老师作为一个深受中国传统教育并有过专业美学培训和研究的经历的少数民族女性,细腻的手法是一种近乎出自本能的天性,而对于盛唐宫廷日常以及各类工艺严谨而细致的描述,则是她多年浸淫专业顺理成章的结果。

  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三个男人是李玮、崔文徽和永宁,一个女人是柳贞风。而真正的主角只有一位,就是宜王李玮,但真正的大BOSS不是他,而是一代女皇武则天,所有的故事都围绕她开展,虽然她很少出面,但她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书中的每一个人。

  当然并不是说这三个男人都和这个女人有瓜葛,三个男人之间有惺惺相惜,可以为彼此牺牲自己,但由于出生的不同,代表的政治立场并不一样,虽然表面上的三观一致,只是到最后、到生死关头,他们才发现,命算什么,各自出生时就带有的族群烙印,已经深深嵌入骨头里,并让他们按照这个惯性行驶下去、最终分道扬镳:崔文徽所代表的中原士族、永宁所代表的突厥少数民族、李玮则位于二人之间,就像唐朝的开国老祖宗一样,血统里有胡有汉,所以他才是最痛苦的,政治高度超于前二者,想兼容并蓄,又冲突挣扎,最终的结果可以想象。

  而李玮的人格分裂并不仅落于此,他出身于皇族,父母的神秘死亡,而祖母是皇帝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因为这位祖母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杀了,是的,对她来说,所有有李姓血脉的子孙都是她的政敌,甚至部分姓武的人也包含在内。

  所以可以想象,现在人遇到的升学压力、买房压力、工作压力,与李玮比起来,都是幼儿园里的角色扮演游戏了。

  而宜王李玮与柳贵人柳贞风的故事,则有些玄幻色彩了,两人在李玮半梦半醒间相见,借金蛇传翠线,织出织金锦缎。最终两人在现实中相约,原本的惊喜、激动、羞涩却在片刻之间数次逆转,女神是阿姨、阿姨卖主、阿姨被主欺、阿姨吊死、追阿姨而去……

  盂兰盆节属于佛家节日,对应道家的中元节,就是七月十五鬼节,死去崔文徽已向宜王来讨命,而宜王又何想在时间多活一天?就像他对武则天派来监视他的仆人说的一样“你好心,让我再多活一个半时辰?”

  他早已知道结果,反问的语气,不是嘲笑背叛他的仆人,而是他再怎么挣扎也挣扎不脱的大BOSS,从他父母到他,挣脱不了的厄运。

  《盂兰变》精致生动的细节描写,很多人像极《红楼梦》,当然在大格局方面,二者还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但不能否定它自己独特的精彩。

  《盂兰变》读后感(三):盛唐的名物之美

  文/赵客

  武周时期在中国的历史上是一个神奇的时代,建立周朝的则天大帝武曌本是唐太宗后宫的一个小小才人,在太宗的后宫中生活了数十年却未有生育。一直到太宗去世,高宗李治继位,武氏竟然从感业寺中脱出,摇身一变称为高宗的后宫嫔妃,这本来已经够有传奇色彩了。可是武氏并未止步于此,她一路从高宗的才人,升职到正二品的昭仪,而后竟然一跃称为高宗的皇后。父亲的妃子成为儿子的皇后,已经十分惊世骇俗,而她最终竟然自立为帝,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留给后人无限评说的空间。

  关于武则天的影视剧、小说不可谓不多,《盂兰变》也是以武周时代为背景,但主角却不是万众瞩目的女皇,而是名不见经传的宜王李玮。书中设定宜王是武则天和李治的长子孝敬皇帝李弘的儿子,但历史上李弘二十三岁就去世了,并没有子嗣留下,所以武则天后来的唐明皇李隆基做其嗣子。唐朝皇室确实有一位李玮,乃是唐太宗李世民第三个儿子吴王李恪的次子,神龙元年去世后被追封为朗陵郡王,和李弘是同辈。

王讳玮,字彦英,其先陇西成纪人也。自唐有天下,于今百龄。神武历昌,业崇五帝。我王神尧之曾孙,太宗之孙,高宗之犹子,睿宗之兄,今上之伯,吴国大王之第三子也。——《大唐故朗陵郡王墓志铭并序》

  小说不一定是百分百真实的,所以人物和事件可以虚构,可以借用。《盂兰变》的故事围绕着宜王展开,他的父母之仇、兄弟之情、夫妻之爱,都在武周时代的政治漩涡中绞成了一团乱麻。小说中的另一个重要角色是李弘的妾柳才人,作者使用玄幻的手法,将宜王和柳才人连结在一起,以宜王母亲的死亡悬念为线索,一路勾勒下去,最终在大结局时让两人正面碰撞并揭开了谜底。小说中的人物,李唐子孙宜王、作为武氏女的宜王妃、突厥人永宁、士族代表崔辇、柳才人,都在武氏高压政治下苦苦挣扎,最终没有人能逃脱悲剧命运。

  作者孟晖曾经就读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对于古代的名物和生活细节可谓了如指掌,著有《中原女子服饰史稿》《潘金莲的发型》《画堂香事》《花间十六声》等书籍。《盂兰变》一书中人物衣着服饰、生活器具、风俗习惯等等无一不是经过孟晖文字的细细描绘,让人感叹唐代生活的奢华与美好。这种美好在燕王WF的笔下变换成画作,变幻的色彩与形象的人物让读者有了更加直观的感受,唐代原来是这个样子。看多了影视剧里光怪陆离的服化道,再看《盂兰变》中的插图,有一种洗眼睛的感觉。

  与传统小说不同,《盂兰变》留白较多,而更关注细节,如波斯金线的制作方法、缂丝技术等等,因此更显得插图本的重要性。如果换一种读法,忽略这是一本小说,将目光投放在风俗、衣服、饰物、食品、工艺等细节上,那么读者则更能领略汲取盛唐的名物之美。

  《盂兰变》读后感(四):愿我和你是一匹织不完的锦

  翻开小说《盂兰变》的这一天,恰巧是农历的七月十五。夏历七月十五,是中国传统节日中元节,被道教称为“中元节”的这天,佛教称之为“盂兰盆节”,民间称之为“鬼节”。且不说封面上颇具特色的插画,单就《盂兰变》这个名字,便足以更令人充满好奇与期待。

