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到了岁末年初这段时间，各个单位都在忙，每个人都在忙，全社会都沉浸在一片繁忙之中。
这一切的忙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吃”展开的，因为中国人的一切社会活动都离不开吃，而且把任何事情都与吃联系在一起。比如上当叫吃亏、受苦叫吃苦、领会叫吃透、搞准叫吃准、感到意外叫吃惊、受人欢迎叫吃香、心生嫉妒叫吃醋、战事激烈叫吃紧、花销积蓄叫吃老本、得到利息叫吃利息、讨人喜欢叫吃得开、受到额外照顾叫吃小灶、不与他人分享叫吃独食、承受不了叫吃不消、搞不清底细叫吃不准、遭到诉讼叫吃官司、在买卖中得好处叫吃回扣、占女人的便宜叫吃豆腐、依靠女人生活叫吃软饭、没有什么能耐叫吃干饭、无所事事叫吃闲饭、平均主义叫吃大锅饭、不劳而获叫吃现成的、花光老本叫坐吃山空、具有反制潜力叫不是吃素的、脾气大叫吃了枪药、胆大叫吃了熊心豹子胆、遭到怠慢叫吃了闭门羹、不切实际的的幻想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心中有苦难以诉说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固执己见叫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出卖本方利益给他方叫吃里扒外、得罪不起叫吃罪不起、什么办法都不管用叫软硬不吃、凭借优越地位攫取利益叫赢者通吃、贪婪凶狠叫吃人不吐骨头、吸取教训叫吃一堑长一智，另外，还有饱汉子不知饿汉饥、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还有什么饮泣、饮弹、食言、糊口、铁饭碗、坐吃山空、喝西北风、小菜一碟、脍炙人口、秀色可餐、囫囵吞枣、因噎废食……等等，不胜枚举。有人编了一个段子，说奥巴马看了《舌尖上的中国》后，对翻译说：“我终于明白了，中国文化其实就是吃的文化：工作岗位叫饭碗、好的工作岗位叫铁饭碗，谋生叫糊口，受雇叫混饭吃，混得好叫吃得开，受人欢迎叫吃香，得到照顾就叫做吃小灶，花积蓄叫吃老本，性骚扰叫吃女人豆腐，年轻人依靠长辈生活叫啃老，男人依靠女人生活叫吃软饭，干活多了吃不消，被人害了就吃亏，男女心生嫉妒被叫成吃醋，犹豫不决叫吃不准，办事不力叫吃干饭，负不起责任叫做吃不了兜着走。”翻译听后很生气，说：“要你总结中美之间关系，你却总结中国文化，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总而言之，中国的吃文化，真是登峰造极、无以复加了。老外见面问候一般说，“你好吗？”，而中国人见面一律问：“你吃了吗？”总是把“人生天地间，为的就是吃和穿”当作全部生活的中心和信条。所以，中国人好吃、爱吃、会吃，不要命的吃。婚丧嫁娶要吃、开会庆典要吃、大事小节要吃、送往迎来要吃、联络感情要吃，求人办事要吃。不吃，就吃不开；一吃，就吃香，就有劲，就来事，一切棘手的矛盾、一切难办的事、一切难过的坎、一切难看的脸、一切难解的恩怨情仇，都在饭桌上摆平了，都在推杯换盏中迎刃而解了。
杨正伟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要进京去请吃，基本的陪侍人员仍然还是王珩、贺小飞和肖冰婕，这次增加了新任办公室主任马有田。杨正伟总是兴奋而又悲壮对他们说，“你们又要陪我去上战场了！”不过，他们都乐意和他一起去拼杀。
这一趟进京可是不轻松，既关系到本年度能够获得什么等次的工作考核成绩，又关系到明年能够掌握和利用多少资源。一句话，今年的命活得怎么样，明年的命怎么活，都靠这一趟搞定。
