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穿过天通苑,大部分余辉都覆盖在大楼表面,格外抢眼。一只黑鸟在楼宇间徘徊,掠过金色的墙壁,开始追逐那束不愿停留的阳光。一路飞来,黑鸟背上泛着金光,承载那时间的记忆。快要飞到低矮的学校宿舍时,旋即翻身爬升,消失在天际中。但那束阳光透过窗户点缀在狭小的宿舍墙壁上,潺潺律动。房里暖意熔融,在桌上的一个空瓶凝结了阳光,逾发耀眼;火炉上的水锅冒出升腾的白气,在空中跳跃。这一切都在映在英语老师的眼睛里。他手里掐着烟嘴儿,静静地注视那耀眼的金光。无聊的光景就这样消逝。
东三旗村是货场堆砌地。高高低低的货堆叠落在村里各处,黑的、黄的、银的。这里没有笔直的街道,至上而下,都是断断续续的小路连结一起。路两旁由摊贩簇拥着,人头攒动。一位妇女推着自行车,后座带着小儿子,挤在人群中缓缓前行。一条街道断了,转而窜过机动车流,进入另一条小街。这条街向左错移,通向南村。好不容易走到街尾,可以向东骑去,没几分钟就到了学校。
英语老师收拾起零碎的物品,扫扫地,擦去桌上浮尘。他又把英语课本摆在写字台上,櫈子前移。他心想应该是到了昨天约定的时间了,又开始整理自己的仪表。照照放在后窗的镜子,恰巧能看到操场上的风景,土土的。其上行走着母子俩。英语老师赶紧出去,快走到宿舍大门那儿又放慢脚步径直往前。母子俩与他相向而过。他佯装转身,跟上她们。这时母亲停下来,不知往哪走,正好碰到一位要出门的校员工,问起:“你知道英语老师住哪吗?”。
“英语老师啊?他……”那人还没有说完,英语老师就自我介绍起来,又要与母亲握手。两人都觉得刚才有点好笑,怪起现在通讯虽然便揵,但陌生人终归是陌生。他们一道走回宿舍,相互聊了聊学生的情况。
“我家孩子语文啊,数学啊都跟不上,不过英语还行,有时他拿出英语书给我们念念。我觉得他对这还行。”母亲拉着儿子坐在了床上,脱掉孩子的大衣、帽子。
“那您想让我教他达到什么样的标准呢?”英语老师憨笑地问,不时瞅瞅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那块料。
“就是补补课上学的就行,再加点儿新知识。他还太小,才五岁。在家里只看电视,我们让他写点东西,总是坐不住。我们先试试。”母亲的眼睛环视周围,每个角落都没放过。
“可以,那我们就开始吧。……你说什么?哦,和我住的老师周末不在这,不会打扰别人的。”英语老师叫那男孩儿坐到写字台前。对于小孩子,写字台算是很高了,得抬高胳膊才能放在上面。母亲就坐在一旁“看”着他们。
英语老师先是领着小男孩儿复习在课堂上学的知识,从第二页念到十六页。小男孩儿有点紧张,声音有点放不开。还有一些本来对于他是最简单的单词都答不出来。英语老师和小男孩儿并排坐着,大手不停地在页面上划动,小手却在下面摆弄衣角。平时上课时,英语老师对他的学生非常和蔼,除非是严重地影响课堂纪律,他才出手制止。小男孩儿并不怕英语老师,而是这样一对一地上课很是不习惯。他的小动作是不敢搞了,看看那死扳着自己不动的别扭劲儿。英语老师并没有被在场听课的母亲干扰,相反他到觉得是个可以和家长交流的好机会。
在孩子写字母的时候,英语老师就会看看这位母亲—相貌、年龄、衣着。而她全然不知,自顾查看手机。也许对于英语老师只限于这样的交流,无声地窥视。粗糙的手从发旧的,灰呢子大衣里伸出,胳膊肘抵着臃肿的身体。脸上布满血丝,红通通的。但脸的底色却是蜡黄色。这样的家庭,英语老师会要多少钱呢?英语老师是这样计算的:出于某种原因,要给才五岁的东三旗村的孩子补课,应该少收点;自己又不是儿童教育家,还得从零开始,给第一个顾客优惠;自己的朋友给成人补课只有三十元,那给五岁的孩子补课就要一半吧,给二十元更好。实际只有十五元。
