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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石

  

  我是一块石头。

  可能有些诡异,可我确实是一块石头。自然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我的体内镶嵌着一颗人的头颅。这颗头颅的存在使我拥有非凡的能力。

  我被安放在一间茅草房的木门一侧,这房里还住着一位忧伤的姑娘。

  我和这个姑娘相伴已有三年,不过,她不知道我的不平凡,她只知道我是一块石头,她倚靠的石头,她经过时纤手搭在的地方,她沉思落泪的安枕,她悄悄话的偷听者。

  当第一缕阳光懒懒的撒向大地的时候,我听到她喊一个叫风的人,我知道她又从一个几乎每天都做的梦中醒来,那是一个美丽的梦,我知道,她希望能够永远不再醒来。

  一阵沉寂后,她房间亮起了灯。我听到焦急而清脆的脚步声,向我的方向越来越近,门被缓缓拉开,我会看到一张清秀的脸,冰冷而凄凉,坚定而执着,这是谁也不忍抛弃的人儿,怎么偏偏成了没人疼没人惜怜没人照顾的世界角落里的女子。我真痛心。

  小心翼翼地抬脚过了门槛,她来到我的身旁,纤手搭上我的脊梁,慢慢地走向远处落满杨花的路口。其实,她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姑娘。只不过心里仍有一丝光亮,便对这个人世还有不能磨灭的希望。

  有坚硬的石身屏护,我的头颅完好无损,没有风雨的侵蚀,我有人类没有的灵敏感官。我看到她走向路口那株枯老的杨树,我看到那杨树身体留下的岁月的刻记,是一道道暴裂的痕,伤心的印。枯老的杨树,落下的杨花,是忍不了的泪。我听到她从未改变的开场白,“风,又是杨花飘落的日子,你说好的,你会回来。”她一如既往的扶着杨树缓缓坐下,去等她爱的风。

  那是三岔路口,有一条横向穿过的路,另一条分支是她踩出来的。

  当我听到马蹄声的时候,我看到她露着甜甜的微笑,向着传来马蹄声的方向,投去期许的目光。疾驰的快马,却没有停留片刻,只是那马上的人看了她一眼,之后人与马一起消失在扬起的飞尘里。然后,她两只玉手托着香腮,低下了头,在垂下的时候,我看到她脸上忧伤的愁容。我没听到她的叹息,可我能感受到她心里的颤抖。

  她拾几片杨花又喃喃自语,不过我还是能听到她的话。她说,风,这是你爱的杨花,因为你,我也爱上了它,你曾对我说,有杨花在的地方就会有你的身影,你说杨花就是你的命,你喜欢看杨花飘飞,你喜欢为我作画,画在飘飞的杨花里起舞的我,画我眉心贴片杨花的脸,你说,那时的我是最美的,我总是娇羞而后又撒娇,我别的时候就不美了吗,你又总是不让我有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拥着我吻着我的唇。

  我看到她脸上一点绯红,可转瞬即逝,有谁看她红着的脸呢,有谁听得到她直抒心怀、表露心迹的话呢?

  我看到她又扶着那株老杨树缓缓的站起来,我知道她要回来了,她的身旁落满杨花,她的肩上胸前也有几片,我想杨花也爱上了她吧,她的额头总有片杨花附着,可能是树上落下的杨花附上她的额头,抑或许是她拾起贴上去的。

  我看到她瘦弱的身影,向我走来,风拂起她披散的长发,飘落的杨花从她的眼前落下。我看到她泪水流下,泪流过的地方贴着几片杨花

  她不再小心地走,她不知道自己看不到了吗,不知道要保护好自己吗?

  我的心开始一阵揪痛,她的脚绊着石块,她的身体摔在地上,我看到她的肩一片鲜红,她总是这样任性,命也可以不要。这三年里,不知看到了她摔了多少次,我的心揪了多少次。

  我真恨那个人,也就是她口里的风,他怎么能忍心离她而去。

  我清晰的记得,他与她分别的场景,还是那株枯老的杨树下,杨花从老树上悠扬飘下,他与她在飘落的杨花里蹁跹,她美丽动人,他风流倜傥,命里注定的一对,却还是逃不掉命运的纠缠。他拥她入怀,她在他怀里娇羞可爱,可这是分别前的小插曲,美好的仿佛都是短暂的。

  他吻她的额,她的额上附着一片杨花,像是画上去的。他抚着她的长发,从长发上摘下一片杨花,他说,看到这杨花我就会想起了你,再让我看看你的脸,我要印在我的心里,我的心要是石头就好了。她瞪着小眼睛调皮的盯着他,石头的心就装不了我了。他紧紧地抱着她,在她的耳边小声地说,把你刻在我的石头心上,便不能抹去了,如果风雨侵蚀,一点点消失,也是死后化作白骨的时候了。