  《盂兰变》的故事依托唐代历史,着重选取武则天即位后数年为背景,写出一段惊心动魄的宫闱故事。虽然有关武则天的故事从来都是影视媒体最为热衷的古装题材之一,也曾出现了《一代女皇》、《武则天》、《大明宫词》等佳作,但是人们依旧对那段历史,对女王帝业背后的权谋、阴狠、人性充满兴趣。

  在《盂兰变》中,武则天不是主角,小说的主人公是武则天的孙子,宜王李玮,以及九成宫的才人柳贞风。但在女王无所不在的权威阴影里,小说却演绎出了人与人之间有关伦理的、政治的、情欲的无数悲欢离合、生命起伏。如果你以为这是单纯的历史小说,那么你错了,因为历史并不是重点;如果你以为这是一部爱情小说,那么你也错了,因为小说中所谓的爱情远比我们想象得具有魔幻色彩;如果你以为这是千篇一律的旧瓶装新酒小说,那么你更会发现,原来在书中能读到的不仅仅是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更有工艺审美、盛唐气象,和一个时代的艺术风采。

  从精美的彩色插画、考究的装帧,和厚达454页的书页不难看出,《盂兰变》是一本颇具匠心的作品。对于很少读历史小说的人来说,可能最初会被这种“大部头”的气势吓怕,但是一旦翻开,阅读过序言《熏香的艺术》,就会忍不住想走进孟晖笔下的那个绮丽世界。小说开篇围绕宜王的梦境展开,坐落在山林深处的宫观之中,柳才人和小金蛇初次相见,令他念念不忘;而现实中,他和世家子崔文徽、西突厥小将永宁结为兄弟,一同面对着政治、仕途、家族等等问题,义气豪情,因缘际会,全都被一一铺陈渲染。小说前半部分的重点是三人的兄弟之情,后半部分则围绕柳才人力图创新织出金锦展开。

  小说最大的特点就是将唐代宫廷贵族生活中的点滴日常加以细致重建,他们的日常饮食、华美服装、生活用品、绮丽妆容、贴身宠物等等,都成为描绘的重点。宜王的熏香球,雕有蛇纹,是牵引他进入梦境之物;柳才人的美妆与织锦,是她令宜王魂牵梦萦的不可或缺之因;还永宁花豹阿狸,文徽的白隼,不仅是他们的宠物也是三人之间友谊的见证者;而武则天女皇的金狮子,也成为了解读“缘起”的关键。

  正如序中所言,在这部小说中,作者选择的切入点正是工艺器物这一前人小说少有涉及的题材,实可谓凭艺事论史诗,独辟蹊径,令人耳目一新。而小说中提及的圆金线制法也并非虚构。1987年千年名刹法门寺地宫的佛塔中曾出土过一件武则天的绣裙,采用的工艺便是“织金锦”,即以金线作为纬线织出的锦缎。而这里所用的金线正是小说中所写的“捻金线”。作者孟晖曾受中古文物史专业训练,她将自己的专业知识淋漓尽致的运用于文学创作之中,让艺术品成为折射历史,解读生活的钥匙。宜王与柳才人既是宫闱斗争旋涡中的牺牲品,也是热爱善与美的艺术家。在埋首与波斯老金工一同制作金线的过程中,宜王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感觉。而柳才人也因织出了辉煌无比的金锦,将其制成衣裙穿在了武则天身上,令她成为了一尊“光明佛”。

  服装即政治的预言,对器物、服饰描绘的巨细靡遗,还有香薰球与小金蛇的魔幻梦境,等等等等。在血雨腥风的政治阴谋的另一面,是生活之美,是艺术之美,是一个时代的审美,一段历史的缩影。《盂兰变》的可读之处,绝非只有其中的某一点,而是许许多多点的集合,是可以让人随时驻足欣赏与思考的艺术空间,是一条回环往复、步步景致的文字长廊。

  当然,这本书还有一大亮点,那就其中的插画。这套插画的创作是燕王WF花费大概两年的时间创作而成的。插画的颜色和构图,风格独特,既有中国古代人物画的特点,又借鉴了波斯细密画的手法,搭配小说中的情节,显得格外别致。或许还多多少少能勾起某些八零后的读者儿时记得记忆,仔细想想,这些插图的某些地方是不是和那部西域风格的老动画片《善良的夏吾冬》里的人物有些相像呢?

  随着影视作品市场的日益繁荣,观众不仅更加注重一部作品的故事性、趣味性,也对服装、化妆、道具、特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文学作品作为影视的基础,无疑也应该在这些方面有所考虑,《盂兰变》既有历史、政治、宗教元素背景,也有艺术审美、情感线索作为情节支撑,在影视化方面有着先天的优势,十分令人期待。

  最后想说的是,尽管作者在后记中再三提及当年创作时的诸多错漏,但依旧让人不得不感慨这部小说的匠心,文学的审美与历史的真实之间,大多数读者还是会选择前者。因为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人们对审美的追求总是远胜过于眼见的真实,就像宜王的梦境,就像柳才人的织锦,就像金狮子的缘起……《盂兰变》的文字世界太美,愿宜王和柳才人是一匹织不完的锦,愿读者和作者是一部永远看不厌的小说,愿所有美妙的工艺品都能流传于世,用另一种方式带人们穿越历史,欣赏不一样的人生风景。

  《盂兰变》读后感(五):情与爱,谁又说得清呢?

书籍的封面

  我是那种对古代言情小说不是很感冒的那一类,但是在看《盂兰变》的时候,我真的被这本书所深深地吸引住了,感觉自己对于古代言情的观点与看法也经这部作品刷新了一遍。原来有的美好是有待你去发现的。

  这本书《盂兰变》的背景是以武则天即位后的数年,叙述的是一段惊心动魄的宫闱故事。看到我所说的背景,你可不要真的以为这本书讲的是武则天的故事哦。那么,到底是谁的故事呢?请听我娓娓道来。

  在书里面,武则天并不是小说的主角,但是,女皇无所不在的权威阴影在书里面总是无处不在,甚至,女皇的权威成为了整个故事开始的一个线索。小说是围绕着永宁、宜王和崔公子这三人展开的,从年少情深,至家族血仇而反目。故事之间,还夹杂着叙述了武则天晚年统治时期的人文民间。

书籍的作者

  看完整篇文章,你不得不惊叹一代女王的优秀;也不得不悲叹书中宜王身世的凄凉;也不得不憎恶那个狠心人——永宁,他从放荡不羁的公子哥变成了上朝屠杀的狠心人;你也不得不惋惜崔公子的不幸,她曾坚定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末了却委身于混乱关系。虽然几个人物各具特色,但是你也会被他们自身所独具的特点所吸引。

