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后的一个中秋节,已近暮年的我在孙女的陪伴下,坐了整整一天的火车,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了我朝思暮想的故乡,只因为这里躺着一个让我牵挂了一生的人……
眼前,这个曾经过战争洗礼的山村,显得如此的平静与安祥。孙女圆圆搀着我走进了烈士暮园,走到他的墓碑前,我弯下腰轻轻地说了一声:“小虎,我来看你来了。”夜幕中我仿佛又看到了他稚气的脸庞和羞涩的笑容,一时间,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埋藏在心底的那一段深深地回忆和刻骨铭心的痛,再一次像湖水的涌了出来。
一九四六年的中秋……
那时,我刚过门三天,正处于新婚蜜月期,心里满是甜蜜与喜悦。白天,我一个人在家里做着月饼,等着我的那位晚上回来一起共度中秋。突然,我听到外面有人叫着“嫂子!嫂子!”像是在叫我,等我确定在叫我后,赶忙丢下手里的活,害羞的走了出去。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高挑挑的个子,块头不大,但从那副厚实实的肩膀看去,是个挺棒的小伙子。他穿了一身淡淡的黄军装,绑腿直打到膝盖上,肩上的步枪简筒里还稀疏地插了了几根树枝。他看到我脸唰的红了,右手揉着后脑勺,吞吞吐吐的说:“嫂子,前面在打仗,伤员没有……被……子,所以……想问你……借条……被子。”我完全被他那憨厚的样子给逗乐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看到我笑了显得更窘了,脸都红到了耳根。
我转身走进房间,刚想把被子抱起来却犹豫了,这是一条里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缎的,枣红底,上面撒满白色百合花,它可是我唯一的嫁妆啊,在做姑娘时,为了它不知起早熬夜,多干了多少零活才攒够钱,现在……可是人家共产党员为咱老百姓打仗啊,我可不能这么自私,好,借就借吧。我正要抱着被子走出去交给他时,只看见他像做了亏心事一样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头也不回地跑了……
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个小伙子又回来了,这次与上次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姑娘看见我很是热情,大嫂长大嫂短地向我道歉,说刚才这个同志来说话不好,别见怪。
站在一旁的小伙子,头低着,嘟着嘴不说话,看到他这副摸样我又忍不住想笑,但我咬着嘴唇不敢笑,怕那小伙子又误会了。我看着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这时那个姑娘尴尬了,以为我不同意借,又说了一遍共产党的部队,打仗是为了老百姓的道理。我没说什么,半晌,进屋把被子抱了出来。在门口我听到他偷偷地跟那个姑娘说:“我刚才也是说的这几句话,她就是不借,你看怪吧!”……姑娘看我已经站在门口,赶紧白了他一眼,随后,他们两个人的眼神全落在了百合花的被子上,都看呆了。因刚才那番话,我对他又好气又好笑,我把被子往姑娘面前一送,说:“抱去吧。”
姑娘手里抱满了被子于是她一努嘴,叫小伙子来拿。没想他竟扬起脸装作没看见。姑娘生气了,开口叫他,他这才绷了脸,垂着眼皮,上去接过被子,还是像上次一样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走。不想到他一步还没走出去,就听见“嘶”的一声,衣服挂住了门钩,在肩膀处,挂下一片布来,口子撕的不小。我一面笑着,一面赶忙去找针拿线,要给他缝上。他却高低不肯,夹了被子就走。我望着他的背影刚想笑,却被他脖子后面的一快胎记惊住了,就再也笑不起来了。难道他是……
小时候,家里穷,爸妈死的早,我和弟弟相依为命,生活甚是艰难,往往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可弟弟总是把能吃的留给我,他对我说:“姐姐我是男子汉,不怕饿的,以后我要照顾你一辈子不会让你挨饿。”弟弟十岁那年远方的婶婶把他接走了,那天弟弟哭着喊:“姐姐,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要和你分开……”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他真的是我弟弟小虎吗?胎记没错!小虎真的回来了啊!我压抑不住兴奋,想着如何去和小虎相认。
正巧,这时乡干部来通知,说包扎所的工作人员很少,请我们这些妇女过去帮他们打打水烧饭,做些零碎活。
到了包扎所,我张望着,在人群中寻找小虎的影子,我没有看到小虎,却看到了刚才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姑娘。一开始我不好意思问他小虎在哪,但后来到底还是问了,我说:“那位同志到哪里去了?”她告诉我小虎不是这里的,他现在到前沿去了。我很不好意思,因为她的眼神充满了疑惑,显然她觉得我太过热心了,我笑了一下说:“刚才借被子,他可受我的气了!”说完又抿了嘴笑了,接着把他们借来的几十条被子、棉絮,整整齐齐地铺在了门板上、桌子上(两张板凳拼起来就是,就是一张床)。最后,我又把自己那条百合花的新被,铺在外面屋檐下的一块门板上。