  他是骑着一匹棕色长毛的马走的,他对她说,他的俗世还有未了的事,完了就会回来。他说,那年秋天的一个黄昏,杨花雨飘落的时候,他就会骑着快马回来,回来与她相守,永世不再分开。

  她信以为真,于是在那个秋天,杨花飘飞的时节,她每天都会去路口等他,直到听到他回来的马蹄声,他再次将她拥入怀抱,他们在杨花雨中起舞,他为她画额头贴着杨花的脸。

  可他那个秋天没有出现,之后的两年也没有回来。他以前可从没说过谎话,也没食言,她相信他能回来,她深深的爱着他,相信他的一切。

  我恨着他,同时也是恨我自己,因为我就是那个风,忍心抛弃她的人。

  看到她难受的模样,我就不能原谅我自己,我在心底痛斥自己,我怎么能让她这么伤心,我怎么能看到她无助而又无能为力,我责怪我的无能,真想死去,有时觉得可笑,我再也死不了了。

  我该怎样向她解释,说我欺骗了她,我化成了一块石头,还保留着头颅与情感的石头,这是一件多么荒诞的事啊,足以令每一个人惊讶与称奇。

  可我忘了致命的一点,我的头颅镶嵌在石身里,我的嘴被石头封住,我不能说话,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痛苦无助。

  每次我看到她从我身旁经过,她的纤手搭上我的脊梁,又走向远处路口,我都在心里呐喊,雪儿,我在这,我就在你的身旁,我一直守在你的身边,从未离去。可她怎能听到,坚定而执着的在那个路口等待,等我这个负心的男子,等到枯老的杨树落下所有的杨花,那块地面铺满了杨花,她的秀发开满了杨花

  她是飘雪,我是流风。

  【五年前】

  我们的名字,都是各自的父母,因为一个梦为我们取的。

  我的父母后来对我说,他们的梦,梦中,只有风,流动的风,我在风中向他们走近,走近。然后,他们就给我取了流风这个名字。

  惊讶于我们匹配的名字,雪儿对我说,他父母的那个梦,飘扬的雪中,她从天而降,像一个天使,来到他们的身边,飘雪也就成了她的名字。当时,我们欢笑着,流风追逐着飘雪,飘雪缠绵在流风里。

  认识她之前,我是一个富家公子,她是一个官家小姐。

  在见到她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雪儿对我笑,她对我说,流风哥哥,来追我呀,我追着到了邻近的一座城,我看到她消失在城墙里。醒来,我就决定找寻她,走时,我对我的父母说,我去会见一个邻城的故人。

  我在城墙内侧的一个古老的巷子,与她偶遇,她一袭白色连衣裙,如一朵出水的莲花,超凡而脱俗。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我今生唯一的女子。她看到我,也是第一眼,认定了我就是她要相许的人。后来我的随从与她的侍女,总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笑我们当时偶遇的景象,我们久久的对视,就在这对视里,我们认定了彼此。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在城里的一间客栈,把酒畅谈。她通晓琴棋,我擅长书画。她抚琴,我作画,她说棋,我和书。

  又一个清晨,我们才惊觉,两人相拥了一夜。

  一对男女非亲非故,却共处一间房,整整一个夜晚。

  消息很快传开,我们的父母在第三天也双双知晓。各自的族里议论纷纷,说我们败坏纲常,不遵伦理,不守重道。更有人提议,将我们浸猪笼,沉于江河之中,让这件给族里蒙羞的事在江水中销声匿迹,让江水洗刷他们的罪恶。

  最后,是最坏的结果,族里决定将我们浸猪笼。我们的父母,极力为我们说情,可难敌悠悠众口。

  在执行决议的一个时辰前,我们的父母偷偷地放了我们,他们说,走吧,永远别再回来,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你们的地方去过你们的生活。我们不愿这样不负责任的消失,这会拖累我们的父母。他们说,族里只是想让这种事有一个结局,结局是你们消失,你们若在,就会将你们沉入江水里,不在,也只能作罢,族里的人,是不会向外面宣布你们逃走了,只会说,沉入了水底,江水洗净了他们的罪恶。

  我们死里逃生,去了这里,搭建了这间茅草房,谁都没有委屈,彼此的相守只会留给我们快乐,别的一切都在这彼此的相守中稀释了。

  因为这里有株杨树,有飘落的杨花,我们才选在了这里。

  没有杨花飘扬的季节,我们徜徉在路口和草房的中间,谈着关于杨花的历史,吟咏关于杨花的诗词,盼望着路口杨花的飘落。

  杨花飘落的时节,我们就在这杨花雨中,抚琴咏诗。我喜欢她在杨花雨中翩跹起舞,像一朵白色的蝴蝶,扇着轻盈的翅膀,跳出绝美的舞姿。我喜欢这时为她作画,画她在飘落的杨花中忘情的歌舞,画她眉心额头贴片杨花的脸。