  在这样的一本小说里面,我觉得,作者的成功之处不仅仅在于将人物刻画得那么细腻,作者还将故事发生的情景描写得十分地气势磅礴与宏大。因此,你在阅读的时候,你会感觉自己好像是置身于神都宫阙、游猎于林间、载歌载舞行于三月三的洛水边。神都气象,女皇威仪;起居行止,吃穿用度;男子簪花幞头,女子绘面贴花钿;金工彩锦,繁复而华丽;更有少年儿郎,咬臂盟誓,相爱相杀……这些东西,都是作者赋予这部作品的,可谓作者的文学底蕴真的是非常的深厚的,才能够带领我们走进这样的一个别样的世界。

  看完这本书之后,整体回顾一下,宜王、永宁、崔文徽三人的命运轨迹,就好像是一个环形跑道一样。在时代的浪潮中,他们奋力搏杀而最终都回归到原点。命定的夙愿便是命定的,皇子是逃不脱江山苍生的责任;士子是逃不脱家族忠君的使命的;胡儿是逃不脱族人草原的戍守的。看完这本书,不禁感叹生命和人生了。人生的奇妙之处在于,在兄弟间反目成仇、白刃相见的时刻,总有人会方得领悟有些东西与情谊的重要性,自己一时的失误将会带来一生的遗憾。

书籍的插图

  《盂兰变》,我觉得书的重点在于“变”这个字上面,而盂兰只是告诉我们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什么时候。作者为什么会选择盂兰节?我觉得是因为这个节日所具有的独特意义吧。 盂兰,相传是鬼节,是逝去的亲人重回人间团聚的时刻。人与鬼,逝者与生者,已知与未知,重新了断前缘。也是在这一刻,孟晖有意将一书视为跨越死亡与生命、真实与虚荣的桥梁。书的主要内容是叙述盂兰节那晚的惊天变动。通过这样的搭配,作者表达出来这个作品所要给读者传递怎样的思想感情。

  本书是一段阴郁绮丽的盛唐风物志,也是一场富丽宫闱中潜流暗涌的政治涌动,也是一次锦绣辉煌的金丝织绣里交错无数人的颠沛命运的大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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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盂兰变》读后感(六):《盂兰变》及物质文化研究

孟晖(澎湃新闻 蒋立冬绘)

  作家孟晖的书名往往很撩人,如《潘金莲的发型》《贵妃的红汗》《唇间的美色》等。这些香艳书名的背后,指向的是宏阔的视野和严肃的关怀:传统中国的物质文化,及其与西域、波斯、欧洲乃至整个世界的互动交流。这也是美术史专业出身的孟晖长期致力于研究的领域,通过具体而微的物质文化研究,中国传统社会生活的种种细节得到了全面的呈现。而在孟晖为数众多的著作之中,《盂兰变》是较为特别的一种:这部以唐朝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对大唐风物作了极为丰富、细致的还原。值此《盂兰变》插图本问世之际,我们采访了孟晖,从这部小说谈起,兼及这些年来她所关注的物质文化研究。

