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退休的时候,工资正高,许多人都抢着退,老蔡便也托人办了退休手续,每月手脚不动就有几百元进项,日子过的很滋润。老蔡常去附近的老年活动中心玩几圈麻将,输十几块钱不在眼里。
“毛毛雨啦,”他学着人向几个老朋友说:“小意思的啦!”
后来便是房改。老蔡那房子还是当年苏联帮着盖下的,几经翻修,既小又旧,再加上工龄等七折八扣的,几千块钱就买下了。看着那些买了新房愁眉苦脸筹钱的老朋友,老蔡乐的直蹦高儿,走到哪笑到哪儿。好景不长,没多久老儿子找下对象要结婚了,儿媳妇可不是好惹的主儿——-“没房子就甭结婚!”看着儿子整天愁眉苦脸儿,老蔡把心一横----
“买!人家能买咱就买不起?”
买房子花了三万五,拾掇房子又花了一万多,儿子结婚时老蔡东挪西借又花了不少,老蔡的家底儿便真见了底儿,脸上的笑自然是没有了,十块一“锅”的麻将也不再玩了,老哥儿几个便耳朵上插着草梗儿玩“争上游”。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下去。
自从老儿子结婚,老蔡就一个人住在他的旧楼上,老伴去的早,老蔡也没有续弦的打算。他的房子虽小,先前做为干部楼也曾风光过一阵。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自来水压很足,暖气冬天也很烫手,虽说两家合用一个厕所让老蔡觉着不那么美气,但他这人肠胃好,一年到头难得一回跑肚,又怕什么?再说,附近小卖部花坛浴池水房乃至老年活动中心什么的,应有尽有,这么好的地方,哪找去?开水房烧锅炉的是个哑巴,也有五十多岁了,短小黑瘦,不会说话却听的懂,人也活络,会下一手好棋,老蔡总下他不过。先前一壶水五分,后来哑巴央人写了告示,一壶水变成了八分,三分钱便落进了他的腰包。老蔡骂他挣昧心钱,他就呲着一嘴黄牙笑,比划说煤涨了水涨了。他不象一般哑巴那样咿咿呀呀,仿佛唯恐人家不知道一样,他是沉静而安稳的,从不惹事生非,你若少带了几分钱,他就笑着冲你点头,使得你不得不记着下次多带点儿。没人认为他好,也没人认为他坏。老蔡从不欠他水钱,欺负这种人是要遭天遣的,但从此老蔡打水时总要另带个茶杯,打完水一边与他下棋,一边哧喽哧喽地喝上大半杯水。哑巴这儿当然也没什么好茶叶,他却喝得香。
煤价涨了,水价也涨了,相应的暖气费也涨,煤气费也涨,鸡蛋今儿是二块九毛五,明天就可能是三块两毛了。(当然也有可能相反)什么都涨,除了工资。工资不但没涨还跌下来了,起初是拖,该十号发的拖到二十几号,后来就是欠,一个月,两个月----反正隔三岔五地发回工资,谁也撑不着饿不死的。老蔡心里直纳闷:“怎么怪好的企业说不行就不行了?”虽没饿着,到底不踏实,老哥儿几个凑在一起,就骂一通腐败,听说王宝森贪污三个亿,他们反倒骂不出来了,“龟儿子,三个亿?那得多少钱!” 有的老哥儿们暗中串连去市委静坐,他不想去,一则他是党员,二则想:“那管啥用?”他有自己的想法,他的想法就是找个替人守更看夜的活儿。
老哥儿们串连了几十个去静坐,看热闹的倒有上百,一个年轻干部出来要他们体谅企业困难要他们同心携手共渡难关,末了说帮他们解决一下燃眉之急,去的几十人每人发了两百元钱的特困补助,感激得老哥儿们热泪直涌。老蔡听了这消息生了一肚子气,后悔自己没有跟着去,现在找工作不象从前,到处都要精简人员,哪有适合他干的?