  我说过,美好的似乎总是短暂的,三年前的事,终结了这一段美好。

  【三年前】

  那年我二十岁,她十八岁,还是正值青春年华,快乐的生活似乎还很长很长,谁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一个没有阳光的清晨,从一个噩梦中醒来后,我变得很虚弱。梦里,有一位老者给我一个不可思议的指示,他说,我前生被别人诅咒,今生活不过二十岁,这天是我生命衰竭的第一个日子。

  起初我还不相信,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谎言,这才是恶毒的诅咒。可接下来的两天,我变得越来越虚弱,我呼吸时而急促时而中断,我浑身开始酸软,原来真有一个诅咒加在我的身上。

  我越来越害怕,越来越恐慌,我真的不能死,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她一个人要怎么活。

  第三个夜晚,我又梦到了那个老者,他对我说,西天如来是大慈大悲的佛,你去求他,他会帮助你,不过,普通人由此地到西天圣地要三个春秋,看你现在虚弱的身体,恐怕撑不到那里。

  清晨醒来,我唤醒熟睡中的她,看着她清秀的脸庞,我对她说,雪儿,我的俗世还有未了的事,我想回去,完了就会回来,你不要去找我,这个秋天,杨花飘落的时候,你在路口等我,当你听到马蹄声时,我就会回到你的身旁,我为你画贴片杨花的脸,我们永远不再分离。

  在那个飘落杨花的黄昏,我和她相拥在杨花雨中,我抚摸她的秀发,从她的长发里摘下一朵杨花,我对她说,看到这片杨花就记起了她的脸。

  那时,我很虚弱。她问我,风,你的脸怎么有些惨白,很不舒服吗?我骗她说,晚上受了凉。

  我骑着一匹快马,消失在马儿扬起的飞尘里,我没有回头,不忍再看到她,我怕我看到她那张傻傻的脸,心立即会软,告诉她我就要死了。

  路上,我几乎一刻也没休息,快马加鞭,向着西方,生命的方向。

  可我的身体变得愈发的虚弱,直到后来,我昏睡在我的棕色长毛的马上。每当回想那段西行的路程,我都会感到惊讶,马儿是怎么把我送到西天圣地的,那条路,它是没有走过的。

  别人三年才走完的路程,马儿用了不到一年就把我带到了那里。西天的佛,看到我们的时候,我与马都昏迷了,确切的说,我的马已经死了,它不分昼夜的把我驮到了那里,耗尽了它的生命,完成了它的使命。

  我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高高在上的佛,他散发着万丈光芒,普照到任何黑暗占据的地方。

  我在佛前跪下,虔诚的望着上面的佛。

  我问佛,我只有二十岁,为什么身体那么虚弱?

  佛答,你身上有别人施的诅咒,你生生世世都活不到二十岁。

  我问佛,谁执行他的诅咒?

  佛答,我。

  我问佛,您不是大慈大悲的佛吗?我做了什么坏事,我没有,你难道是非不分吗?

  佛答,我是魔是佛,自有普天下的子民去评说,无需再问,一切自有定数。

  我看到高高在上的佛闭上了眼,不再理会我。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佛也是势力的。

  我回去也不能再见雪儿一面。只有求佛,世俗的佛也是佛。

  我在佛前苦苦求了三日,因为我没有五百年的时间。

  后来佛才开恩,让我以现在的姿态活在雪儿的身边,一块石头,一块有感情的石头。

  在他把我送回来的前一刻,他告诉我了这诅咒的因,这诅咒还施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我的雪儿。

  我的前世是一个王,雪儿是我的王妃。我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王,我常年征讨别的国家,抢夺他们的财宝,霸占他们的疆土。

  在征讨赤血国之前,我每占领一个国家,几乎都是兵不血刃。这是一个难缠的国家,我折损几万兵马也没能攻陷它的都城。最后我倾我所有的兵力才拿下了它,我很愤怒,进城以后,我杀光了所有的人。血染红了这座城,飞鸟也不敢在此处停留,只有几千只乌鸦啄食一堆又一堆的死尸。

  雪儿是一个善良的人,没能劝阻我屠城,她感到深深的内疚,从那时起她开始吃斋念佛,替我赎我犯下的罪孽。

  我们的诅咒,就是在屠城时被施予的。有一个巫师死前设下了诅咒,我生生世世活不过二十岁,雪儿在我死后的一年里会双目失明。

  【化石】

  我还是一块石头。

  她还是会在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的时候,从草房走出。我看到她仍是忧伤的容颜,她的纤手搭上我的脊梁,走向落满杨花的路口,我看到杨花从她的眼前飘下,我看到她泪如雨下,泪流过的地方贴着几片杨花

  直到有一天,她伏在我的肩膀,永远沉睡,我看到她忧伤的脸。

  身体终化作了一具白骨。

  在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我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看到了雪儿,只不过已是阴阳相隔,石鬼殊途。

  在那个夜晚,我告诉她我经历的所有。她没有任何悲怨,静静地听完我的诉说。

  不久后的一天,茅草房的木门一侧多了一块石头,和我一样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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