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林芸巧开始犯迷糊。刚放下碗筷到院子里取晾晒的衣服,转眼就记不清碗筷放哪儿了。她甚至记不清自己的十个儿子的名字,已经八十八岁的她的确老了,的确迷糊了,到了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
但有一个心愿一直很清楚——她想念儿子。
前些日子,她收到一封来自监狱的信,街坊邻居对着这个不认字的林芸巧足足喊了十几分钟,才使得明白她的已经六十岁的大儿子秋儿因盗窃罪入狱了。
这是她这个儿子第三次入狱,她并不感到意外和吃惊。“秋儿打小就不学好,可好儿子,坏儿子都是自己的亲儿子啊!”林芸巧老太太经常对村里人这样说。
因为不知道大儿子在监狱里能不能吃饱穿暖,她决定去监狱看看儿子。她不知道监狱离村庄有多远,究竟要走过几座桥,穿过多少村庄,经过多少山岭,越过几条河流,她只知道要去看儿子秋儿。
等家里的鸡下了十个鸡蛋,她决定上路。
她要去看望儿子的事儿谁也没有告诉,就连跟她住在一起的小儿子也没有告诉。
临走的前一天,她蒸了十几个馒头,煮熟了十个鸡蛋,用麦子换了两个西瓜一同装入一个编织袋里。
天刚蒙蒙亮,林芸巧老太太就准备上路,她衣兜里装上她省吃俭用下来的85块钱。这85块钱是用一块缎子布包着,左三层右三层,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装在她的对襟上衣的里侧专门缝制的一个口袋里。
她把那个编织袋背在身上就出发了。
她打算走着去监狱,因为她不想出门就花钱。
她总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省吃俭用熬光景。她常说:“人老了,挣不了钱了。”林芸巧总是这样唠叨着。一分钱她看的比磨盘还要大。
方圆几十里她很熟,她年轻时在周围要过饭。但走出这片地后,林芸巧就转向了,迷路了。她只好拿出监狱的信打听路。
她向路边开店的,田间干活的,还不时的拦住骑自行车的人打问监狱的去向。
她不停的走,有时饿了就从编织袋里取出馒头啃两口,边啃边赶路。要是口渴了,就去路边人家讨口水喝。尽管编织袋里装着两个西瓜,可她舍不得吃,那是给儿子的。
中午时分,太阳就像火炉一样,烤的人难受,林芸巧老太太的衣服汗水湿透了。汗水顺着脊背流下来,顺着脸膛流过胸脯,流过大腿,顺着裤筒流进没有穿着袜子的鞋子里。走起路来“咯吱,咯吱!”作响。编织袋就像雨布一样贴在身上,感觉越来越沉。这时候她不得不停下来歇歇脚缓缓气。
她脱下鞋子垫在屁股底下坐稳了,靠着树歇息一会儿,就起来继续赶路。她不敢多歇息,因为她怕歇息久了腿脚麻木了,她很克制。身上汗津津的发痒,她在大树上蹭蹭。
林芸巧老太太看望的大儿子秋儿是她十个儿子里活下来的四个儿子之一。也就是这个儿子使她最操心,在秋儿小时候,也没有少数落他,也没有少打他。就是现在村里人经常见到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追着打一个六十岁的儿子。
几年前秋儿常常不回家。快要过年了,秋儿拿着一沓人民币往娘的手里塞。林芸巧老太太认为那钱不干净,愣是狠狠地摔在地上。“我啥也不要,就要你好。”母亲苦口婆心。
林芸巧歇息片刻就又上路了。
因为走的时间长了,她感觉腿肚子发硬,有些支撑不住了。
眼看身边开往县城方向的公交车一趟趟从身边驶过,她狠了狠心,犹疑了一下花了五块钱上了车。
这五块钱让她少走三十里路。
县城下了车,离监狱还有十几里路。揽活的出租车司机要十块钱送她“贵的吓人!”林芸巧老太太嘴里嘟囔着,向前继续走着。
两位骑摩托车过路的姑娘顺路驮着她到了目的地。
从她家到监狱大约有一百多里路,她步行走了七十里。对于一个年轻人也不算什么,但林芸巧老太太已经是八十八岁高龄了啊!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呢?