正懊恼着,却从他十八寸彩电里看到了一个人——老张。
当年老蔡当组长时老张是他的组员,外号张驴,有年厂区发大水,张驴第一个跳进去挽救设备,其情其景让在场的诸位领导感动万分,不久就把他入党聘干了。至于紧接着跳下去的老蔡仅仅得到一句口头表扬而已。也算张驴福至心灵官运亨通,此后稳稳当当地一升再升,老蔡退休时他已经是公司副总经理了,副地级,在小城跺脚山响。老蔡也曾想:要是当初自己第一个跳下去呢?要是——想也白想,老蔡还是老蔡,成不了张总。过去与张总同事的经历现在成了老蔡夸口的本钱,时不时地便会冒出一句:当年老子跟张驴站在铁桌子上比球,后来他当了官就不跟我比了,见了我说:小蔡呀,努力学技术呀注意安全呀,这些话谁不会说?问题是我没在那个位置上。颇有种好汉偏提当年勇的味儿。小年青们不喜欢听他讲古,偏喜欢听他与原先的张驴现在的张总比球的轶事,老是问他到底谁厉害,老蔡说当然是我厉害啦,不过那小子的也不赖,一群小青年就哈哈地笑。老蔡见人家想听便快活。
现在老蔡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老张——现在是张总那么官样地讲话,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
老蔡去找了张总一次,回来后与老哥儿们絮叨了好几天,老哥儿们也就都知道人家张总是个好人,还没有忘旧。人家张总还亲自与他说了话,给他泡了茶,与他共同谈起了以前的许多事。老蔡晕晕糊糊的,他从来没跟这么大领导单独说过话——虽然他们以前确实在一个电炉子上热过饭,在一间屋子里讲过那么多荤荤素素的笑话。这种荣耀足以使他和他那一家子人都光鲜了许多。没过多久他便又去了第二趟,这次他提了烟酒,价值两百多块钱!老儿子不让他拎,说万一人家不给办事这两百多钱就白扔了,老蔡把牙一咬:扔了就扔了!话虽如此到底心里惴惴的,一辈子没送过礼,这张老脸不知往哪儿搁。人家张总却不高兴,只瞟了一眼就说老蔡你这是干什么?咱们之间还需要这个?有什么话你说!把老蔡臊的不得了,到底吭吭哧哧把话说了。张总就笑,说这么点事看把你难为的,回头我跟你们小区的人说说就得了!老蔡谢菩萨一般谢了他,拎着烟酒又回了家,跟做梦似的。回头跟老哥儿们说起张总来更是满脸生辉。人也象年轻了几岁一样。只有儿子给他泼凉水,说人家张总哪看得上你那两百块钱的礼,趁早死心吧你!
没想到过不多久小区管理人员便来找老蔡,说张总交代下来了。他们合计一下,决定让他暂时去锅炉房先干着,有合适的以后再说,每日七元工钱,高温津贴一元二角。每月工资两百五。
“那,哑巴不是……”老蔡犹豫,他不想抢人家的饭碗,何况还是个哑巴。
“打发他回家就是了,一个哑巴,人又不老实!”
于是老蔡就不再犹豫了。
哑巴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被辞退了,没有给他说什么理由。这种小人物雇佣时原本没什么合同,人家让你走就得走。只是这哑巴却实在心狠,他不但不肯回家,每天还是照常早来晚走,烧火添煤加水 样样抢在前面,弄得老蔡缩手缩脚不知怎么办。有时他想该给锅炉房换把锁了,这样哑巴也许就不来了,可是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情面在里头。哑巴却不领情,见了他就象见了仇人一样,只差在他脸上啐一口了。“好我的哑子呀,你恨着我干什么?又不是我不让你干了!你恨我做什么?”老蔡只好苦笑着这么说。但哑巴只是阴沉着脸,不搭一声。他的老婆也是个哑巴,同样也长得短小黑瘦,推着个小平车在街头卖水。她的脾气可比她丈夫大的多,有次她突然出现在锅炉房里,咿咿呀呀地大声嚷着,一双黑瘦枯干的手在老蔡面前上下飞舞,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哑巴反缩在屋角,缩着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老蔡装着不知她在干什么,她就突然跳到丈夫面前,“啪”地就是一耳光,把老蔡看楞了,哑巴抱着头蹲着,一动不动。
日子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过了下去。每天他们两个一起给锅炉注水一起捅炉眼子,相互间就象没看见对方一样,棋当然是早就不下了。
这种别扭状态一直持续到开支,老蔡去事务科领自己那两百五的工资时,哑巴也去了;老蔡拿着自己的章子摁上去的时候,哑巴也把自己的摁了上去,这时老蔡才知道他原来叫做蔡广荣,与他只差一个字儿。当他伸手接过出纳递来的钱时哑巴突然伸手抢了过去,而且敏锐异常地转身便跑。老蔡一把揪住他,气忿忿地跟他撕夺起来,“你干什么?”
