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二凤上班了,是顶了她妈的职,她妈是为了她有个铁饭碗提前办理病退手续的。本来家里就计划好了,大凤上了大学将来工作问题不用担心,因为她毕业后是由国家包分配的,剩下的就是东升,如果大学落榜,说什么也要顶他爸的职做厂里正式工,这叫双保险,以后的日子就安稳了。
大6号每家每户基本上都如此打着小算盘,能父母退休让儿女顶职的,几乎都赶着趟地光荣退休了。子女多的照顾不过来的,只好先进厂办小集体混着,等待国家招工。听说以后没有正式工了,进厂全部要签劳动合同是什么合同制工人,合同期满厂里不要你你就得滚蛋,残酷啊!一时间这大6号披着红绸戴着大红花,由厂里派人敲锣打鼓欢送回家的父母亲们,一年内相继退休者不下十人。小五子家妈退休了由大姐小三子顶职。令人不解的是大群家妈也是其中之一,大群高中尚未毕业,家里就急匆匆地让他顶了他妈的职。原来二群死后,大群一直很自责,认为那天是自己没有看住弟弟,久而久之性情大变,不是郁郁寡欢就是无端乱发脾气,继而厌学经常逃课。后来有人看见他与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混在一起,躲在背街背巷的墙根下,玩推牌九,赌一二分钱的输赢。大6号其他伙伴们偶尔也玩扑克,但没那么好,更不赌搏那怕是寻小刺激,也从不。
庆国的爸妈一道退了下来,让他回乡的二哥和一直在厂小集体上班的大姐顶了职,老三上大学不要烦神,老大已在农村安家落户,庆国将来出狱厂里也不敢要他,况且这事又急在眉梢等不得,只好由他。只有小桃子家因儿女都在上学,只得作罢。其他几家在厂里办理离退休则是以知青返乡一直没有正式职业的家庭居多。
大群家爸罗书记被上调到市纺织局任副局长,局里配给他一辆自行车,伙伴们怪眼热的。有一次礼拜天小五子看见那辆大车子停在外面巷子里,便邀来了东升和小桃子把大群叫了出来,几个人把用意一说,大群还行,二话没说回去找来车钥匙开了锁,推着车子就上了大街。没想到学骑车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弄不好就摔跤,于是分成两拨,小五子和东升、小桃子和大群指定很长的距离,一个骑一个在后扶,一个来回换一拨人。几个来回下来,每个人都有了骑车的初步体验,虽然没有真正会骑,但在若干年后他们各自买了新自行车,再学起来几乎都没费劲就能上路骑了。
小桃子家爸在这次厂里人事调动中当了副厂长,虽然他是初中文化但人际关系好。东升家爸却仍然是普通党员,一个班组长而已,因为他为人憨厚不善言辞。这下小桃子他姑海霞一家日子又好过了许多,海霞任命为正主任,叶二三也成了堂堂的班组长,但他好酒中午喝二两也没人敢管了。除小桃子家爸外几个人都不在同一车间。
东升是一年前考进重点班的,虽然语文、历史和地理成绩稍好些,但当时流传一句: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或许是这句话左右着他进了理科班。但他课外看的偏向文科的书居多,如心理学、小说、人物传记之类,为这事常惹得东升家妈火冒三丈大发雷霆,正书不看,看这些鬼书,还想考大学,考个骷髅子啊!我作业做好了,看看课外书长长见识为什么不可以呢?你无知无识,马上就要高考了还能看课外书?昏了头了!我理解能力强,怎么了?老师讲的题目我都懂,高考出什么题目没哪个知道,还不都靠理解临场发挥啊!你不要瞎吵!正处在青春期的青少年普遍逆反心理都很强,你不让我看我偏看,母子俩就这样经常在家里杠上了。
果不其然应了他家妈的话,高考分数线下来后,学校有两名同学考入了本科,后又有六七名同学考取大专,大红纸书写的喜报醒目地张贴在校门外,东升名落孙山。后来,一家中等技术学校录取了他,但他心高气傲没有去就读,打算重读一年再继续参加高考,考不上大学誓不罢休!