当林芸巧老太太来到监狱门口时,还不到探视时间。她只好脱下鞋子坐下等着,她几乎都是这样等着她的这个儿子。
秋儿很少回家,一年四季总是在外面流浪。
林芸巧老太太记得去年春节,她跟秋儿一块儿包饺子的情景。
每年春节前,她总是坐在门口等待常年不归的儿子。
这次她又在等待自己的儿子。
她被带进探视间,隔着双层玻璃窗,她一眼就看到了儿子秋儿。没等开口,她的泪水已经顺着满是皱褶的脸膛滚落下来。
亲属和犯人只能通过玻璃窗旁边的电话交流谈话。
林芸巧老太太耳朵背的厉害,她听不清儿子说些什么。她只是一个劲儿的“秋儿,秋儿!”的叫着,比划着,哇哇地哭着。
秋儿知道自己的母亲走了那么长的路来监狱看望他,他先是嚎啕大哭,而后隔着玻璃紧紧的把脸贴上去。林芸巧老太太使劲用手“摸”着儿子。
探视时间很快过去了。按着监狱的规定,犯人不能接受外面带来的任何食品。林芸巧老太太只好把剩余的钱留下,背上背着来时的编织袋,西瓜和馒头鸡蛋统统不得不重新背在已经疲惫的肩膀上,走向返家的路。
十几年前,一场暴风雨把住了一辈子的土坯房冲毁了。三间房子塌了一间半,她只能住在没有窗户的一间厨房里。
厨房的墙壁上,油烟熏的黑漆漆的。房顶上蛛蛛网絮絮蠊蠊,许多地方漏雨。
她把空玉米棒子放在床下唯一一个不漏雨的地方,那是做饭用的引火柴。
屋子里房梁上本来挂电灯的地方,被一个竹篮子占据着,篮子里装着窝窝头和馒头,这是一个老鼠不光顾的地方。
林芸巧老太太习惯了黑暗,她没有使用过电灯,一截指头粗的蜡烛她也能点上半个月。屋子里最值钱的就数那一桶五公升的棉籽油了,已经快要吃一年了,还有少半桶。
她甚至没有使用过香皂,没有使用过牙膏,也没有增添过一件新衣服。她年轻的时候国家不搞计划生育,她接连生了十个孩子,孩子多累腿大,几个孩子由于饥饿和疾病中途夭折了,活下来只有四个儿子,秋儿是老大。在秋儿身上她没有少操心,秋儿也不知道犯了那个迷糊了,就是不学好。林芸巧老太太常常说:“要是早搞计划生育多好啊?我也不受那么多罪了!”
家里如果来了客人,她甚至连一个小凳子也没有,只能拿一块砖头或坐床上。
也许是因为感动,监狱破例允许她一个与儿子直接面对面交流的机会,不再隔着玻璃。
这次她跟儿子紧紧的挨在一起。
因为愧疚,秋儿用手捧着脸一个劲儿的哭。而林芸巧老太太则哽咽着说:“秋儿啊,为了你我已经流干了泪,操碎了心。儿呀,娘就一件事儿放心不下。儿子呀,你如果能够不再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儿,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你还是娘的儿子。”“秋儿,我就要回去了,娘给你改名。要让村里人都叫你‘悟良’。娘叫你悟出做人的良知和良心。秋儿啊,你要是还是执迷不悟,我就是死了也不再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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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林芸巧老太太心里明白,下次还是会来监狱看他,也许悟良真的能够改好,提前释放,也许秋儿永远不知悔改,在监狱里度过一生。人们希望他选择前者。
写作于天津武警二支队卫生队病房
二〇〇九年一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