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作者:挂楫
艳里是这样干净的女子,床单枕头被罩。都是厚实的白色棉布,上面压着极清淡的素净小花。有一种极干爽的棉布的隐晦香味。我想象她瘦削的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里面的样子。
她从浴室出来,濡湿的头发,身上只裹着白色的大毛巾,眼神坚定的看着我。
毛巾滑落,她似是一尾小银鱼,游到我的怀里。
初见苏艳里,是在六月的炎暑。她进来,只觉得满目都是清爽。细细眉眼,白净皮肤,瘦弱的身体。这样小小的一个人,徒然见到,只觉心生怜惜,连她的发,都细弱柔软。她的及腰长发在我的手里丝缎样滑落,她对着镜子里的我说,剪掉。
然后她闭上眼睛,眼角泪光一闪。
我替她修剪掉发梢分叉,略略修整,看着她在镜中小小的,隐隐抽搐的脸,说,好了。
她睁开眼睛,无比错愕。
我梳理她的长发。"头发张长了,自然就会分叉,这个时候,无论你做怎样的护理,都无济于事。可是,你可以剪掉它们,头发就可以再次的健康生长。如果只为这样的小分叉剪掉健康美丽的头发,未免得不偿失。你这样的细密黑发,真正难得有这样顺滑。如果你对现在的发型不满意,我现在就可以帮你剪掉。"
她微微垂着头,眼睛里似有无限流动的内容,尔后她认认真真的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不用了,就这样,谢谢你。"
付过钱,她推门走掉,我看着这小女孩子的背影,瘦削的肩膀,却倔强的挺的直直的。我忽然的就想起《飘》里的郝思嘉,同样倔强的,落寞的背影。
十月的清秋,空气清透的似乎敲的出声音来。旁边的学院开学了,店里的生意忽然的兴隆起来。我忙到没有时间吃饭,到下午三点多时候,才好容易得了一点空闲让店里伙计照看着,我到对面的饭馆吃饭。
偷得浮生半日闲,拣了靠窗位置,叫了一客辣子鸡饭,犹豫一下又要了两瓶啤酒。店里正忙,我原应速速的扒几口饭就回去,只是突然的心生厌倦,又不知怎样排解,索性在此消磨些时间。百无聊赖,抬头打量这小小饭馆里的食客,看见苏艳里和一个男生坐在角落。
似乎是吵架吧,男生满脸哀求,握了她的手,她极快的抽出来,提了手袋站起身,男孩子也站起来似乎极力挽留,她转身,看见我在注视他们。
她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男生走了。她望着他的背影,直至看不见。他没有回头,她就那么一直坐着看街景,流着两行泪。
她的脸,精致如石像。我递给她一瓶啤酒。
后来知道,原来我们是同个城市的人,都在这异乡求学求生存。那天她喝了两瓶啤酒,喝到酡色满颊。趴在桌上,肩膀轻轻的抽动。许久。店里伙计来寻,我打发回去。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微冷的秋天傍晚,我看着木桌对面细小的哭泣的女子,心里无比安静。
出了饭馆,我说去走走吧。她笑笑说好。我们在长长的街上走着。脚下是厚厚的银杏树叶,踩上去很是绵软,有轻微的碎裂声。艳里一直低着头看脚下的心型树叶,穿着平底小黑靴的脚,踩在上面,走着走着,又是两行清清的泪。
我们坐在街边的台阶上。天已经完全的黑下来了。秋天的夜晚,极深极浓,街灯尤其在泼墨似的黑暗中显的寂寞。我们抽着烟,烟头一明一灭的闪烁,她忽然的就笑了。那样孩子气的笑容,眉眼弯弯的,一口细碎的小米牙。我看着看着,却没来由的难受起来。我抱了她,她没有拒绝,温顺的躺在我的怀里,看街灯昏黄的光。我又觉得不合适,放开她,她也不做任何回应,安静的坐着抽烟。我总觉得有不合情理的地方,却又说不出是哪。只是看着她巴掌大的小脸,精致眉眼,忽然有种惆怅旧欢如梦的感觉。淡淡的失落,她那么年轻,我却似乎是老了。
后来她经常来找我。我忙的时候,她在角落里翻杂志。闲了,她从身边的大包里拿出一罐玫瑰花茶,泡在一个清透的玻璃高杯里,让我喝。晒干的玫瑰花苞暗暗的深粉在热水里氤氲开来,盛放如枝头新采。艳里总背着和她小小身体极不成比例的大包,里面放着很多很多东西。她的衣裳大多素净,愈发衬得小脸的白。她喜欢把脸埋在我的手里,小小一枚,在我的手里恰如其分,轻轻的鼻息和睫毛,扫着我手心里的皮肤。心忽然的就柔软起来了,愈发想要保护这女孩,那样细幼手臂,如何让她承受生命的种种沉重。
可是她又倔强,人极清高。青青偶尔来看我,她起身就走,没有半点迂回余地,脸上是于己无关的表情,我要解释,她又是一副听不见的样子。我偏是被女人宠坏了的男人,绝不追她回头。青青看着我,说这女孩和我们不一样。是的,不一样。青青们都是妩媚妖娆的女子,眉梢眼角风情恣意,知晓如何讨得男人欢心,亦明白不过是游戏,下了床,大家仍各自东西。而艳里,她只是把小脸埋在你的手心里,无比依赖,还有,信任。