接着一个让他震惊又令他沮丧的消息传来,那个靠埋粪缸向农村人卖大粪的成份不好的那户人家的儿子黑狗子,竟然考进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这简直摧毁了他的自信。好在大6号还有一位没有考上大学,那就是小五子的二姐小四子。黑狗子家那个瘫痪的老爷爷前两年就已经死了,家里积攒了些足够他上大学的钱。他家就他一个独宝儿子,原先还有个妹妹,因家里穷早就过继给了一个远房亲戚。男人在厂办小集体上班,工资比正式工微薄得多;女人在他公公死后,每天起早贪黑的做些小本生意。她推着一辆简陋的土板车带上小煤炉和油锅,一篮子豆腐干与佐料及必备的碗筷勺盆和半桶清水,到市道口卖油炸豆腐干。赶在人们上下班的高峰期,只要闲来吆喝一嗓子,卖——油炸干子!不愁没生意。田螺上市时,则卖些五香螺丝,也就是将田螺洗净放入大铁锅里用水煮熟,放入五香八角和辣椒粉等大料,用小秤称着卖,赠送一两根牙签挑肉吃,味道鲜美,大6号的人都爱吃。可能是生意赚了点钱,但能一下子拿出他上大学的费用,说明他家对此预先是有设想和长期准备的!真可谓十年磨一剑,一个普通的家庭能如此齐心协力地为出一个人才而如此努力,实在不易,可敬可佩!
小四子因为家里没有谁退休让她顶职,厂小集体又暂时不收人,只好在家闲着。一天在街上她偶然看见一则教人学毛衣编织的广告,就怦然心动了,回去一说家里非常支持。那退了役的副团长老爸给了她报名的学费,第二天她就去报到了。两个月后,家里凑钱给她买了台编织机,把临街的那面墙请砖瓦匠凿开砌一道门,这样就成了一个门面,对外打广告专门替人编织各式各样的新款毛衣。过去人们身上的毛线衣,都是家中女人们用毛线针一针一针地手工编织的。毛线针是用竹子削制成的,有一尺来长,两头尖尖细如圆珠笔芯,打一件毛线衣,少则要用两三根,多则十来根。打毛线的花样繁多,女人们习惯了边打毛线边窜门讨教、聊天。打一件毛衣,少则十天半月,工作和家务繁忙时一年半载也不见得打成。现在由机子编织,用不了几天就可取了,而且花色时髦,自然深受欢迎。她家因此渐渐地热闹起来了,生意越做越红火。
这边东升想到了他的老同学牛小子,按着地址找到了他家,白天没人晚上去了,等到9点他家老爸和打扮入时的后妈坐着三轮车带着一纸箱的货回来了。他爸让那个工人把货搬进了门,给了钱让那工人离去。咦,牛小子怎么没有回来呢?上前一问,才知他留在店里过夜照看门面。两口子热情地请他进屋里坐坐,东升谢绝后直奔他的门面而去。
东升蹲下身子对着半掩的卷闸门喊了一嗓子,牛小子立刻兴奋地拉起门对他说进来,快进,进来。人是进来了,但满屋子的货物让他无处可去。屋中间刚好放下一张竹床,上面七拼八凑些装箱用的泡沫板,东升问你就睡在这上面?嗯,凑合吧!天再凉,回去再抱一床被子不就可以了。这张竹床白天是放在店外的,展示一些衬衫、毛线和毛衣等大路货。东升也就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竹床上。收到录取通知了没有?没有考上。那刚好,过来帮我,忙的时候人手不够。我可不会也不喜欢卖衣服。没让你干,干这个。那我能干什么?陪我到南边沿海地区,服装批发市场进服装去。到底什么地方,远不远?远,当然远,现在不清楚,到时跟着去就是了。恐怕不行吧,我还要上补习班呢。你还真想上大学啊!现在有钱就行啊,不过不要紧,不会天天进货的,每次回来你都可以复习嘛,一边挣,挣钱,一边迎考,OK。东升这下放心了,内心很激动,也真想到沿海开放地区特别是特区看看,听说那里发展速度比内地快多了,特别是深圳这个改革开放的前沿。后来他才知道去不了,说是要到派出所开边防证才能去,手续不好办。而是去了江浙一些新兴城镇。
第二年东升考上电大,这个特殊的大学。这跟普通高校又有区别,就是在统一的时间段看电视,由千里之外的老师通过屏幕讲课。本市的电大有教室有管理老师组织日常学习,他是学商业企业管理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已在商海中了,从理论上提高自己将来有可能从事一番事业赚大钱。
