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一九八五年七月。
火车的鸣声把我带到了所谓有“八怪”的云南。从车窗望出去,不到二里外的与铁路平行的公路上,有辆旧式的解放牌汽车正和列车同向飞奔。小小的汽车竟然越路越快,列车一口气怒吼了几声,轰鸣的巨龙向前猛加速,无奈的是那汽车象四轮不动,周围的景物却向后方不停地抛去,它老是在我看出去的稍前方。眼看汽车比它跑得快,列车只得咔嚓咔嚓地低头走自己的路。云贵高原上,深远而淡的山外就是起伏不平的贫瘠旷野,那辆汽车和列车在这旷野里玩着游戏。不知怎的,列车车轮无休止地砸在铁轨上的单调而均匀的响声,使我的头脑里有些嗡嗡地,想睡一下又睡不着,不睡却感到少了什么似的。天空给车窗里送来了一阵微风,我定了定神,再朝外看,树林丛中好几个村镇环形地向后方退去,那辆汽车却悄悄地不见了。座位旁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乘客发现我出神地似在寻找那汽车,便笑道:
“咳,老弟,你听说云南有八怪么?看看那边地里抱个小孩那女的,说不定还在谈恋爱哩……”
我听了,哑然笑笑。那先生见话不投机,有些没趣,便侧起肩膀,靠着座椅,若有所思的瞧向列车车窗外闪闪而过的电线杆。我也慢慢有点睡意了。
一路上的高温,早已使乘客们感到难受,然而,飞驰的列车越靠近昆明,空气中就越发有些凉爽,大家也就逐步地回恢复精神,开始谈笑起来。云贵高原,真的是高原,人一伸手似乎就要触摸到蔚蓝色的苍穹。终点站到了,仆仆仆的脚步声夹着穿的确良衣服的乘客们低沉而嘈杂的谈话声一起将我送出了车站,由于气温骤然降低,有人信步停下来,打开行装取衣服,旁边有旅客还冷得牙齿格格响。我夏季初来春城,穿着薄薄,只咬紧大牙,还好冷战只打了两个。
杜先生没来接我,昨天上火车前已经接到他的电报,说他弟弟最近刚从新加坡来昆明,自己又在市政府里开常务会议,太忙了。于是,出站后我便招手要了的士,不到一袋烟功夫独自来到昆明饭店。在饭店门口,一位四方脸,浓眉毛的中年先生迎出来,微微笑道:
“你是牧先生罢?我姓李,陈总经理正在楼上等您哩!”
跟李先生上至十五楼,进了一间门前标有金色某某科学技术开发总公司字样,里面布置精致的房间。我见两侧的沙发上坐了几个人,正面一位身着乳黄色西装的先生面容庄重,他在沙发上欠了欠身,听李先生的介绍后,我知道这就是陈总经理了。他和我热情握手,然后带笑意地定睛望着我。
“好,各位,牧先生是林先生为我们请来的专职翻译!”陈总经理将我介绍了之后,转而环视一下众人,继续胸有成竹地说道,“以后大家互相照应。杜先生的弟弟杜家福先生刚从新加坡到昆明来,现在我这里已经纠合了七八间境外公司,明后天我还要开个会,好好计划下一步引进外资的事情。”
我一面听,一面注视着陈总经理:接近五十岁,身材颇高,眼睛耿耿有神,留小撮山羊胡子,看起来活象五十年代电影里国民党军队的团长;而且他说话时夹香烟的右手两指不停地放近嘴边,烟雾便吸入喷出,倒有点象老式火车头试车时,不停地向两旁喷白色蒸汽似的。
当晚,陈总经理请几个人包括我吃饭。酒过三巡,外面走进一人,在陈总耳边低语了一下。陈总眼睛一亮,对众人道:
“新加坡的家福先生来了,大家欢迎!”
