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老残站在满是青苔的台阶上,眼中有泪

如果我能,我要写下悔恨和悲哀,为兔兔,为自己。

  我爱兔兔,已一年了, 重来时,空着的还是这屋。依然是破窗,败壁,窗前的方桌 ,靠壁的板床,和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深夜独

自躺在床上,就好象没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建立小小的家庭。

  在一年前,我在这里,常含着期待;期待兔兔到来。一听到高底鞋触着砖路的清响,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瘦的臂膊,条纹的衫子,

玄色的裙的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树的新叶来,是那样使我激动! 然而现在呢,只剩下寂静和空虚,兔兔不会来了,而且是永远,永远地!

……

  兔兔不在这屋里,我什么也看不进。抓过一本书来,翻了十多页,不记得分毫。耳朵却分明听到兔兔的脚步,逐渐临近,又逐渐渺茫,消失

在纷乱中。

  紫藤棚下,微笑的酒窝。默默地相视,破屋里的笑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泰戈尔,谈雪莱……。她总是微笑点头,

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光泽。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往了半年,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沉静地说了出来的。久久震动了我的灵魂。

  我已记不清那时怎样示爱。梦影 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只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又渐渐转作绯红,孩子似的眼里

射出悲喜,惊疑的光,力避我的视线,张煌地似乎要破窗飞去。

  她却什么都记得: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影片挂在她眼前,叙述得如生,细微,夜阑人静,我常是被质问,被命复述当时的言语,然而常须

由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学生

  我只要看见她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神色柔和,笑窝也深下去,就清楚她爱我。

去年的暮春我们同行找寻住处。虽时常遇到探索,讥笑的眼光,可她牵着我的手是那么大无畏,对于这些全不关心,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

如入无人之境。

  。看了二十多处,找到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主人是一个小官,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的。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大半的钱;兔兔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拦阻她,她还是要卖。

  她的叔子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着是

亲密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默。

  兔兔。她不爱花,但她爱动物,也许是从房东太太那里传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

十多只在一同走。但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白的哈叭狗,从花鸟市场买来,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兔兔却给它另

起了一个,叫作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字。

 可不久 我悲伤的发现 她常强装笑脸。后来探听出来,是和那房东太太的暗斗,导火线是两家的小油鸡。但她为什么 不告诉我呢?   是啊 或许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至少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我的工作每星期六天,;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时 ,我学会了煮饭。

  但我的食品却比以前时好得多。做菜虽不是兔兔的特长,然而她却倾注着全力;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分甘共苦。况且她又这样地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都粗糙起来。

  况且还要饲养阿随,饲养油鸡,……都是非她不可。我曾经对她说:我不吃,没关系的;不要这样地操劳。她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神色却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口。

  国庆节前一晚,我呆坐着,她在洗碗。听到敲门声,我去开门时,是信差,交给我一张辞退信。

  其实我早就决定,给人做家教,或者译点书,《故事之友》的总编辑是见过几次的熟人,两月前还通过信。但兔兔却变了脸色,尤其使我痛

心;她似乎变的胆怯了。

  “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她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光也显得格外黯淡。我们先是默默地相视,决定竭力节省。

“好吧!来开一条新的路!”

  我踌蹰很久,信写成了 。在无言中,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坚忍崛强的精神。

  我自以为是想:外来的打击或许是用来振作的。单位的工资,就像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样,只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能谈到希望,和房

子;日子一久,只会得麻痹了翅膀,即使放出笼外,也已不能奋飞。现在脱出这牢笼了,或许可以有新的天地。

  小广告是一时不会发生作用;译书也不是容易,一动手,疑难百出了,进行得很慢。但我决定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边上

便有了一大片乌黑的指痕。《故事之友》的总编辑曾经说过,他的刊物是决不会埋没好稿子的。

  我没有一间静室,兔兔似乎没以前那么幽静,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这只能怨我自己无力置一间书房。

加上阿随,加上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

  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兔兔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要钱,要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

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

使她明白了我的工作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高兴吧,可是没有说。我的工作果然从此较为迅速地进行,不久就共译了五万言,只要润色一回,就可以和做好的两篇小品,一同寄给《故事之友》去。只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冷,没事,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因为终日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先前要减少得多。这得先去喂了阿随了。她说,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了,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

  自觉了我的位置:不过是哈叭狗和油鸡之间。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我们和阿随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鲜肥;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几

粒高粱了。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兔兔变的不大愿意开口。

但是很快,阿随也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希望从什么地方会有来信,兔兔也早没有一点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冬季又逼近得这么快 ,棉被都成为很大的问题;它的食量,在我们其实早是一个很重的负担。