年轻的出纳员先是吓了跳。见他们厮打便兴奋地跑到门口哟喝起来:“快来看啊,哑巴抢钱了!”仿佛十面埋伏一般,忽啦一声跑出来好几个人,把他们围在中间,看耍猴一样叫好的出主意的嘻嘻哈哈成一片,这热闹不看白不看,两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打架了,其中一个还是哑巴!老蔡不管人家在看他,只死死地揪着哑巴那只攥钱的手不放,这钱是他的,是他用他的尊严换来的,他不能丢!他紧紧地抓着哑巴的手,一点点地把哑巴粗硬的手指搬开。哑巴涨红着脸,咿咿呀呀地大声嚷着,用脚踢着老蔡,也踢着围观的人。他的忿怒让大伙儿哈哈大笑,有人帮着去扭他的胳膊。哑巴反抗着,嚎叫着,他的行动引得人们更加的好笑。他突然不动了,老蔡和那些帮他的人都楞了一下,哑巴却突然把手一抛,揉搓得要烂的几张钞票哗地扔到了天花板上,四散开去。老蔡一个耳光重重地抽在他脸上。
众人都不说话了,有人把捡起的钱递给老蔡,老蔡傻楞楞地接过来。哑巴看着他,眼睛红红的,人们都以为他会扑过去,他却忽然扑地翻身,冲着老蔡“嘣嘣”地嗑起头来。众人听到他的头很用力地撞在了地上,一下一下的。
“别,别……”老蔡好容易才扶住他,众人看到他的额头已经发青,众人看见他用泪眼看着老蔡。
老蔡从来没这么为难过,当初与老伴私逃出来没这么为难,当初跟着现在的张总那时的张驴跳进激流他没为难,当初为儿子娶亲东挪西借也没象这么为难。他不是狠心人,这辈子从来不忍心拒绝一个人,可是现在---咬咬牙,他从手里揉皱的那团钞票里抽出一沓子,塞在哑巴兜里:
“兄弟,别嫌少,老哥也难肠着哩!--等老哥再干几个月,再找你行不?”
哑巴没有吭声,哑巴缓缓地,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木然地拍了拍膝上的土,木然地从木然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哑巴自从那次后便不再来上班了,他与妻子一起卖开水,到老蔡的锅炉房打开水的时候也没什么表情,把拎着的六个八磅壶灌满便在老蔡面前的零钱盒里放下钱,每壶水五分,六壶水三毛。有时老蔡明明看到少了几分也不吭声,猜想这几天一定生意不好。天渐渐地凉了,锅炉房就成了老哥儿们的好去处,都羡慕他找到了这么轻省的活儿,风吹不着雨淋不上的,后来就有人拎着棋盘来找老蔡杀几把,也拎着大大的茶缸子白喝他滚烫的开水。老蔡当然没什么好茶,老哥儿们却喝得香。这天老蔡正苦想一步棋的时候,忽然一只手伸进来,将他的马往前一顶,正是一步妙棋,抬头看却是哑巴,早早地就戴上了护耳,脸更黑了些。老蔡恍惚中忘了以前的事,向他笑笑,示意他来这一盘,起身后才明白,回头哑巴已经坐在了小凳上,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这哑巴果是个好棋手,老蔡的一局残棋竟被他下的有声有色,虽然仍是输了,却满是得意,连水钱也忘了给。从此赶到棋局便下,下一盘便走。日子久了,要是没有棋局,他也会在这儿坐一会儿,象以前那样坐在离锅炉近近的地方,看老蔡加煤注水。
天气越来越冷了,肯在街上喝开水的人越来越少,哑巴每天只提两壶开水也就够了。他妻子脾气显然是越来越大了,好几次他打水时老蔡都能看到他脸上的掌印儿,知道哑巴又挨打了。哑巴倒没什么异样,打了水便在老蔡的锅炉房里找个地方蹲着,听那些老哥儿们聊天。有时也帮着老蔡添煤烧水,偶然一回头老蔡看见他眼里满是泪水,再看时却什么也没有了。冬天的时候老蔡的锅炉房成了老哥儿们的集会地,这些老哥儿们知道很多事,世上几乎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他们说美国的克林顿说伊拉克的萨达姆,也说他们认识或不认识的许多人,诸如张三的儿子结婚李四的媳妇偷人之类的闲话,一些小城的轶闻更是他们乐意讲的,一件事能讲好几天,越讲越象是真的。小城的新闻真多,永远也少不了他们喜爱的话题。比如附近的鸡场丢了饲料,却是被一个下岗工人偷回去吃的,后来鸡场的老板把饲料背回来,又给背去了两袋白面。说着的人好笑,听着的人摇头,说现在还有这么穷的?那老板倒是少见的好人!过了几天又有人说中央派特派稽查员来了,查出了某某人贪污某某人受贿,老哥儿们都说活该,早知道这小子不是好东西。后来隐隐就听说当年的张驴现在的张总已经被抓起来了,正在审查交代,好象还贪污的不少,把老蔡吓了一跳,后悔说过与他比球的话。日子在老哥儿们的絮叨声里不知不觉过了下去。
最后一次见到哑巴那天老蔡上班格外早些,上了年纪不象年轻人那么贪睡,再说现在工作这么难找,他不能不考虑要是再丢了这份工作该怎么办。远远地便望见锅炉房里昏昏黄黄地亮着灯,他明明记着昨天是锁了门的,难道连锅炉房也招了贼?推开门,屋里热哄哄的,先来的那个人把该做的都做了后,便把自己孤零零地悬挂在向外伸出的拐脖烟囱上,双脚软软地垂下来——
“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