《盂兰变》彩色插图本

  您的小说《盂兰变》十来年间就已经出了三个版本,这次又出了一个插图本,与之前相比有什么变化吗? 孟晖:这次请了一位笔名为“燕王WF”的年轻插画家来给《盂兰变》画彩色插画。很有意思的是,燕王代表了一种倾向,有一批年轻人,他们并非出身历史或考古专业,却特别喜欢研究历史,可以称为“史学青年”。燕王就是学美术的,会画画,但以专业的态度和方式研究服饰,有自己的见解。在认识他之前,我没想过请人给《盂兰变》画插图,因为很多画家画得虽好,却对历史不够了解,比如有人只会照着明清仕女图来画,还有不少人分不清唐朝服饰和清朝服饰的区别。但是燕王非常清楚,他还专门创作了一本关于唐朝服饰的断代史,可惜目前还没有出版。他还非常喜欢研究欧洲服饰,尤其是法国宫廷服饰。 这些年轻人对中国的历史文化充满向往,自发地来做研究,发自内心地喜欢。所以我和燕王聊给《盂兰变》做个插画本,他也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我们知道,《盂兰变》的一大特色,是以小说形式对唐朝的物质文化作了丰富、细致的还原。您是怎么想到这样去做的呢? 孟晖:的确,这本小说的特色是细节很多,这既是优点,也是缺点。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刚开始写这本书,也是因为觉得大家对中国的历史想象存在问题,心中有点不服气。 在我看来,那个时候的国人是高度自卑的,其实我对这种心态并不完全否定,因为我也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这种自卑的背后其实是自强的强烈欲望。而普遍的自卑带来的是普遍的自我否定,我觉得这种自我否定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很多人不知道传统中国曾经有多么美好。我从小就喜欢中国的历史文化,我其实想通过《盂兰变》这本小说告诉大家,基于现有的传世资料和考古资料,我们至少可以对唐朝有一种美好的想象。中国的历史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黑暗、悲惨和贫瘠。 说到对中国历史文化的还原,您怎么看待现在很多年轻人对日本文化的追捧?对他们来说,日本文化某种程度上恰恰满足了他们对中国历史文化美好那一面的想象。 孟晖:众所周知,日本传统文化受到中国深远影响,研究日本传统文化确实对我们研究中国历史文化有帮助。具体到我这一代人的成长过程,受到日本文化的影响也是非常大的,比如日本现代文学、日本电影等。中国人也非常容易与日本文化产生共鸣。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提过,明代中后期,文人书房里一定要有几件日本文玩,他们觉得日本人做东西的精细是中国人比不上的。 但是如果我们深入了解下去,就会发现,日本文化和中国文化一样但又不一样,一方面你觉得你能理解,但是另一方面,你并没有真正理解。有一句话说得很好,日本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冰箱。日本人充满创造力,有很高的创造成就。我去日本看过清水寺,就特别联想到宋代绘画里表现的山间楼阁。这是因为,直到明治维新,日本一直没有引入砖这种基本建筑材料,而宋代也普遍不用砖,今天来看,就显得和日本建筑很像。但是我们需要考虑一点,中国传统文化是一直处在演变之中的,如果我们没有使用砖,那是不是又会被抨击为 “停滞僵化”了呢? 另外,还有一个方面,历史上日本的财力与中国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中国文人欣赏日本的朴素、空灵之美,这种美其实是受财力制约的。中国历史上始终是奢侈品进口大国,指望中国人像日本那样朴素、空灵,似乎说不过去。鲁迅先生曾经在杂文里讽刺过士大夫沉溺于文玩,比如蟾蜍形砚滴之类的,这些都和财力是有关联的。扬之水对宋代士大夫的研究中也提到,到了宋朝,科举制度的完善、市民社会的繁荣,导致士大夫文化的形成,反过来影响宫廷的趣味——而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中国的宫廷、贵族乃至于士大夫的财力,都是非常雄厚的。其实其他国家也是一样,历史上的凡尔赛宫不讲空灵,伊朗、印度也不讲空灵,因为他们当时都很富有。 您对中亚、波斯一直都很关注,这是怎么开始的? 孟晖:这个方面我受家庭的影响很大。我的家人一直都很努力地在学习西方文化,我父亲说过一句话,让我特别感动,他说他去圣彼得堡,走在涅瓦大街上,觉得自己曾经来过,因为他从小就读了很多俄罗斯小说。不过,五四以来有个问题,知识分子爱做中西比较,可是,如果只在中西之间做比较,那就会像一个绕口令说的,“扁担长,板凳宽,板凳没有扁担长,扁担没有板凳宽”——这种比较是没有意义的。要通过比较得出相对可靠的结论,至少要有三个比较对象,那么,波斯、中亚就值得我们去关注——其实它们历史上与中国的互动往来,是非常重要的。 还有一个是我自己的好奇。我曾经开玩笑说,我前世可能是西班牙伍麦叶王朝的一只熏笼精,没有人让我去研究香料、伊斯兰文化,但是我就是对这些问题有着天然的兴趣。而中国的文献,从《汉书》起,就有着从西域到波斯、罗马的记载,而这些史料记载里的遥远异国是很迷人的,与中国有着很多交流和来往。这让我体会到写唐朝小说,必须要写到西域,写到波斯。 那么,您如何在小说创作中呈现出中国与西域、波斯之间的互动往来呢? 孟晖:我在小说里可以说主要是通过两种技术来呈现的。一种是制金线的工艺,中国古代文献里第一次提到金线,就是将它列为西域擅长的技术;一种是缂丝,学术研究中的一派观点认为,缂丝技术与西域的织毛毯技术有关。我对中国古代的物质文化本来就感兴趣,先学美术史,然后又转到物质文明史上面,那么,为了使得故事生动自然,就把唐朝的一些与西域有关的物质细节引进了小说。引进来之后,再一查阅史料,就会发觉一些让我感到吃惊和激动的史实。 比如,阿拉伯帝国兴起之后,入侵了波斯,末代波斯王子卑路斯曾一再派使者向唐朝求援,希望唐朝派大军帮波斯收复失地。唐高宗派王名远深入西域、中亚,设置波斯都护府,把卑路斯立为波斯都督,后来又册封卑路斯为波斯王。最终,卑路斯沿着丝绸之路逃亡到长安,唐高宗授予他右威卫将军的名衔,又为他建了一所波斯寺。6月份的时候,我去西安参加活动,特意再一次去乾陵,就为了在“六十一宾王像”旁留恋一会儿。当年,唐中宗为了向天下昭示他的父母的文治武功,在昭陵树立了那些石像,石像所表现的人物是当时归属唐朝的少数民族酋领及各国国王,其中之一就是波斯国王卑路斯。这位波斯国王作为臣下恭立在乾陵,已经有一千三百多年了! 所以,在写《盂兰变》的时候,通过对异域的关注,我也从中得知当时的唐朝有多么强盛,强盛到波斯末代王子千里迢迢地来到中国求助。 前面聊到丝绸之路,这也是近年来的热门话题,您长期关注中国和西域之间的物质文化交流,您对丝绸之路这个概念及其相关研究怎么看? 孟晖:晚清以来,我们受到西方学术思想的影响特别大,我们使用的很多概念都是西方舶来的,“丝绸之路”也不例外。实际上,丝绸之路涉及的物质交流的远不止丝绸,还有其他很多东西,丝绸之路这个由西方汉学家提出来的说法,反映的其实是西方对丝绸的重视。从中国的角度出发,我们需要超越丝绸之路给予我们的来自西方的想象。 举个例子。十几年前,有一个朋友和我聊天的时候提到,一直以来,许多人都认为唐三彩只是随葬品,但是考古研究就发现,唐三彩其实也出口。对唐朝所处的那个世界来说,几乎中国任何东西都是好的。此后的漫长时期里也一直是如此,我在《读书》做编辑的时候,记得有一篇关于十八世纪瑞典远航到广州的商船哥德堡号的文章,中国对瑞典出口的商品之多,是今人难以想象的,哥德堡号这艘商船对瑞典的贸易有着重要意义,但是在清朝的对外贸易中所占份额却非常小。 又比如说,我前一段时间去了阳江,看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里面陈列了非常好的水下考古成果。看了打捞起来的宋代沉船“南海一号”之后,你会发现,中国瓷器的出口量之大令人惊讶,而且船上还装载了不少铁钉,由此可以推断,当时的中国是出口铁的。这可以做非常有意思的研究,比如兵器研究,大马士革的钢刀,是不是有可能就是用中国出口的铁淬炼出来的?

南海一号船舱(广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官网)