第一节课,英语老师很卖力。他没有注意时间已过了一半了。他的小小成果还是令人满意的,两个短语,两个字母,男孩儿可以流利地用英语说出来。这会儿,英语老师故意问男孩儿是不是要去厕所,男孩儿边忙着点头,边忙着穿大衣跑了,母亲也跟了出去。英语老师独自坐在写字台旁,等到母子俩走远了,立刻从柜子底层抽出一张照片。这是一张发黄的小孩儿的照片,小孩儿直直的坐着,想笑出来却得忍着,小嘴都变形,可爱极了。英语老师把它拿在手里,缓缓地摸着表面。轻盈跳动的脚步声临近,听到的人早已坠入这律动中。男孩儿进来了,看到了那张会像太阳发出黄光的纸,咧嘴笑着说:“我看看,我看看。”
“我们玩个游戏好吗?非常刺激,你会喜欢的,但别说出去好吗?你答应?很简单。过来,到这来,把手伸出来,摸摸看……”。英语老师死死地盯着小手触碰照片,以为这样就没人能来打扰了。
当母亲快走到宿舍窗户边时,屋里传来笑声,是那种发现了宝贝,又怕别人知道的窃笑。时而是小男孩儿,时而是英语老师,就这样转换。母亲推门进来,透过不断升腾的白气,只看到小儿子站在那,转过脸来,眼睛还在发出黄黄的光。他的小手还粘在照片上,动不得。英语老师发呆地望着照片,眼睛都不眨一下,手深深掐着照片中间。母亲觉得很不舒服,赶紧去拽小儿子。
“怎么随便碰别人的东西,过来。”母亲一直看着英语老师,当她把小儿子的手扯下来时,英语老师眼睛闪了一下,转过脸愣愣地瞅着母亲。
“没事,没事。我们继续吧。刚才我太投入了。”英语老师不时地甩甩照片,面朝下夹在书里。他们又各自回到原位,各自想着心事。英语老师让小男孩儿表演几个英语歌谣,又挨过几分钟。
“好了,今天就这样吧。小孩子也累了,那我们每星期六下午来吧?”母亲给小儿子穿上大衣,戴上帽子,之后又从衣兜里掏出叠在一起的零钱,有一张十块,四张一块,两张五毛。她伸出手又缩回去,转手又拿出一张二十元的。
“您觉得满意吗?……那下次就这个点钟来吧。……我没有零钱,就给我那零的吧,没事,没事。”英语老师送走了母子俩,又重重躺在床上,没有盯着那空瓶子,而是寻着夕阳,它早已退山,窗外仍然发着黄黄的光。
“今天儿子表现得不错,可听话了。那老师教的也行,只是我觉得很怪异。他拿着旧照片愣神,儿子就站着傻笑。”母亲坐在床边,眼睛盯着地板,她想着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比如儿子当时的表情,就不能说,那一定会让丈夫生气的,说自己儿子中邪可不是好事。
“怪异?你哪来的词啊,电视看多了吧。进了学校就是不一样啊,哈哈。补课两小时才十五元,老师能不怪异嘛。快睡了!”屋里黑了下来,小儿子躺在自己的床上,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扫视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像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对面就是父母的床,靠在窗户那。左边就是外屋门了,右边顺墙摆了家具,其中还带了一面镜子。小儿子掀开被子,悄声来到镜子面前。淡淡的月光散在地板上,小儿子直直地看着镜子。镜子里也开始泛着淡淡的银光,小儿子又轻轻地向前靠近。黑黑的屋里非常静,连大人的呼吸声都没有。小儿子的眼睛闪了闪,慢慢抬起小手摸摸镜子。镜子回应了。镜面往里凹陷下去,从里面缓缓伸出手指尖,白白细细的四根手指,左右地转了转,像是让小儿子更近些。最后,一只完整的手伸出来,停在小儿子的脸上,滑动着。指尖轻轻地点着小儿子的脸蛋,从小儿子的身体中散出气流,向上浮过脸蛋,顺着指尖流进手内,进入镜子,源源不断。白白细细的手开始缩小,变嫩了。小儿子的眼睛一直盯着镜子里的人。一个大人,全身绕着气流,越缩越小,面容也越来越稚气。最后一丝气流进入后,露在镜子外的嫩嫩的小手,要抽回去了。小儿子这时一把抓住那只小手,问道:“你喜欢英语吗?”。