服务小姐陪着一位身材短短,头微秃,着短袖深色丝绸衫的先生进来,这是杜先生的弟弟家福先生了。他先和陈总,然后和我们几个一一握手,再入座。家福先生祖藉福建,只懂简单几句国语,我要给他翻译。长年生活在热带的人,鼻子有点大,眼睛也显得圆圆的,奇怪的是他不怎么笑,只慢条斯里地说:
“这次回国,一是探望我兄,不过主要是看云南的投资和我的商品进口机会,请各位多包涵。”
由于不抽烟,陈总带头不断地给他敬酒。饭后,众人散去,陈总吩咐他的司机开车送我去下榻。
我坐在舒适的小车里经过昆明西南郊风景如画的滇池的公园大观园,再往西沿着新修的不宽的公路,约三、四里路到了郊区村庄新开地。
新开地尽头,有一座别墅似的旧时权贵院落。下了车,给开铁门的是陈总的岳父李伯,六十多岁胖胖但慈祥的老人,一目失明,和一条大狗相伴。这个院落小巧玲珑,不到百平方,四面是近似圆形的几尺高的围墙,中间为两层的小楼,后面有高树和小厨房。我环视着,心想,国民党那时的达官显贵也真会享受的。
天已微暗,李伯泡了茶,我便独自到院落外散会儿步,不远处可见滇池边沿白白的水边,四面一展宽阔的田野。昆明比起京广线沿线的城市本来就显偏僻,新开地这里更是偏僻中的偏僻,偶尔还听到几声狗吠和远处隐隐传来的乌鸦叫。
李伯很健谈,说陈总让他为本公司的一些人做饭,这样不用专门请厨工,可以节省些钱。他又问我成家没有,从湖南到昆明习惯不习惯,并说我是杜总介绍来的,到这里就是自家人,倘若住的吃的方面有什么需求尽管跟他说,我谢了他。
当晚在舒适的小房间的电灯下,我取出陈总交给我的一份拟和家财先生签订的合同草样大略看了看,觉得有些词句好象不太正规,但心想我只菅翻译,有什么事别人担着,于是将资料放在一旁,慢慢地进入梦乡。
早晨,杜先生的电话将我从梦中叫醒,于是我匆匆忙忙穿好衣服早餐后出到市里见他。杜先生和他弟弟家福长得不太象,但穿着讲究,夏天还打金丝领带。他先致歉说太忙了不能去火车站接我,然后说:
“我弟弟家福这次从新加坡来,已经捐献给市政府一大笔钱,故无论从公从私的角度,我都应大力帮助他做成生意。陈总经理呢,我的老朋友,他公司财力可观,在省城有数,而且很快就要上股市了。家福因此拟和他签订一个合同,答应在他的高新科技区的开发上投入资金,但需买进他的一笔货。”
说到这里,杜先生呷了一口茶,沉思着望了望我,又望望门外。他大概想我对国际贸易不大感兴趣,便转口道:
“呆一会儿叫家福来,我们一起去吃一次云南小吃罢。”
家福先生来了,三个人便到街上一个饭馆,坐好,伙计端上过桥米线。所谓的过桥米线是当地风味小品,由米粉和肉片组成,薄薄的生瘦肉片渗入滚烫的米粉汤里,肉片自动变熟,加上佐料,美味之极。家福先生吃到脑门上冒汗,用英语赞不绝口:
“新加坡有很多福建小吃,也没有这个好吃!”
我正想说什么,忽然手机响,是陈总经理打来。家福先生拿起手机“呵…呵…”地说了半天,完了放下手机对我说:
“陈总经理知道我们在一起,所以他刚才让我转告你,明天上午十点到他那儿开会。”他接着道,“陈总经理还说,准备请昆明饭店的一位年青漂亮小姐来陪我,问我要不要。”
杜先生和我听了,很理解陈总的好意,便笑笑地看家福如何回答,可是,没料到家福脸色一沉,正色道:
“我六十年代初在新加坡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开始创业时去摆地摊,卖衬衫,那时我总是问自己:为什么别人有彩电冰箱,自己没有,以此来鞭策自己发奋。后来发达了,现在有妻有子,为了我孩子以后能有个好的前程,我还要多赚些钱。陈总是好意,然而我不是好色之徒。”
我听他一连说了这几句英语,觉得好象他肚子里的过桥米线在起作用,看来古代圣人的话不一定完全正确。杜先生在一旁便将话题叉开,问他弟弟还要不要吃其他东西,家福先生道:
“不要了。”他转过脸问我:“牧先生,陈总经理给的合同草稿你看什么时候能翻译成英文我看?”