  中国和西域、中国和世界的贸易往来和物质交流,并不是大航海时代,尤其不是工业革命之后才开始的。看了这艘船之后,我想起贡德·弗兰克在《白银资本》里讲到的西方开始大航海的原因,那真是“闻讯赶来”,以便加入已经活跃了上千年不止的印度洋贸易和南海贸易。 总之,中国人一直都是很会做生意的,应对世界贸易很灵活。“南海一号”装载的出口瓷器,档次是不一样的,照顾到国际市场的各个层次的需求。最高级的是龙泉窑和景德镇出品,精美得出乎意外,毫无疑问是奢侈品。此外还有中低档的瓶罐,则是在福建民窑烧制,这就降低了运输成本。船上的碗和盘大多器形很大,明显是专为适应西亚人的生活习惯。陶瓷专家陈华莎老师就说过,水下打捞起来的瓷器,不难判断是针对哪个区域出口的,比如带有“米芾拜石”纹样的瓷器,那就是对韩国、日本出口的,因为伊斯兰世界对这个故事是无感的。 听您聊了这么多,感到中西交流这方面的研究实在是大有可为,您觉得还有哪些值得关注的有意思的题目? 孟晖:这几年,我的兴趣一直在转移,因为中国的资料实在太丰富了,不管文献还是实物,稍微深入下去,就会有很有意思的发现。 事实上,从春秋战国开始,中国文明就不是像我们今天所想象的那样孤立和隔绝,而是和欧亚大陆其他地区乃至非洲一直有着交流,这种交流可能是缓慢的,但彼此渗透,互相影响。有的时候,你发觉某一个国家、某一种文化中的一个东西很先进,但如果去翻阅另外一个语种的文献记载,会发现同时代的其他文明也有这样的东西。因此,要做出好的中外交流史研究,仅靠汉语资料是绝对不够的,另外,很多问题,也不能够从今天的政治实体的边界去加以审视。所以,中国的研究者必须突破汉语文献和当代民族国家这两大无形边界。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需要填补过去两千年中国和欧亚大陆的关系的空缺,因为当时和中国产生直接联系的是印度、中亚、西亚,甚至北非,这一方面有很多学者正在研究。具体怎么开展,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个方面,也是我想努力的。 您之前关注了这么久的唐朝,接下来还会继续深挖下去吗? 孟晖:实际上我的兴趣已经开始转移,更多关注唐以后的朝代了,比如宋朝。首先当然是因为宋代的资料很多,其次则是因为我对香料贸易有些兴趣。宋代以后,中国和海外的贸易愈发频繁了,而香料的生产和贸易在宋代更是达到了高峰。这也有利于我继续关注印度洋和西亚,因为香料和当时的西亚、和印度洋贸易也有很大联系。 当然,我的关注还是从具体的事物着手。香料消费自然是在南宋更为发达,但是,早在北宋,这种风气就已经开始形成了。比如黄庭坚就曾经凭记忆给别人写了个制香的方子,细到哪种香料用几钱,这些北宋文人都是自己调香的。宋人奢侈到了什么程度呢?他们觉得焚香有烟火气,如果在客厅招待客人,就会在旁边专设一个小房间,把香炉放在里面,挂上帘子,等香气聚集足了,才把帘子升起来,让香气涌进正厅。 您在《盂兰变》里也写到了这种用香方式。 孟晖:我在《盂兰变》里写唐朝宫廷这样用香,其实是把北宋末年才出现的风气提前了。实际上,小说中的很多细节都是有意经过“时空压缩”和“年代错置”的结果。《盂兰变》里的柳才人用缂丝织出一幅花鸟画效果的上衣料,目前确知唐代有缂丝技术,但出土的一条小缂丝带织出的只是几何纹,是宋人能把工笔画用缂丝的方式加以复制,织成独立作品,到了明清才流行缂丝衣料,《红楼梦》里就屡次提到缂丝华服。这一漫长的发展历程被我在小说里浓缩了,并且说是柳才人的天才发明,让她一下子就成功了。所以小说并不是完全忠实于唐代的生活,好多是即兴发挥,只为了写和读来开心。 关于名物,您有没有喜欢的、与您趣味相近的研究者? 孟晖:前辈比如沈从文、孙机、杨泓、扬之水诸先生;年轻一辈的,有燕王、《大明衣冠图志》作者撷芳主人、《唐朝穿越指南》作者森林鹿、专门研究清朝满族文化的橘玄雅等人。当然,考古界有很多很棒的学者,只不过外界不知道而已。我在《盂兰变》里面写到的很多东西,也是基于这些学者的研究成果,翻阅了很多文物、考古方面的报刊。 同时,国外的汉学家也值得追慕和学习,我目前最景仰的是李约瑟。他的《中国科学技术史》给我打开了通向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要清楚的是,李约瑟绝不是“中国中心主义”者,他是以中国文明作为一条途径,试图探索欧亚非之间科学技术的交流与联动,至少是指出各种交流与联动的可能性。他本来是殖民主义、帝国主义脉络中培养出来的学者,但能够超越局限,既对抗西方中心主义,也没有掉入中国中心主义的窠臼,这是特别让我感动的。

  记者 郑诗亮 本文首发于澎湃新闻 (实习记者何宇婷对此次访谈亦有贡献)

  《盂兰变》读后感(七):万缕横陈银色界丨周毅评《盂兰变》

  

分享周毅老师(笔名芳菲)为《盂兰变》写的书评。本文首发于《书城》杂志2008年第9期,后收录于周毅老师作品集《过去心》。

过去心评价人数不足芳菲 / 2012

万缕横陈银色界——孟晖《盂兰变》及其他

A Story Told On Ghost Day——如果不是《盂兰变》这个英文名字的提示,即使有人还记得盂兰节是解倒悬的“鬼节”,但能在“变”这一词上首先作“变相”之“变”、或“变文”之“变”联想的读者,恐怕是不多吧?

慧皎《高僧传》中谈到变文讲唱时,曾形容它令“围众倾心,举堂恻怆”的感染力:

谈无常则令人心形战栗,语地狱则使怖泪交零;徵昔因则如见德业,严当果则已示来根;谈怡乐则情抱畅悦,叙哀感则洒泣吐酸……

那些以敷演佛经内容为主要题材的绘画“变相”和长篇叙事歌谣“变文”,曾经充当过中国造型艺术和叙事艺术的辉煌主角,但变文的讲唱底本却已长期淹没不闻。一直到百年前敦煌藏经洞的发现,以《大目乾连救母变》为代表的一批变文的面世,才为学术界带来惊喜。不过惊喜往往也局限于学术界。

在“盂兰变”这个名字前犹自恍惚的读者,往往就这样不提防地,走进了一个恍兮惚兮、万缕横陈的绮丽梦境。

《盂兰变》作者孟晖,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曾发表短篇小说,伴随世纪末《万象》杂志的创刊和为它撰稿,渐以随笔写作获得名声。关于古代小说诗词中女性服饰及古人生活器物的系列名物考证文章,显示了她对中国古代物质生活的细密兴趣和探究功力。《潘金莲的发型》和《花间十六声》两书先后出版。尤其是后者,全书洋溢着“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的繁密通透美感。它以《花间集》为底本展开考证,参照纸上绘画、壁画、出土实物等,将床上屏风、熏笼、枕头、香兽与香囊、黛眉、梳子、口脂等许多在文字存留中大量存在、却已渐渐指征不明的物事,饶有兴味地一一还原出真实可感的本来面目。