信任,是多么沉重的一个负担。这说明,你不得辜负了她的期望。也许你并不知道这期望是什么,但是你要试着知晓她的心,做她想要你做的事情,不得有自己的欲念在其中。我竟有些不耐烦了,抬眼看,四处都是青青们的简单丰饶,我又何苦,作茧自缚。
次日清晨,我打开店门。青青穿好衣服,走到门口,却忽然站住了。我顺着望过去,看见艳里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门口,靠着她大大的包,似是刚醒。看见青青,她忽然愣住。转眼看向我。
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一个弱小简单的女孩子,眼神里怎会有那样复杂的内容。青青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走了。冬天快要到了,艳里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的抖。我急忙拉她进来,裹上棉被,她异常激烈的推开我,扔开棉被,"不要用这样肮脏的被子碰我。"
我叹了一口气。拿起自己的大衣裹紧她,将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她的脸靠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觉到她的泪,一直流进我的衬衣里,湿湿热热的,没有至尽。她的包在旁边,我看见里面一束用纸盒和玻璃纸装好的姜花,细细的花瓣,开的无限热烈丰美。
她执意带我去她的小屋。
我听着浴室里的水声,单调重复,仿佛生命。艳里似一尾银鱼游入我怀。这小小的人,我忽然觉得无措起来。她单薄细滑的身体清凉如水,轻轻的,生疏的缠住我。心里忽然的烧了一把火,我激烈粗暴的对她,我恨她,恨。这个脾气古怪的女子,不声不响的,要掠夺我全部的生活,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不理会我的感受,就把她的爱情和信任一股脑的推给我。生命本身已沉重至不可说,她怎么可以,不管我的想法,就把这样沉重的负担,如此放心的交给我。
此后,我甚至狠狠心爱了她好一阵子。每天都和她在一起,她下了课,就来店里找我,不是很忙的时候,我也会去隔壁她的学校找她。大学的图书馆,她安静的坐在我身边,我们的面前都摊着一本书,有时候她会作笔记。趴在桌子上,小小的头斜着自己的手臂,嘴唇抿的紧紧,写整齐细小的字。还有一些时候,她什么也不做,只是趴在桌上看我,或者把脸埋在我的手里,轻轻的呼吸着,睫毛扑扇着我的手心,像一只蝴蝶柔软的翅膀。
她不在我的店里过夜,总是要我去她那里。她的床,洁净温暖,她的身体,纯明如水,桌上总有大捧的白色姜花,开的丰美热烈,芬芳四溢。冬日之暮垂落如死,窗外下了雪,黑白错落似乎不在人间。艳里小猫似的蜷做一团,黑的细发,素白的脸。她回头冲我笑笑,我一震,她的细密黑发她的细细眉眼,都是一种蛊惑。她说,其实这城市很美。我看着她,她的脸上有那样一种天真的神气。
艳里说,我看到你,就会觉得心里的情,一点一点的往下沉,沉到看不到的最深处。我忽然觉得害怕了。事实上我并不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当真要爱,那是一件极其劳神伤命的事情。她知晓我,因此并不计较。她只是慢慢的,把她所有的爱情和信任,都推在我的肩膀上。我忽然暴怒,将桌上的水晶花瓶扫到地上,花和水流了满地。我觉得自己中了一个圈套,一个大大的阴谋。我恨她,恨。她就站在窗户边静静的看着我,脸上,竟是连悲喜都不分了。
走出她的小屋的门,我点了一支烟,烟头一明一灭,我听见艳里在背后关着的门里,忽然的笑起来。我想起秋天时候的那个晚上,她也是这么轻轻的笑出声来,那一夜,我心底莫名升起的那股悲伤,至今,似乎还记忆犹新。
我大步的走掉,我可以自此就忘记她苏艳里的。
她不再来找我,她似乎消失了。我只在旁边大学放学的人群中看见过一次她她,她落寞的站在一群人中间,眉眼细细,瘦小柔弱,背着和她身体不成比例的大包,神情萧索。
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看见,我看见,她的头发已经又张长了,细密柔软,却似乎在发稍,有了开叉。我的头抵着店里的玻璃,头发开叉了可以剪掉,是否那一段生活,也可以随着失去营养的头发散落一地。我看着她,她那样瘦削倔强的小身体,忽然觉得很心疼。
她看到我,隔着那么多的人,她安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我。然后,退了一步,转身走开。
冬天过去的时候,我终于失去了苏艳里。经历了,错过了一场,总会留下点什么吧。
比如,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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