动身前，杨正伟和王珩商量了一个严密的行动方案，包括请什么人吃饭、到什么地方请、点什么菜、上什么酒、带什么礼品、准备多少礼金，还有什么时间请，并一一联系沟通好，起码大体上与对方敲定。杨正伟心里明白，这段时间在北京能请到什么人，能请到多少人，都是对自己有没有面子，有多大面子的一个大检验，也是对今年日子过得好不好，明年日子好不好过的一次全面摸底。同时，这次，在北京能呆多久，也表明自己在京的人脉圈子有多大和自己的身体有多好。平时，他和省直一些哥们喝酒吹牛时，总爱相互问，“去年底，你在北京呆了几天？”
“还能呆几天？去去就回了，吃不消哇！”
“呆是呆了几天，搞病了！”
“呆了10来天吧，被整得死去活来！”
“呆了十几天，还有好多人拉住不让走，可哪里吃得消啊，赶紧悄悄溜回来了。”
杨正伟在北京请吃，最长的一次，呆了15天，每天安排两个饭局，一场夜宵。这期间，不停地轮番换人来陪着上战场。一般是，请到哪个司局，省局对口的处室就由处长带领本处室能喝会逗的人马飞赴北京来陪，之后，再换下一拨。而杨正伟则在那半个月当中一直一马当先领头战斗没下火线。所以，他要什么样的考核等次就有什么样的考核等次，要项目有项目，要指标有指标，要资金有资金。他明白，中国的所有资源都集中在北京，而这些资源基本上是随着餐桌和酒杯的转动方向一级一级地流动的。杨正伟在北京请吃，要到了项目、指标、资金，然后，回到省里，别人又来找他要项目，要指标，要资金，又要来请他吃，他又得吃请。春节前后一个月，基本上全用于请吃和吃请了。
这一段时间，全国上下都在竭尽全力进行一场资源大战。饭桌成战场，一片硝烟弥漫；酒杯是手雷，炸得晕头转向；礼品礼金则是袖中匕首，暗暗顶在你腰眼上就得乖乖听话好好办事。这场战斗好不激烈，好不惊险，好不辛苦！不过，有道是“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段时间把请吃和吃请搞好了，这一年的日子就能好好过，就过得好了。
在今年的这场请吃中，杨正伟感到自己的战斗力有些不如从前了，毕竟已是马上60岁的人了，已经开始唇动齿摇，宿醉难消，只好用药物勉强支撑下来。好在，增加了一个得力干将马有田，加之各处室轮番调兵换将，不少人进京舍身护主，所以，仍然一直在北京坚持战斗了两个星期。尽管，用他的话说，里里外外都被整脱了一层皮，但也算是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王珩则这次进京可谓是春风得意，喝酒不醉。过去，他都是来跟班、来跑腿的，可这次身份不同了，是局领导，跑腿的换成了马有田。同样是请上面那些人吃饭，同样是给上面的那些人敬酒，可是人家对自己的态度就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过去见面，伸手拍拍自己的肩膀，调侃几句，还感到受宠若惊；现在，见面正儿八经地握手，“祝贺提拔”、“恭喜高升”的话不绝于耳，让人多少感到到有点飘飘然。他在得意之时，也不免在想，我王珩还是上次陪“老板”来的那个王珩，干嘛身价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呢，而且周围的人尤其还是上面的人对自己的态度也不一样了呢？就是多了那一张纸，一张寥寥数语的任命通知书。那张纸就像一个标签，贴上了标签，就成了牌子货，地位就变了，自然身价就变了。你说，为什么一瓶矿泉水，在超市只卖2元，而在五星级宾馆就卖20元呢？你说，为什么在省城最多3000元一桌的饭菜，到了北京就得掏30000元呢？你说，为什么在商店卖500元一瓶的酒，到了酒店就卖5000元一瓶，到了酒吧就卖10000元一瓶呢？同样的东西，挪个位子，那身价就是不一样了。王珩心中暗暗得意，酒量比以前也更大了。
贺小飞也身份不一样了，大家见面，都称他“贺处长”了。他不仅给每一个酒店里那些早就熟悉的销售经理和服务员重新发名片，而且每次买单时，看都不看，就潇洒地挥手刷卡付账。走在大街上，打个的，一高兴，就丢给司机一包“大中华”。
