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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期

  

  我的黑夜,我在雪中奔跑。黑夜里,有我模糊的记忆。

  今夜的雪很大。

  外面的雪伴随着父亲的琴声簌簌而下,父亲在伏坐在庭院里樱花树下的石台上弹奏着一竖名为焦尾的琴。雪白的樱花夹杂着冰梅花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摇摆,徐徐缓缓,落在琴线上,也落在我稚嫩的脸颊。在灯火的照耀下如同这子夜的雪一样,父亲的琴声里有一种忧伤冰凉而又绚丽明亮的美,每当这时我的眼眸里就会有一片模糊的光晕,借着光晕,我可以听得到母亲的的脸上有徐徐散开的笑容,荡漾着在黑夜弥漫的忧伤,父亲深刻法令纹里夹藏冰冷雪花的严肃。

  我是子期,生活在公元前的五世纪。春秋时人。父亲告诉我我出生在一个下着鹅毛大雪的深夜。那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漆黑的风,洁白轻盈的雪。樱花树下,片片的雪花不断在空中打着卷。每一个下着雪的夜晚,我的父亲都会这样站在厅门前一动不动的凝视着漆黑的天空。房檐下悬挂着的红色灯笼在风中萧瑟的摇动,夹杂着零碎的雪。灯光下照映着一张变得有些苍老的脸风灌满了父亲宽大的凤邪长袍在风中泛起涟漪。我可以听到父亲很少说话的嘴角紧闭,左右两边深刻的法令纹风一样的严肃落寂。

  父亲说他不是在看深黑空洞的天空,他是在注视黑夜雪后的月光。每当母亲问他时他这样回答道。他经常在鹅毛大雪的夜这样凝视。

  我亲说我将会在子夜出生,正如他在等待月光出现一样,期待着抱着我抱着他最小的儿子一起等待。

  所以他给我取名字叫作子期。

  父亲告诉我,你出生的夜,很黑很黑。

  漆黑的夜下,门前面的占命师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窄窄街道里,随着庭院前面威严高大的门缓缓的沉闷转动声到最后终止在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雪。

  洁白的雪。

  雨打梨花,樱花下树般的轰轰烈烈都比不过此刻的雪。

  我出生在一个下着鹅毛大雪的子夜。夜很安静,我也很安静。在我出生之后我知道我会在数十年后会遇到一个名字叫作伯牙的人。他会在青天白云空旷朗朗高山碧水的江上,撑一支竹蒿泛筏,他面前会有一把叫作“瑶”的琴,他会弹奏着一支叫作“高山流水”的曲子。高山流水,水声淙淙汩汩清澈无比,那一刻我将会不再安静。

  我很安静。我喜欢穿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鞋子,戴黑色的头冠。喝着黑色的水,流着黑色的血液,吃的是黑色的饭。这一切正如我深邃空洞的双眸,很黑很黑。在我这里,一切的东西都是黑色的,宛如洁白的雪里夹杂的漆黑的风,代表着无边的落寂与死亡。

  我是子期,一个黑色的瞎子。怀揣着黑色的雪一般的忧伤,喜欢站在每一个下着大雪的厅门前,注视着藏在漆黑后面的暗淡的月光。

  我知道在我的数千年后会有人发明这样一个定则。他用左手定则来确定电流方向,右手定则用来确定磁场方向。我虽然不知道他会是谁,但我知道他一定很爱自己的双手,正如我很热爱我自己的耳朵。

  当我会走路时,父亲就开始教我弹琴,辨别“宫”“商”“角”“徵”“羽”的声音。父亲灵动的指下弹出的琴声会很好听,听着父亲的琴声会让我想起在下着鹅毛般雪的夜晚独自坐在城墙的最高处仰望且等待雪后月光出现的情景。大雪肃杀,灯火通明,那一刻,仿佛周围所有的声音都退得很远。当父亲开始弹出我不懂的声音时,我就会把头放在双手上,用手支着头抬头思考,每当那时我可以看见人们所说的月光和金色明亮的太阳在我的眸子里泛着淡淡浅浅的光晕。父亲告诉我说那叫光明,于是我便开始对光明充满了向往。光明的作用下我的一只耳朵会被光线照映的发痒,用手摸它们,惊叹这种奇妙的东西在我身上居然会是两个。

  数十年后,我又开始变得安静了,抑或说父亲死了。

  我便开始拿着一支竹篙作为拐杖,行走于江湖。人们见了它,都说他太长。我说他还不算很长,他可以使我充分抅到遥远的光明。我回应说。况且总会有一个人会和我一样。我的另一只耳朵。

  我慢慢地走,走得很慢。我总是先会用棍子探出一节再伸出左脚,然后右腿再缓慢的跟上。

  没有父亲的我开始独自寻找光明。

  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我开始向人们所说的一个叫“上”的方向走。我的头顶就是,我抬头就可以看见,当我走时,眼中的光晕开始逐渐变浓变大。就像我听到父亲健在时的琴声一样。后来人们告诉我说这里是“高山”,我说“恩”。我往“下”看,发现下面也有光,一闪闪的无数希零破碎的光。倒映在我的眼里有无数个光晕,后来人们告诉我说,这个叫做“流水”。

  “高山流水”。很好听的名字。虽然我还是喝着黑色的水,流着黑色的血液。

  秋。

  秋已残。

  漆黑的风碾碎了无数的落叶,却碾不碎这天地间的寂寞。

  我安静的走着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伯牙。

  走着走着,遥远的江湖上传来了近人的曲子。有时悠扬清越,抑或婉转流畅。那首曲子让我想起了在我出生的夜晚父亲凝视天空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在漆风白雪的樱花树下枝桠里透露出的大雪后来的模糊光晕,让我想起了在父亲的琴声里我开始抬头仰望天空,直直的凝视天空的自己。以及在高高的城墙下,所有的声音都退得很远的同时独自一人倚着女墙在雪中哭泣,我的声音在安静的子时雪夜显得突兀的样子。高高的城墙下我看起来是那么渺小,我渴望被城墙被风雪阻挡的光明,可风雪却一次又一次冻结了我的泪。那时,我知道我心里的洁白樱花开始渐渐枯萎。从那时起,我知道自己一辈子只能在黑暗里度过。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俞伯牙。我喜极而泣高声呼喊你可是伯牙,你是否正在青天白云空旷朗朗高山碧水的江上撑一支竹蒿泛筏弹琴长啸。我再问你,你这首曲子可叫做高山流水?无语凝咽的我热泪佯狂。

  我呼出的刹那,仿佛听见什么东西断了的声音。光明一旦在你的生命里到来那可怕的汹涌死寂般的黑暗便如潮水般退去一去不再复返。我想起了父亲说他可以看得见黑色背后的光明等得到漆风白雪后的月亮,以及他站在门前法令纹理勾勒出的严肃认真的样子。父亲没有骗我。

  当我一生中第一次真正的见到光明的一刻,我的耳朵很痒。我看见了身形瘦消喜极而泣脸上笑容徐徐散开的的伯牙。他的脚下是一排竹筏泛水,他的周围是苍翠矗立的高山,他的手里有和我手里一样长的竹竿,以及他面前的瑶琴。

  漆黑身躯,精雕细刻,洁白的琴弦。

  弦。断了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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