一周过得很慢,由其是像英语老师这样要完成二十四节课,心累得喘不过气。给学前小班上课时,小男孩儿表现很积极。英语老师提问在补课新学的短语,他都会说出,英语老师表扬了他。在上课的空当,英语老师坐在椅子上看着学生们玩耍,小男孩儿总是映入眼帘。快到星期六吧。
这回,小男孩儿就不像上次那老实了,小动作的幅度大了,简直是坐不住了。但英语老师还是很耐心地教他,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小儿子。休息的时间又往前提前,母亲没有跟出去,而是和英语老师聊了起来。什么时间放假了,学校待遇怎么样,哪天小儿子才有英语课。英语老师一一做答。他的手伸进那本夹了照片的书摩挲着。小男孩儿又坐到旁边,英语老师手把手教他写字母,但一只手始终没有离开照片。小男孩儿很安静,认真地遵循老师指导。终于结束了,小男孩儿用手揉着眼睛,扒到桌子上。母亲问他怎么了,他也不做答,仍然扒着。母亲要他过去,小男孩儿倒在她的怀里,把头埋起来。他说他累了,没有劲儿。母亲安慰他,问他下次还来不来,小男孩儿做了个很痛苦的表情,咧嘴说不来,又改口说来。母亲无余给他穿上衣服,付完钱,拖着儿子走了出去。夕阳又没有等待英语老师。
“good dad ,好爸爸,good dad……”这一次简直没有办法再教小男孩儿记住一个词。小男孩儿非常烦躁,不停地扭动着身体,眼睛紧闭。坐在旁边的母亲又出来干涉,但花了更长的时间才说服他坐好。他没有听进去一个单词,空洞地重复着英语老师所说的。英语老师只是和他一起唱唱英文歌谣,希望能激起他的兴趣。时间快到了,母亲提议教教家庭成员的英语说法,英语老师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母亲在他们后面来回地踱步,小男孩儿还是很吃力。母亲走出宿舍,渐渐地走远。
“还记不记得你问的问题?‘你喜欢英语吗?’,我当然喜欢。这是最后一次我当你的补课老师,我们再玩一次那游戏,可以吗?我知道你很累,以后不会有这么累了,我有一个解脱的办法。嗯?”英语老师的手里已经拿出那张照片。自己端详一会儿,又给小男孩儿看了看。
“可以,我会变聪明吗?”小男孩儿用那小手指了指自己的小脑袋,另一只手捏住照片的一角。
“不会!但可以让你达到父母的期望。这张照片里的孩子就是让我做到了,现在他也可以让你做到。”英语老师的手已经陷入照片中,意识消沉。眼睛里的光已经灭了,头慢慢下垂,瘫倒在写字台上。房里只能听到小男孩儿的呼吸声,急促地吸着,永不停止。他的眼睛闪着黄光,从英语老师那抽走照片,揣在自己的衣兜里。走到床边,他穿上大衣,戴上帽子,轻轻地关上门跑了起来。
“妈妈,英语老师说他有事,我先出来了,咱们不用回去了。妈,我可聪明了,回家吧,我累了。”小男孩儿又蹦又跳地。
“来,我的小孙子,听说你学英语了?给我们说说,看看你有多聪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齐乐融融。他们聆听着小男孩儿稚气的声音,滔滔不绝。一家人好不开心,妈妈自豪得用手去擦眼睛。大家都为这张会说几英语的小嘴兴奋。电视的声音只作其陪衬,母亲不经意地向旁边转了转头,却呆住了。
“刚刚收到新闻。一位民办教师在自己的宿舍死亡,死因不明。在家中找出大量有关巫术的书籍,内容都是移魂术的。有一本日记,里面提到张照片,但现场却没有发现……本台报道。”电视还在评论。
妈妈绝望地看着一家人,欲要站起来,却只能恐惧地望着还在表演的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