第二年东升考上电大,这个特殊的大学。这跟普通高校又有区别,就是在统一的时间段看电视,由千里之外的教授讲师通过屏幕讲课。本市的电大分校有教室有管理老师组织日常学习,他是学工商管理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已在商海中了,从理论上提高自己将来有可能从事一番事业赚大钱。两年后,他电大毕业,一时也没找到好的工作,只好又找到了牛小子。然而时过境迁,牛小子已不是昔日的模样了,他西装革履用摩丝打理过的短发像刺猬般的挺立,他已是新成立的服装公司的副总了。见东升来了,高兴地从老板椅后起身让他在一张沙发上坐下,重又坐定说,哈,大学毕业啦!快,快两年了吧,也没来找过我,怎么又,又想起老同学我啦?别拿我取笑了,我是高不成低不就,空学了两年工商管理无用武之地啊!嗨,只知道你上,上大学了……不,是上电大。对,电大,不嫌弃我这里庙小又不是国营的,就来帮我管理生产怎么样啊,你的工资按绩效拿,是工人平均工资的一至两翻怎样?这是行规我也,也没办法。是吗?看来我无法拒绝,这样吧,我回去准备一下再给你确切的答复,牛总!别这,这么叫我,怪别扭的,别人可以你不可以,老同学,还叫我牛小子,要么叫——小牛。不不不,以前你孤家寡人怎么亲切怎么叫,现在身边有打工的人了,再这么叫就不妥了,要不,没有旁人时叫你名字。嗨,我没你想得那么多,就依你吧!
说来说去,我们还没说到这家新公司的规模呢,其实,规模谈不上,这里有二十几台电动缝纫机,但厂房是租借的。请了一个搞设计兼剪裁的,这边生产出来门面那儿销售,想要穿着个性时尚,可在门面定做也可直接到这公司办公室定做。呵,这生意可算做到家了,产供销一条龙啊!最终东升还是答应了,正式成了这里的车间主管。
这两年大6号又有了些新变化,罗书记,噢,不,是罗副局长,已不再是骑着自行车上下班了,有专车接送,那可是崭新的大轿车啊!大群被调到厂供销科搞起了采购,经常与客户推杯换盏、打打麻将弄点小刺激。还是小五子有出息,没有辜负曾是副团长老爸的期望,一举考取了解放军一所军事学院,将来前途无量啊!小桃子高中毕业后,顶了他家妈的职,刚进厂就被分到厂对外招待所任办事员。第二年,桃小妹考取了省师范学校,六妹子考上了省卫校。第三年三群跨进了一所著名的医学院的大门。看来大6号还真是人才济济,伙伴们的前途似乎已定。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不小心就可能栽跟头的。
(十七)
大6号又平平安安地过了几年,职工工资在悄悄地上涨,市面上的物品丰富了,生活水平也在稳步提高。可以说日子过得比过去强多了。但百姓的怨言似乎多了起来,有句话这样形容: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贫富差距的拉大,让人难以心安理得。
那个街对面11号的小秃子一家早已搬走了,据说他家钱多得要用秤称,梅雨天过后不拿出来晒晒太阳就会发霉。听说他家开的瓜子加工厂已经雇工好几十人了。还有东升的同学牛小子一家也是同样的暴发富。原先的小商小贩能快速地发家致富,财富效应使人们纷纷效仿,邻街住户开始想方设法地将自己的家变成门面,然后摇身一变加入了从商的行列。没有这天然优势的家庭,只要有闲散劳力的,无不是挖空心思地找个适宜的地方,摆摊设点风雨无阻地做他们各自擅长的小生意。如前面提到的黑狗子家妈做的那个买卖就是如此。这相对于几千年“重农轻商”的社会观念而言,无疑又是个历史的进步。
与此同时各地都在搞招商引资,企业内部搞优化组合,逐步向市场化过渡。已经耳闻有工厂倒闭了转而由私人承包的消息了。那些原厂领导有的退了下来,有的却莫明其妙地变换了身份,成了投资方和大股东。以前明令禁止和严厉打击的倒买倒卖现象似乎已合法化了,理由是搞活和扩大商品流通渠道。于是有人看到甲地的某种商品便宜,买上一大批到稀缺的乙地买个高价,从中赚了一大笔差价,这种人当时被称作“倒爷”。各地为数不多的倒爷们确实腰包迅速地鼓了起来,很快跟进的倒爷遍地都是,于是就没人再把这些人当倒爷了。大6号里基本上无闲人,也就无倒爷,不过街对面的11号还真就出了个小倒爷,年纪不大看样子比小秃子还小一二岁。自记事起他经常听到母亲因不堪忍受困窘常拿生活上的琐事与丈夫、婆婆拌嘴斗气,八十年代初的某一天他母亲忽然失踪,从此杳无音信。