潘金莲的发型8.1孟晖 / 2005 / 江苏人民出版社花间十六声8.1孟晖 / 2006 /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而长篇小说《盂兰变》的出版,又显示了孟晖对虚构写作始终怀有强劲梦想的另一面。用虚构与非虚构两种文体一起,孟晖带来了一个世界;并带来两种文体相互取读、辗转体味的难得阅读体验。“万缕横陈银色界,一尘不染水晶心”——我谨改元人马祖常咏琉璃帘诗句一字,以写孟晖笔下的世界。

孟晖(蒋立冬绘)

公元七世纪末,唐朝武则天当政,《盂兰变》讲述的就是发生在这一时期的宫廷故事。即使开卷之时,我们还不能摆脱对即将进入一个宫廷故事所必然沾染的权力倾轧、骨肉相残的俗臭的疑虑,但所有《花间十六声》的读者,开篇不久,即会生会心之感:

一个梦幻般的身影,在萋萋荒草中的宫垣中升起;不知名的宫殿中,晨光未明,柳才人正在对镜梳妆,已用去一个时辰,发髻即将盘成,“镜中映出的高髻状如受惊飞起的鹘鸟临风扬展的一片翼翅,凌空巍巍耸立。高髻下的素额上,犹贴饰着隔宿的菱花形翠钿”。而美人在昨夜临睡之前,已想好了今日的妆容:她“将在额上贴一朵翠地红花的翠钿,翠钿是她亲自用翠罗、红绢剪贴而成,钿心上缀有一小粒珍珠。然后,她将把一对凤眉描得更宽、更长,再在眉梢畔画一对似流云又似凤眉的颊黄,一直延至双颊。嘴角两边各贴一对黑色圆靥。她将穿一件菱纹罗窄袖敞口红襦,束一条石榴红裙,外罩一件白地上满织红花、蓝叶、黄梗的硬锦半臂。”她一边梳妆,一边想到不出三天,明彩院乃至整座九成宫,宫娥们会竞相仿学她这一身衣妆,不禁一丝笑影掠过面容。

记得一次看昆剧演出,演员在表现贵妃换翠钿的唱词时,所做的动作就是往头上簪釵。这样望文生义的含糊状态,其实相当形象地表达出我们对自己历史文明的隔膜和陌生。凤眉,颊黄,黑色圆靥——惊人的妆容。事实上,这不是作家的凭空杜撰,而是直接取自上世纪初新疆阿斯塔那出土的唐代女佣和唐侍女绢画上的形象,参见《潘金莲的发型》中“花落知多少”和“遗落的笑靥”两文及附图。

在这两文中,作者让我们明白,翠钿不是簪釵,它与假靥一样,是贴饰在女性面容上的花样,而这样的妆容,在中国历史上曾经长期流行,自南北朝至明,一直是女性日常化妆的一部分。而半臂、惊鹘髻,又是唐代女子特有的衣服和发髻样式。

面贴花钿的唐代舞女 长安郭杜镇唐执失奉节墓壁画

再将柳才人的画眉,参照“黛眉”(《花间十六声》)一文来读:

女人画眉毛的本领,在古代生活中被提高到了非常高的地位,这一现象可以说纵贯了很长的历史。在唐代,对于眉毛的崇拜达到了巅峰……女人的一双画眉竟能被目为“变相”,可见当时的画眉是何等的千形百状,变幻不定。唐诗中,也确实提供了很多奇特的眉样。比如“桂叶眉”:“桂叶双眉久不画”(江妃《谢赐珍珠》),还有八字眉:“双眉画作八字低”(白居易《时世妆》)。此外,愁眉大约与啼眉一样,都是八字眉的别称……还有连心眉,当时叫作“连娟眉”……

在晨妆的片段,《盂兰变》已给出了唐朝生活的诸多真实细节和丰富联想,而这样比比皆是的再现构成了整部小说一个主要特色。

广阔的唐朝社会生活内容——从妆容到衣饰,日常生活细节,贵族行为方式,民间节庆风俗,朝廷的内政外交——得到了流丽富美又真实可信的再现。柳才人的黑色圆靥,宜王妃的波斯青黛画眉汁(暗藏一部画眉黛石的生产、贸易流转史),宜王帐内的金熏球(中国士大夫的闻香品香传统),三月三上巳节,洛阳郊外踏青纵意的狂欢(对张萱《游春图》的联想和再现),行围狩猎,三位贵族公子的胆气及尚武传统(其实,一直到宋代,陆游也还有雪中刺虎的壮举)……

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辽宁省博物馆藏

从物质生活层面进入,小说进一步呈现了唐人的伦理观与道德观,婚姻中及婚姻外的两性关系,在民族融合大潮中男女尊卑观念等等,并一直深入到了唐人广阔深邃、风舒云卷的智慧与信仰生活。

书中前后分别有两个令人动容的章节,一是宜王在神魂飘荡的身体略微复原后,作为养心安神,受劝点请僧人唱了一回《大目乾连救母变》;二是则天皇帝请法藏法师敷演《华严经》。分别代表佛教在唐朝盛行时的两种表现形式:民间说唱和高级讲经。历史考古中的发现,在这里还原为“文机发声唱道:目连抱母号啕泣……阿娘得食吃抑否,为何容颜大憔悴……”时读者受到的震撼,和聆听法藏借金狮子宣讲真如本空、因缘成相时在心底升起的微茫之光。这些散落在时间长河中的经典,借小说强烈地再现了它们的魅力和光芒。

件件物事皆有所本。在这样可信的阅读中,我甚至觉得作者复活了那无可考据的神都洛阳的天空——“圆圆的青琉璃一般明湛的天空,有鹤羽一样的轻洁的云影在飘流”;甚至觉得她复活了那无可考据的唐人的梦境——宜王被疑参与私见外臣有谋反逆图,遭则天皇后杖责后高烧昏睡:

他在黑暗中逐步下沉,愈坠愈深……忽然,置身在了一片骤然明亮起来的火光之中。在火的汪洋中,一座巨大的刀山高耸入云,而无数罗刹、夜叉的鬼影似风一般轻,立在一束束跳跃的火焰尖上,手挥六舌叉、蒺藜棒,拨搅着赤身在烈火中挣扎的众男女罪人,从刀山上掉落的肉块肉屑漫天飞溅,哭声震天……《盂兰变》书中插图,燕王WF绘