我道:“后天罢,翻译好了直接给你。”
“好。”家财先生道。
告辞了林氏两兄弟,我请的士回新开地的住处前先在昆明街走一下。这时正是下午。街市上的公共交通仍然繁忙,行人很多。我没有心思看商店,而是边走边想。虽然我没去过国外,然而改革开放差不多六年来,国外资本主义那些东西在各地早已司空见惯,有些象我这个知识分子出身的人连想都想不到事情,可能每天在发生。到云南来,只是想谋个职,找点钱。当然钱这玩儿谁都喜欢。想来陈总经理是有能耐的,而且也会做人,许诺过下月就给我的工资翻倍!唉,菅那么多,这年头钱不容易,只要兢兢业业,埋头苦干就行。
那天在家乡医院工作的小玉来信说,过年回去就结婚。所以我现在需要钱。黄昏时,我买了一瓶酒,回去送给李伯。一进院落,李伯的大狗就直向我摇尾巴。陈总的夫人也来看她爸爸,陈太太是昆明郊区寻常型家庭妇女,四十岁上下,和她爸那样胖胖的,不过话多些。她关心地问我成家没有,要是还没有对象给我介绍一个:
“我们昆明这里的姑娘可贤慧了,包你满意!”
我说有女朋友了,陈太太就东南西北闲聊了一会儿后,各自散去。
当晚我一口气工作到深夜两点钟,将陈总经理给的合同草译成英文,打了个呵欠,远方传来几声狗吠,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次日,陈总在昆明饭店十五楼召集开会,来了几位香港,马来西亚和泰国的商家,家福先生坐上座,我坐他旁边,周围还有姓沈的副总经理以及李先生等几个公司菅理人员。公司漂亮的女秘书小郭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殷勤地给人们倒茶。当陈总简单地讲了几句话后,沈副总经理便代表公司和那几位客人倾谈起来,我偶尔给家福先生口译。陈总经理正在看我刚才交给他译好的合同,他夹香烟的右手两指不停地放近嘴边,烟雾便吸入喷出,似老式火车头试车时不停地向两旁喷白色蒸汽。
有位不吸烟的香港客人大声打了个喷嚏,大概是陈总的烟呛的,另一个泰国商人在取出手帕擦鼻涕。沈副总经理的话一停,红着眼睛望了望陈总。陈总左手放下合同,右手指将烟灰在烟灰缸里弹了弹,转过来目光耿耿地直视前方,带沉重的喉音缓缓地说道:
“好,各位,现在参加我们项目的有:香港的金城公司,群诚公司,泰国的潮安公司,马来西亚吉隆坡的达克公司,鸿峰公司,新加坡家福先生的金裕公司……”
他说这些公司的名字时,“公司”两个字拖得有些长,加以强调似地,然后再点一支香烟,看看家福先生。家福先生毫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只轻轻地咳一声。陈总想了一下,接着说下去:
“我想各位都是很有远见的,云南地处中国的西南边疆,紧挨东南亚,无论从资源,市场潜力各方面都是一个还没有下蛋的金母鸡。加之,昆明四季如春,是居住和做生意的好地方。我想提醒各位,家福先生的哥哥杜先生在昆明市政府担任要职,而中国的国情历来是官商一家。上次我做成那笔大宗进口业务,就是官方银行开的信用证。唔,好了,今天下午六点,请大家赏脸,我请客。”
陈总经理的话打住,便有点自得地环视众人。恰巧这时,不知是谁放了一个屁,大家均危襟正坐,目目相视,默不作声。我赶紧借口上厕所,暂时离开了充满了烟雾和屁气的房间。
晚宴以后,一个个酒醉饱德,告辞主人散去。我回到李伯的院落,洗了个澡之后,和李伯寒喧几句便休息了。我现对周围的一切,慢慢地已经有些熟悉,当天晚上做了个好梦,梦见春节前夕我带上这几月挣来的许多钱回去,小玉来接。她兴高彩烈地和我拥抱,那新房的模样多迷人……
早上醒来,我象昨天晚上吃了最大剂量的东北长白参似的,精神焕发。李伯的狗棕黄色的毛也似乎很悦目,我用手轻轻不停地抚摸它的毛,它摇摇头,鸣鸣地叫。李伯从里面出来,道:
“小牧,嘿,看你很高兴,有什么好事罢?”
我笑笑,不说那个梦,支吾道:
“李伯,你养了一条好狗,是么!”
话刚完,电话来了,是杜先生打来:
“牧先生,请你马上到我这里来,有紧要事情!”