这段时间，北京的出租车司机也总是乐呵呵的，因为总是有高兴得不行的或者醉得不行的外地官员和办事人员给好烟抽，甚至给小费，给红包。有的时候，打车的是一个地方要员，说不定就是个省长什么的，带着个把随从，要求把车开到某个领导住处外面的胡同里，就猫到那里，在车上瞪大眼睛紧盯住着领导家的门口，等领导家里的客人一拨一拨地出来后，好不容易瞅上个空挡，打开车门，撒腿就直往领导家里冲去……为了等到这个机会，往往要猫好几个小时，他们很着急，而司机很高兴。把车停那儿，猫在车里安心睡大觉，不费油，也不费事，但钱照给，甚至还多给，所以，总是傻傻地笑。北京的出租车司机都是侃爷，他们说，这段时间，整个北京都火了，到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妓歌娼舞；这段时间，整个北京都发了，连那些收地沟油的都腰包鼓鼓的；这段时间，整个北京都高兴，在街上遇到一条狗，都好像在冲人微笑。
肖冰婕则感到有点失落，她本来以为这次来北京可以见到“武大郎”，可是，“武大郎”恰好就在她来北京的当天启程去美国。他在小报工作期间，手头松泛，营造了很好的人脉，回到部委并提拔为处长后，上上下下都很吃得开，尤其是在领导那里很吃香，现在被部里派到美国的一所大学去参加进修学习，而且为期半年。那天，肖冰婕到达北京机场时，一打电话，“武大郎”也正好在国际出发区办理登机手续。本来，她向跑过去见他，送他，但又考虑到跟在杨正伟身边，不敢太出格，只好忍着，但心里一直像猫爪子在抓一样的难受，便一直不停地给他打电话。杨正伟一时搞不清她为什么一直情绪低落，时不时地讨好她，总说，“冰婕呀，不舒服了吗？没事吧！这次，你没怎么喝酒耶，还记得吗，上次，我们喝得多苦啊！”肖冰婕却顾不上搭理他，一直在摆弄自己的那个手机。
马有田是第一次陪“老板”进京，对一切都感到新奇，而且非常谨慎。不过，他的适应能力非常强。本来，杨正伟这次带他进京，还有让王珩带一带他，让他尽快熟悉，尽快进入角色的想法，没想到，他完全能够独当一面，把很多事情都考虑得很周到，安排得很妥帖。杨正伟对他的评价是，心比王珩细，胆没王珩大。当初，王珩还有点喜欢自作主张。比如，未经请示同意，就和杨正伟此次不打算见面的人联系，搞得他很尴尬；或者擅自做主增加饭局人员，以至本可以在饭局上得到解决的问题却提都不好提出来了，不仅白设了一次饭局，甚至还有可能造成矛盾和隔阂，任你再设多少个饭局都难以消除。所以，杨正伟不得不正色告诫他：“凡陪我进京，未经同意，不得自作主张联系上面的人，更不得随便把人拉到饭局里来！”王珩跟着杨正伟慢慢才知道了其中的许多奥秘，才知道了深浅。而马有田却事事、时时、处处都能准确领悟到杨正伟的真实意图，并能处理得恰到好处。
其实，马有田并没有读什么书，高中毕业后，就通过招工参加了工作，然后转干，再在职读函授大学，拿到本科文凭，但是，他很有心智，而且讨人喜欢，加上是杨正伟老家的人，一直得到他的关注和关照，所以，从县局到市局；从基层的一般干部到县局局长，再到市局科长、副局长、局长，很快就成长起来了。
杨正伟记得前些年在行政学院进修时，讲《领导学》的那位老师讲过诸葛亮有个独到的观人术----问之以是非而观其志，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咨之以计谋而观其识，告之以祸难而观其勇，醉之酒而观其性，临之以利而观其廉，期之以事而观其信。而他觉得有道理，不过，实际上远没有那么复杂，要看准一个人，只要和他喝顿酒就八九不离十了。“见酒嗜饮者性馋；滴酒不沾者性毅；劝酒即喝者性实；开怀畅饮者性爽；无量强饮者性憨；有量不饮者性狯；扭捏怯饮者性隘；左右逢源者性滑；酒后失态者性弱；酒后如常者性欲豁。”杨正伟发现马有田在酒桌上自始至终不动声色，一杯一杯敬别人，满桌打了一圈又一圈；又一杯一杯地接受回敬，来着不拒，满满当当，毕恭毕敬，从不偷奸耍滑。直到宾主都尽了兴，再把客人一一打点好，并一一送别，脚不乱走一步，话没多说一句。杨正伟在心里暗自想，此人没有看错，具有千杯不醉的特殊能力，着实是一个可造之才。
杨正伟此次北京之行，感到美中不足的是，这次来北京没有见到袁媛，她去美国了，而且是到那里定居，以后，可能就难得相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