我没想到那些常被我忽略、至今在一些庙宇彩绘壁画和民间年画中仍存在的地狱经变图,那些狰狞恐怖但也往往显得线条幼稚粗笨的地狱经变图,在孟晖笔下获得了这样滚烫的温度、真实的情感和生命力,读者于其中能感受到在佛教的鼎盛时期,这样的死后景象怎样经过日日投射,沉淀到了中国人的意识深处。而尤有意味的是,宜王飘荡在地狱中时,其实又有一种有所见、又无所感之飘渺感,让人想到中国人在这意识的更深处,怎样还有一层更深更稳定的本性。

《盂兰变》带来的阅读惊喜,不仅在于通篇再现了唐生活富有活力、敏感奔放的细节,作者塑造的三位男性主人公及其兄弟情谊,其对男性之美的自觉品鉴,是小说中另一令人神魂飘荡之处。

《盂兰变》书中插图,燕王WF绘

宜王、崔文徽、永宁,三位少年一起长大的伙伴,各带不同身世的影子,却在少年人的纯洁中,缔结了浸透他们年轻一生的友谊。在错综复杂的政治权力格局中,三人各有心事,在青春期也各自寻找着自己生命的来历,却彼此间情深意重;斗气斗勇,又袒裎相见。恍如幼虎、幼狮之间的友谊,各自具有伟大的自我,却又在某些时候不分你我,混为一体。

崔文徽是江南世家子弟,是儒家思想教育下的赤子,温文矜重,又有天下为念的无私之勇;宜王是大唐天皇大帝李治与则天皇后所生的长子李弘之子,李弘曾被册封为皇太子,却于二十四岁时暴薨。宜王母太子妃之后也门窗扃闭,神秘幽居,于十二年后大帝驾崩之年被宣布薨亡。宜王有皇家子弟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分裂人格(由于武氏的当政和多疑,这种环境又尤为复杂);突厥族小将永宁,部落世子,纯出天然,明媚奔放,人尚未到,花豹先行。

作者对三人皆竭力刻画,宜王高贵与幽暗掺并之美,美在神秘热诚难以测度;崔文徽书生意气之美,美在文质彬彬,徇徇如也;永宁鲁莽与天真之美,既有龙行虎步扰乱一切秩序的活力,又乌溜溜一双眸子,兼具化生童子的明净。

在对这三人的描写中,作品为我们留下了多处令人目瞪口呆的场景,历历展现男性世界的美。如果说一开场三人各展身手、不期碰头的猎熊场景尚有些微刻意为工之嫌,那么后来宜王、永宁对崔二“怪癖”的笑谈,永宁在上巳之日登高塔与人打赌、沿塔檐疾走、后又强拉宜王与他同玩等情节,青春少年、渐入佳境之感便油然而生。宜王遭谗疑杖责后,二好友一同被捕入狱,遭受酷刑,出狱后在宜王昏迷清醒的片刻,三人含泪啮臂为盟,互表痛惜、忠诚与热爱的场景,直有“万缕横陈”,又“一尘不入”的天国景象;三人也曾因局势的危急烦乱而起口角之争以至肉搏,有意思的是,这场肉搏发生在浴池,由则天皇帝赐浴南阁温泉,三人均赤身露体之时。——如果参见孟晖《洗澡水的色情想象》一文,可以看到古代一直出现在男性作家笔下的女子沐浴场景,在这里得到了多么罕见、有意思的一个翻版!一个顽皮、大胆又含蓄的翻版!

说来遗憾,与中国文化中对女性美的审视品鉴传统高度发达,甚至已经走入病态、绮靡形成对照的是,对男性美的审视是匮乏的。也许只有在两汉魏晋,一部《世说新语》中,才可以见到对男性美的景仪、表达和自觉追求。“容止”卷39条,逐一读去,方有神清气朗,给眼珠子过节的感觉。到了唐朝,男性美仍得到一些追捧,相比之下这个美的含义显得更为单纯、直接、身体化(如一些以《少年行》、《洛阳道》为题的诗歌)。但在之后,对男性美的品鉴和追求就不再成为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共同情感;男性可以追求智慧、权力、财富,或暴力,但恰恰不再追求美。小说中,永宁的形象相当特出,正在于这一形象在中国文化历史上之不多见。参看孟晖《韩嫣金弹与掷果潘安》(《潘金莲的发型》),可以想见,作者曾经在金弹少年韩嫣身上停留的目光,也许是她创造出永宁这个光明灿烂的美男子的原动力。

我想起了西人对古典的阐释:“古典艺术并不古板,古典艺术的精神主要是重视感官,对事物的外表采取欣然享受的态度……这一点与禁欲主义者是截然相反的。”在孟晖的笔下,让人看到的正是这一洋溢着古典精神的盛唐气象:女人的服饰和妆容,男人的矫健和自由,如晴朗的天空,蔚蓝的海洋,给人一望而知的愉悦,一种儿童也能懂的美。

联想到孟晖的女性身份,我觉得作品提供了一种难得而宝贵的女性视角。这也许才是真正的女性写作,一位不曾受到过任何夭扼的健康、从容、美丽的女性,在打量没有受到过任何夭扼的男性,在打量堪与她以伙伴相称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男性。其视角的活泼自然,与沉潜多思相交织,比之以“身体写作”为本事的女性写作,何若霄尘!这个女子在“看”,而不是“被看”。

小说一直写到盂兰之变,三位兄弟般的男主人公各为其情其主,挺刀相见,互取性命——作者写出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残酷结尾。而在暂存性命的宜王梦中,却看到两位好友徘徊于地狱门口对他的耐心等待——

“文徽把这头颅举了一会,慢慢地,从那黑黑的眼洞中,射出他一向静邃的眸光,关切地注视着宜王”;而永宁呢,他浑身已被烧成炭黑,肚腹遭长刀划剖而翻裂,而他“一手捂腹,另一手叉着腰,将健梧高大的身形,微微斜靠在门上,炭黑的面庞上,唯有一双眸光仍然澄莹,看去忧郁而有耐心。”两人在平等王前说情,担保宜王在世间再留连一段——

至此,三人上天入地、超越生死的男子仪态,那种不忧、不惧、不疑的耐心和本性,那种灵魂的镇定强大,真是令人荡气回肠!

