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爹昨夜又一夜未归。娘说的时候,指头的香烟燎绕着,雾蒙蒙地罩着她一张时隐时现的脸宠。我开始责备娘:你怎么连一个斜眼女人都抵不过?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没底气的,因我的先生,最近也跟一个卖桔子的女子不清不楚。
爹爱着的那女人戴一幅茶色眼镜,白白胖胖的皮肤,身材也壮实。那年奶奶去世时,她也为奶奶的丧事忙活着,跟那些个基督徒念诵圣经。爹的教友很多,爹说起她时话语里装满了关注:挺可怜的,起初嫁个男人,是个无赖,总揍她,有一次,实在没办法,就从楼上跃下,跌伤了眼睛,自此眼就斜了……
我也曾在我先生的日志上看到他写的卖桔女,在卖桔的途中瑟瑟发抖,那笔尖的语气伤肝伤肺的,很是心疼。
让神保偌她吧!爹每说起那个斜眼女人,总是满脸虔诚。那女人对爹很是关心,有一次娘说该回家看孙子了,赶八点钟的车。后来天阴,下起了细雨,娘决定改个日子。清晨八点刚过,就见那女人一头撞进门来,一眼看到娘,脸忽地羞成了大红布:叔说你不在家,碰到我……他说炉子忘记封了,我来帮着堵炉子……
卖桔女还没这样的能耐轻易就敢撞进我家里来,但我家先生有的却是勇气,生生撞进人家家里去了,那家男人找到我,跟我诉苦……
爹对斜眼女人的孩子也很是喜爱,常常捎些零食。有一次那孩子在院子里玩耍,跟娘拉呱起来。娘问:爷爷爱去你家吗?那孩子说:爱呢,他一去我就知道!哦?娘有些诧异。看得出那孩子也是满脸的幸福:他总是敲两下门环,然后咳一声,我就知道是他来了……
都是天使惹的祸……别人锅里的饭都是香的……我有些语无伦次。我知道我不能限制我家先生跟那个卖桔女往来,但我可以限制爹。那天我驾了车,将爹的圣经一古脑拉了回来:让他念,让他念!娘有些不安:他会找我麻烦的!我火了:让他来找我,就说是我拿的!
那一阵子是安静的。先生依然跑他的车,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早出晚归。娘说:你爹不见了圣经,曾四处寻找,我只装不知,你爹说这就怪了,难道这圣经自己就没影儿了?娘说,爹那些日子很是温顺,不再随便走动了,也不再去帮着看教堂了,因那圣经是他帮着教堂保管的,如果他拿不出书来,人家会不依的……
我瞒了先生,不敢说我干的这些蠢事,就像先生瞒着我,依然跟那个卖桔女交往一样。我不知如何处理这些圣经,扔掉怕教堂的人真的要找爹的麻烦,放家里又看着闹心。我随手捡起一本精致的,翻了翻,就翻出了上帝潜入玛利亚的梦里,跟他看上的女子苟合;还有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里……娘说:将圣经还与你爹吧,他说他错了,不再跟那女人见面,可这书,是他的命……
先生也曾这样乞求过我,要他的车钥匙。他说,他不再与卖桔女交往了,而车却是他的命。
我白了娘一眼,很不情愿地起身,去阴暗潮湿的卫生间,将那一蛇皮袋的书拎了出来。我捡出其中的几本留下,作为对爹的一种惩罚,其它的一古脑让娘用竹框给走了。我让娘捎话给爹,如果他说话不作数,小心我去敲碎他的踝骨!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是恶劣的。
娘陆陆续续地将我手里扣留的几本圣经讨走不久,就死了。死得很是突然,虽说娘的身体不是很好。娘死时眼睛瞪了好大,有邻人说娘曾大叫着,看来痛得不轻……爹的眼神一直躲躲闪闪,他说:你们,就杀了我这个罪人吧……忙罢娘的丧事,就再看不到了爹的踪影。
我跟先生说:娘死了——下一个,又是谁呢?
爹一再地搬家,有人说他怕我们花他的退休金,而我更明白,他是怕我敲碎他的踝骨。有许多次他都是跟那个斜眼女人租了房子同居,被熟人看到并打过招呼之后,次日我们再去找他时,他就已经搬走了,这搬家的动作之快,可见他内心的恐惧之甚。
我曾看见我的先生,与卖桔女一脸阳光地站在桔园边的山岗上,说不出的亲昵与快活。这样的情形,曾几何时,我就不经意间给弄丢了呢?娘曾安慰我说:糊糊涂涂熬个人,清清楚楚熬座坟啊!我无语。娘就是一再地装糊涂,依然还是搭上了性命。
我就是在这样的郁闷里,借酒浇愁。那天,我去南岗兜风,顺便再捎一罐煤气。进煤气厂时,冷不丁就见那旁边的巷子里拐出两个人来。我一眼认出那是爹。秃了的头顶,腰也弯成了弓。他身边的斜眼女人,一只胳膊上挎着个篮子,另一只胳膊挽着爹。他们有说有笑,宛如情侣,却又像父女。
我忽地想起先生与那个卖桔女,还有我那死去的娘。一股怒火忽地升腾,我将车悄悄靠过去,摇上茶色玻璃窗,加足了油门……
然而我只急着眼前的猎物,却忽视了煤气场的护栏,我被嗵的一声闷响给弹了回来,自己倒惊出一身冷汗。再抬头时,那两个身影已转过那条巷子,身影消失在一片暮色里……
中午的酒意早已消散,忽然极想抽烟。我抽着,想起那时的母亲,她曾将自己的头颅埋进一团云雾里,如今,我竟如她一般满怀愁怅,时隐时现地展露出半个脸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