  倘使插了草标到花鸟市场去卖,也许都没人会要这只基本上只剩下骨头的狗。只好用麻袋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 可它还要追上来,只要黑了心把它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

  回来,见兔兔神色凄惨,这使我很吃惊。为了阿随。又何至于此呢?。

 到夜间,在她的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兔兔,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我忍不住问。

  “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

  “你的脸色……。”

  “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阿q的想: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 ,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是为她,放掉阿随,也何尝不是着样。但兔兔的识见却似乎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 一点也想不到了。

  我找了一个机会,把我的想法暗示她;她领会似的点头。

  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中安身。但是,往那里去呢?大道上,公园里,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究竟也刺得人皮肤欲裂。 我终于在通俗图书馆里觅得了我的天堂。

  那里无须买票;也不容易遇见熟人,得到轻蔑的一瞥。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 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

  屋子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强盗和深夜的小偷……。

  有一夜,兔兔的眼里忽而又发出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笑着和我谈到我们在破屋的以前,。我知道我的冷漠让他觉的不安,勉力谈笑,想给她一点慰藉。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就变得虚虚的.兔兔似乎也觉得的,从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镇静,虽然竭力掩饰,总还是时时露出恐怖的神色来,但对我却温和得多了。

  看见她孩子一般的眼色,我只得勉强的微笑。但是兔兔又立刻冷嘲我。

  她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回忆,逼我做出给她答案来,将温存示给她,我的心常觉得难于呼吸。

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是求生。

  我觉得希望 就只有我们分离;她应该 离去,——我突然想到她可能会死,却自欺欺人的回避了。

“是的。”她又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我觉得你近来两样了。?你,——你老实告诉我。”

  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一击,但也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自以为正确的意见和主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我们分开吧。

  临末,我用了十分的决心,加上这几句话: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 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我同时预期着大的变故的到来,然而只有沉默。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 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好是早晨,我冒着寒风径奔通俗图书馆。

在那里看见《故事之友》,我的小品都登出了。我仿佛得了一点生气。我想,生活的路还很多,——但是,现在这样也还是不行的。

  我开始去访问久已不相往来的熟人;他们的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在骨髓中却觉得寒冽。夜间,便蜷伏在比冰还冷的冷 屋中。冰的针刺着我的灵魂,使我永远苦于麻木的疼痛。

这是冬至,风那么的冷,我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回到家,大概已经昏黑。就在这样一个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一看见房间的门,脚步放得更缓。但终于走进自己的屋子里了,没有灯火;摸火柴点起来时,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

  正在错愕中,房东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

  “兔兔走了。”她很简单地说。我如脑后受了一击,无言地站着。

  “走了?”过了些时,我只问出这样一句话。

  “去了。”

  “她,——她说去哪儿了?”

  “没说。单是托我见你回来时告诉你,说她走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我遍看各处,寻觅兔兔;只见几件破旧而黯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无隐匿 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也没有;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硬币。这是我们 两人生活材料的全部,现在她就郑重地将这留给我一个人,在不言中,叫我借它去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奔到院子中间,昏黑包围着我;天边泛着冷冷的光,我的心也沉了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入深山大泽,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

 嘘一口气。躺着,合上湿润的眼 暗中忽然仿佛看见一堆食物,这之后,便浮出一个兔兔的灰黄的脸来,睁了孩 子气的眼睛,看着我。我一定神,什么也没有了。

  但我的心觉得好沉重。我怎么能让她接受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她真的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我们在一起那样。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 为爱。

 我被负着虚伪,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让她在冷眼中走完所谓的人生。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无论是真实,虚伪。她却自始至终,还希望我维持生活……。

 我,我,我要离开这里,有一天,她还会来找我的。

  然而一切书信,都是一无反应;不得已,只好访问一个久不问候的朋友。他是我伯父的同学,交游广阔。

  大概因为衣服的破旧,一登门便很遭到白眼。好容易相见,还认得,但是很冷漠。我们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找事做后,冷冷地说,“但那里去呢?很难。——你那,怎么说你呢,你的朋友,兔兔,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那里去呢?”四围是空虚,寂静 眼前一片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听到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

 一天是阴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里面挣扎出来;连空气都疲乏着。耳中听到细碎的步声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睁开眼。屋子里 还是空虚;但偶然看到地面,却盘旋着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

  我一细看,我的心就一停,接着便直跳起来。

  那是阿随。它回来了。  但那时使我希望 ,欢欣,爱,生活的,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

前面是纸人纸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兔兔,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让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兔兔,乞她宽容,使她快意……。

我要向着新生跨进第一步,要将创伤深深地藏在心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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