阅读将我们的心境一点点拭擦得明朗,这部历史小说不是一个关于阴谋的狡狯故事——我们对历史的想象啊,已经被训练得多么单调!——这是一个真正的关于美的故事。从外观性情之美,到灵魂状态稳定强大之美的故事。

《盂兰变》到底算历史小说,还是现代小说?也许哪一类都无法尽将其归纳。

“所有夸张的言辞下,都埋藏着事实根据,这是古往今来一切文学——至少是好的文学——所共具的脾性”,这是孟晖的文学观。《盂兰变》中丰富细腻的真实,让它成为一部不折不扣的历史小说;但作品中奇诡的想象、强烈的生命意识,让它又成为一部不折不扣的现代小说。

《盂兰变》其实通篇是由梦组成;两位男女主人公——宜王和柳才人——一直是通过宜王的梦联系在一起的。整部小说的经纬,其实也就是由这两位人物的灵异交往和深藏心怀的发明冲动编织而成。

宜王每每入睡,魂梦往往随着香熏球中的一缕香气,来到一个他所不知名的宫苑中,在晨光未晞时,偷看一美人晨妆(这个看似奇诞的构思,隐喻着一个悠远的中国诗歌主题)。一面他自己隐身床后,一面却又化身为一条小金蛇出现在美人的梳妆台上——这梦中之梦,是灵魂出窍后又一次的分身术——小金蛇为她衔去细若蚕丝的圆金线,辅助柳才人在深宫创新出“通经断纬”的纺织技术时,编织出绮丽的一方金锦。而宜王受梦中美人的启发,不仅常常兴起仿照柳才人的妆容为宜王妃化妆,更是直接启动了他对创制细圆金线的神秘努力。

《盂兰变》书中插图,燕王WF绘

碍于篇幅,我无法在这里细细抄录圆金线的制作过程,虽然我和作者一样为这个过程迷醉。作者用浓墨重彩、急管繁弦般的文字,详细交代捻金线的制作过程,从金豆到金粒,再砧打为金片,再将金片一一各夹入羊皮之中……待到揭开羊皮那日,只见这工室门窗紧闭,门框、窗扉间全钉上了毡条,屋内无丝缕微风流动,室内一盆炭火,闷热异常,宜王依波斯匠人施利的样子,用方绢捂住口鼻,迎接那颤颤巍巍、薄于毫末、似乎随时即将风化的金箔……(注意,制作圆金线的工作才开了个头)

——这个故事,多少受一些沈从文先生关于织金锦考证的启发,来源于洪皓《松漠记闻》的记叙,认为此技术是由西域传入中原。但却是因为小说人物宜王的参与,让长期暗晦地、存在于文人雅士视线之外的“生产性过程”,真实地,焕发出绮丽的光彩。浓烈与轻盈,高贵与低贱,艳丽与污秽,稳重与神经质,隔膜与交流,均交织在炭火那沉沉发出的光影中。

不论是小说还是随笔写作,令我深为感动的一点是,孟晖一直不是闲逸的旁观者,她对传统事物的兴趣没有止于一种把玩的态度,这种兴趣总会把她(也把读者)带到一个新的天地,带到一种生产性的、充满创造力的生机勃勃的核心地带。正是这种气质,让她与许多传统的士大夫(或许还包括无数现代“小资”)划清了界限,孟晖的索隐探微不是在发思古之幽情,而总是充满了一种厉扬韬奋、天工开物的气概和精神。

也许,仅仅用对历史的杰出复原能力,对美的怀念与赞美,都不能完全诠释孟晖的写作。孟晖的世界,更是被创造力光焰所照耀的世界。而也许只有在布鲁姆这样的认识中,才能消弭我们对《盂兰变》历史与现代小说的强作分辩——“传统不仅是传承或善意的传递过程,它还是过去的天才与今日的雄心之间的冲突”。

柳才人在深宫中“发明”的独特纺织技术“缂丝”,所要求的织机、织成方式,在宋应星《天工开物》中有详细记载。但作为文学形象,却少见这样一个女子,眉目清晰地出现在这织机的旁边,不是将她的满腹心事一梭一梭织进锦匹(如“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而是一梭一梭地,超度了心事、忧危,在创造性的尝试中,将人生进化为无憾和满足。

缂丝,是以生丝作经线、各种熟丝作纬线,用通经回纬方法织造的平纹织物。制作时,先把图稿描绘在经线上,再用多把小梭子按图案、色彩分别挖织。这种特殊的织法使得产品的花纹与素地、色与色之间呈现一些断痕和小孔,犹如刀刻,宋人有“承空观之,如雕镂之像”之说,故又被称为“刻丝”,有时也写作剋丝

宜王与柳才人,作者塑造的两个新鲜文学形象(如果说永宁等人还有迹可寻),他们在创造中,在劳作中,从人的骨子中找到自我拯救的粮食,探寻到生命的立身根本。改写了伤春悲秋、别有他寄的生命空虚状态。其中,似也看到作者对士大夫气质的自觉扬弃,对那种纸上来去、终显萎靡的专讲义理的传统治学之路的扬弃。这一点,正是《盂兰变》的“今日雄心”,是它为当代小说做出的贡献。

在一篇关于青州石刻出土的文章中,孟晖曾透露过她相当自觉的意识:

如何使那远去的时代在中国文化今后的发展脉络中再次开花结果,从而获得真正的复活;如何让我们对戴逵等伟大艺术家的苏醒的记忆,不仅仅停留在恢复他们原有的历史地位,而是成为启动新的创造激情和生存激情的动力,才是摆在今天美术史学者面前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与伟大的过去重逢》)

我回想起孟晖早期小说中受博尔赫斯影响的痕迹,想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整个中国文坛受马尔克斯及博尔赫斯影响而改变的气质。这种影响,一方面鼓励了作家的自由写作,另一方面,却强化了现当代文学远离滋养文学发育成长的大河——历史——的倾向,与我们百年来的历史观一起,遮蔽了另一条文学想象之路。

《盂兰变》却显示出一种逆向的超越(对自己,也是对写作世风),它善用这一百多年诸多考古发现和历史研究成果,带来对历史想象的新路径:历史虽然不能摆脱权势、情欲、成败、意识形态的纠缠,但历史同时还是美的,创造性的,有自由意志的;而历史的自由程度,在很大程度上考验着看待历史的我们的自由程度。

《盂兰变》并非完美,但它的清新之气、雍容气度,和爱智慧与美的精神,已给人带来诸多回味。除此之外,还有作者随笔与小说的双重写作经验,也良有意味。由两种文体带来的往返参读的阅读体验,格外为我所珍视。可不可以说,这也是古人诗史互动的优美传统,在当代的一次再表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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