那年他十五六岁初中未毕业就辍学了,就是想着要找回他家妈。这些事情大6号人有所耳闻,但知之不详。小时候他找不到玩伴又不像小秃子隔三差五地跑到大6号来找人玩,毕竟他们不在一个大屋里感觉上还是有些生疏。有时也能看见他在附近溜达,偶尔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人群中拍某人一巴掌转身就跑,有时趁人不注意背后猛喝一嗓子。有一回想“发坏”时被小伙伴们合力逮住摁倒在地,每个人在他用手捂着的头上打上几巴掌算是解恨了。他性格就是这样乖戾不合群,伙伴们至今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爸有好几次问他们看没看到他家那个“小炮子子”没有?“小炮子子”也就成了他的外号。
十七岁那年他离家出走,不买票就上了一列南下的火车,之后他大着胆子与查票的乘警周旋和捉迷藏。其实他口袋里有一张“大团结”是从家里偷拿出来的,这是他救命的钱是预防万一在最后关头用的,他死也舍不得花。辗转到达广州站时,肚子已经饿瘪了。尽管他厚着脸皮捡到一个别人掉到地上的肉包子,在他人鄙视的目光中还是坦然地吃了。他摁了摁还在口袋里的钱,放心地忍着饥饿在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睡着了。他在梦中看见了日思夜想的妈妈,两行泪不由地流了出来。梦醒时,他忽然发觉钱没了,于是他发疯一样大闹候车室,问每个经过身边的人要他的钱。继而与人动起手来,旅客行李被掀倒一大片,有个旅客一篮子鸡蛋被打碎一地。他也被人揪住一顿暴打,公安来时他已鼻青脸肿衣裳也被扯破。就这样他以妨害治安和扰乱公共秩序的行为,作为盲流关进了收审站。几个月后被遣送原籍。他爸也曾找过他,因家有年迈的老母无法远行,也就随他去了。
去年有人给他家邮汇来了一笔钱数额不多,但看到汇款人的名字他家人全傻了,原来是他家失踪的媳妇,“小炮子子”家妈。他决定按地址只身找妈去,这笔钱不动带上,再另带上几十块钱的家底防备着急用。他爸其实很想亲自去把妻子接回来,但毕竟好几年了也不知她是咋回事,再说孩子大了能当家了,况且儿子千里寻母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临行前再三嘱咐,这事过去这么多年音信全无怕是你妈当初就被人绑票了吧,也许是绑错人了捞不到赎金就把人一直关到今天,反正你去了第一件事就是立即找当地公安局报案,千万不可直接去认母,小心你也落得你妈一样的下场。他连连点头默默地上了火车,这回是买了票的。
他换了几班长途客车终于到了东南沿海的某个小镇,因离深圳很近,这里城市化建设搞得如火如荼。当地县公安局接到报案后非常重视,立刻组织专案组进行侦破,很快查明这是一起特大的跨省市贩卖妇女儿童案,涉案人员二十多人,仅一个星期内全部落网。他妈被解救了出来,并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她那天确实是去了新建成的火车站,本来是想找一个工作那怕是扫地抹灰这样的杂事也愿意。一对好心的兄妹看见她被人回绝后很失望的样子,关切地告诉她南方某个城市工资高得吓人,一年挣的抵得上这里十年的收入,他哥特地回家来接她去上班的,说是厂里还有一二个名额错过了就没有这个机会了。那我回家招呼一声再准备准备。甭准备了,那边什么都不缺,到了那儿写封信回家不就是几天的功夫嘛,别犹豫了我们车票都买好了,现在你的车票食宿我们全包了,反正我们都是同事不怕你欠我们的,等你拿第一个月的工资我们再把帐结清,不就得了!就这样三言两语她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跟着他们上了南去的列车。到底转了多少次车走了多少路她已不记得了,最后当一觉醒来,身旁睡了一个大她约二十岁满面风霜的男人时,她明白自己被卖了。那男人说话了大半辈子攒下的钱都用到你身上了,你不要想跑,跑到天边我豁出命也要把你抓回来。我闹他就打我,我不闹他就待我好,他忙他的地里活,我给他烧锅做饭、洗衣叠被操持家务,一直到最近一二年情况才完全变了。地被征了发了大财,他又被招到厂子里,一月真的拿好多好多钱,我就试着给你们寄了些钱让你们日子好过些,我真的好想家好想你们啊!于是母子俩泪水滂沱而下,接着解救行动组依法解除了她与那个男人的非法同居关系,那男人主动补偿了她一笔钱,含着泪把他们送出了家门。