天黑了,天边涌起一轮满月。在这个本该宁静的夜晚,敌人盲目的轰炸,照明弹也一个接一个地升起。我心里开始担心起小虎安危来,迎着皎洁的月光,我祈求明月能让我的弟弟平平安安的,能让我们在这个团圆之日享受亲人团聚的喜悦。
忽然共产党的炮响了,天空划过几颗红色的信号弹,攻击开始了。不久,断断续续的有几个伤员下来,包扎所的空气立即紧张起来。
拿着小本子去登记伤员的姓名、单位,轻伤的问问,重伤的就得拉开他们的符号,或是翻看他们的衣襟。
我的心也跳到嗓子眼,很想去问问那个姑娘有没有小虎的消息,可看着她忙碌的身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看得出其实她也是很关心小虎的,因为无意间我听到她也在向别人打听小虎。
战争在激烈的打着,不一会包扎所的担架已经不够了,好几个重彩号不能及时送后方医院,耽搁下来。包扎所的人只得带着我们给他们拭脸、洗手,能吃的喂他们吃一点,带着背包的就给他们换件干净的衣裳,有些还得解开他们的衣服,给他们拭洗身上的污泥血迹。
一开始,我们这些妇女真的是又羞又怕,在我们的思想观念里,这可是非常出格的事,大家都羞羞答答的放不开手来,所以都抢着去烧锅。可是听着那些伤员们痛苦的呻吟,我的心也就软了下来,虽然红了半天脸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做那个姑娘的下手。
前面的枪声,已响得稀落了。感觉上似乎天快亮了,其实只是半夜。外边月亮很明,也比平日悬得高。前面又下来一个重伤员。屋里铺位都满了,我就把这位重伤员安排在屋檐下的那块门板上,担架员把伤员抬上门板,但还围在床边不肯走。一个上了年纪的担架员,大概把那个姑娘当作医生了,一把抓住她的膀子说:“大夫,你可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治好这位同志啊!你治好他,我……我们全体担架队员给你挂匾!”
所有的担架员都睁大眼盯着姑娘,期望着她能救那个伤员。我端着水走到床前,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心“咚、咚、咚”地跳着,我好象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果然,一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映入眼帘,惊叫了一声,顿时,头晕目眩,躺在门板上的虎子安详地阖着眼,军装的肩头上,露着那个大洞,一片布还挂在那里,虎子原来棕红的脸色,现已变得灰黄。
“这都是为了我们……”那个担架员负罪地说道,我们十多副担架挤在一个小巷子里,准备往前运动,这位同志走在我们后面,可谁知道狗日的反动派不知从哪个屋顶上扔下颗手榴弹来,手榴弹就在我们人群里冒着烟乱转,这时这位同志叫我们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扑在那个东西上了……
我早已听不下去了,心如刀绞,我的精神也快崩溃了,虎子,为什么你总是要这么勇敢呢?!你为什么不等着姐啊?
我移过一盏油灯,麻木地解开他的衣服,擦试着被血染红了的身子,我轻轻地抚摸着他一道道伤口,“虎子,一定很疼吧?姐,帮你揉揉”,他衣服肩头的那个大洞就像我心里的一个洞,血不停地流着、流着……“虎子,你看衣服都破了,一定很冷吧,姐帮你缝缝。”我低着头,一针一针地缝着他衣角上那个破洞。过了会,医生过来了,他听了听虎子的心脏,默默地站起身,说:“不用打针了。”其实我早就摸到了他冰凉的双手,知道我的小虎又离我而去了,可我就当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整个世界已消失了,没有战争的硝烟,没有了笑声,只有我和小虎,我在缝小虎衣服上的洞时,其实也在不断地填着我心中永远也填满不了的黑洞,那是永远的痛!
卫生员让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动手揭掉小虎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进棺材去。我呆了,发疯似的夺过被子,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然后把半条被子平展展地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他身上。卫生员为难的说:“被子……是借老百姓的。”
“是我的——”我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无名火,气汹汹地嚷了半句,就扭过脸去对小虎说:“也是咱家小虎的,盖了姐姐做的被子,小虎不会冷了!”月光下,小虎的脸显得更稚气了,我又笑了,眼泪却掉在了那条枣红底色,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