我匆匆地进城找他,杜先生气色不好,眼圈黑黑,道:
“陈总出事了!不知怎么搞的,有人告他诈骗,从市里搞到省里,惊动了上边。省检察院成立了专案组,他的银行帐户已被冻结,唉!真是,我今天早上才知道这事情。”
“是么?”我觉得事情有些突然,着实吃了一惊,怔住了。林先生道:
“事情有点复杂,本来前段时间陈总经理财大气粗,对省里市里有关部门的一些干部,他是张三请为顾问,李四拜为兄弟。可能是他的票子给哪个少了,得罪了某些人;也可能是他花钱大手大脚,使人生疑,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总之,他肯定有什么东西被人家抓住……”
杜先生的双眼圈继续黑黑地,定定地望着他方,半晌不语。又过了一会儿,他见我六神无主的样子,便好意道:
“唔,不菅他出了什么事,你是普通工作人员,不会被掺杂入去的。而且是我介绍来的,放心罢。”
下午告别了林先生,我再无心做其他事,马上赶回新开地住处。在院落外面先叫了声李伯,没人答应。我便取出前天李伯给我的新配好的约匙打开了铁门,李伯不在,四面静悄悄地,只有风吹树叶飒飒响。我回到房间,一屁股坐在床上,伸手拿一包别人送的从末打末过的香烟,点一支,吸了几口。心想,陈总经理平时办事看来还算比较谨慎的,但不知道为啥没几天就出了问题!唉,本来我凭自己的能力和本事,可以大干一番的,这下完了。想着想着,头脑杂杂的,心里烦闷至极。
下面院子的铁门当当当地响,好象有人叫门,我听好象不是李伯,下来走向大门,打开,原来是一位全身制服的检察院人员。他站在门前,表情严肃,直直地盯着我,道:
“我是检察院的。这是陈必成(陈总的名字)经常来的地方罢?”
“他岳父住这儿。”我回答。
他听我的口音不象云南人,便问:“请问你是哪儿的?”
“我从湖南来。”我答。
这位先生不再问下去,只四面审视一番,回头走了。
翌日下午,沈副总经理在昆明街上请我和其他几个人吃饭。我见他们一个个都有点颓丧,唯有沈无事一样,语气轻松。他道:
“你们已经知道,我们陈总出了事。他昨晚已经被拘留。但是陈嫂今天上午到扣留所给他送衣服,他让陈嫂给我们捎话说,不要为他担心,他很快就会出来和大家继续办公司的;还说有人陷害他,他是冤枉的。现在商界与官埸一样复杂,我也认为陈总是被冤枉的。”
话说到这,李先生苦着脸,道:“那工资怎么发?”
“大家别担心,公司照旧运转,工资照发。”
“沈副总,我女朋友打电话来叫我回去。”我说。
“怎么?你就要走?”沈副总经理问。
“是的。”我答。
其他几个人看看我,我想,树都倒了,猢狲那有不散之理?散席后,我回到那个院落,李伯仍然不知去向,那只狗也不见了。在自己房子里,看看周围,外面那猫叫好象都在嘲笑我。明天就打道回府,我的鱿鱼不用别人炒,自己炒!是么?
过了两天,我买了点云南特产,临离开春城,打了个电话给杜先生。杜先生有些惋惜,道:
“你这次来,我没有关照到边,真很抱歉。家福昨晚已经坐飞机回新加坡,他对陈总的事情也表示遗憾。这样罢,明天几点的火车?我送你。”
在车站,我和林先生看到检察院贴的布告,上书:经查本市的某某科学技术开发总公司的陈必成进行经济诈骗,为确保改革开放的顺利进行,已依照上级指示将其拘留,继续审查其经济问题。我瞧了瞧杜先生,他并不理会那布告,一直送我上了东去的列车。
火车的鸣声把我带出了所谓有“八怪”的云南。从车窗望出去,云贵高原上,深远而淡的远山前起伏不平的贫瘠旷野在环形旋转,显得有些不可捉摸。空气还是凉凉的: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留小撮山羊胡子,眼睛耿耿有神的陈总经理低着头,前面是红着双眼哭泣的陈太太;李伯和他的大狗;大鼻子圆眼睛的家财先生在轻轻咳嗽;还有沈副总经理,李先生,女秘书小郭,那个别墅似的院落……唉,回去见小玉,怎么说呢?对了,这样说:你知道云南有几怪罢?我还发现新的一怪:生意跨得比做得还要快!哎哟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