他们母子上了当地一条最为繁华的街道,他妈说这里家用电器很便宜的,带到家乡去卖很赚钱的,于是他们溜了一趟街。“小炮子子”发现BP机(一种寻呼机)不但很便宜时下又很时兴,灵机一动若买一批货回去批给私人店铺或自己零卖能赚很大一笔钱。母子商量后一不做二不休将身上的钱几乎全部投上买上一批,带回来后果然发了一笔横财,如此走了几趟,那小倒爷的名声不胫而走。他们家从此因祸得福也搬出了11号老屋,不但买了新房而且那小倒爷还谈了对象之后听说还开了家贸易公司。
这是民间的倒爷,还有一种倒爷叫“官倒”,就是那些为官者利用手中权利也干起倒买倒卖的勾当,不是为企业和百姓谋利,而是中饱私囊,比如倒卖彩电、小汽车甚至一些关乎国计民生的紧俏物资。虽然为数极少但影响极大。这可能是八十年代末学潮的主要动因之一。
这年春节,小桃子家爸老四的干爸老站长同往年一样到他家过年,除夕吃年夜饭时老站长发火了,嗓门很大,东升家都能听得见。其实大6号人有所不知,老站长孑然一身年轻时有一相好的解放前夕牺牲了,小桃子家妈其实是一个老战友尚未成年的遗孤,为了能让她心安理得地接受资助,老站长认她做了干女儿。他见老四果然有出息很快入了党提了干,于是满心欢喜地替这两个早已暗中相许的恋人操办了婚事。老四也就有了另一个身分干女婿,只不过知道的人不多。这条中华烟哪来的?这你甭问,反正是我们专门孝敬你的。这么贵的烟是买的还是别人送的?如果是别人送的你们老老实实地给我送回去,我不习惯抽这牌子的烟。噢,是厂里刚退休的一个老师傅送的,说不想让她新进厂的女儿分到织造车间做档车工,要换别的工种,理由是身体适应不了。真是的,这老师傅原来是厂为数不多的创业者,该照顾的我们做领导的哪能不照顾呢?还送烟送酒的,又不是外人这人也太客气了吧。这条烟你老就收下吧,不抽白不抽,一番心意就留着吧。夫妻俩一唱一和,没想到把他们的干爸激怒了。一拍桌子说,你们变了,你们忘本了!见利忘义啊!我们没有啊,礼尚往来人之常情啊,再说我们还不是为了好好地孝顺您啊!你放屁,他张三不送李四送凭什么送你啊,还不是看中你手中的权力?记住,你在厂长位置一天,就要为全厂职工共同利益着想,而不是看谁给你送礼你就为谁办事,若是后者你就失去了公心,你本质上已不再是厂长了,等待你的必然是党纪国法的惩办!老爸别生气了,我们明白了,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时下风气使我们迷糊了,多亏提醒不然我们真的要犯大错了。这样大年初一我登门把礼物退了,顺便给这位老师傅拜年。老爸我们知错了,开心点吧,来吃年饭,小桃子给你外公夹鸡大腿。唉,还是亲家公说得在理,当领导可不能有贪心啊,过去国民党的官个个贪最后连江山都丢了。奶奶瞎说什么啦,我爸只不过是个小厂长又不是政府的大官,有那么严重嘛。你这丫头还老师呢,这叫防微杜渐你会不知道?知道,说着玩呢,嗨哥你别叫我丫头行不行!不行。
过了年人们却迎来了一个不寻常的春天,因为这一年发生的事件太过沉重了,无疑是共和国肌体中关乎命运的手术!改革开放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媒体舆论中对要不要坚持改革开放?是进是退?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抓两手,两手都要硬”,一种宣扬“全盘西化”理论。这些大是大非的问题老百姓不参与,但心里有一杆秤。各地学潮以反腐倡廉起始,渐渐地似乎有人在利用这次学潮,最终以社会闲散人员参与的闹剧被平息而告终。
在这段日子里,大6号那些有子女在上大学的父母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三天两头电话到学校找他们,也有写信的,让他们专心学业学成后报效国家,反腐败那是政府的事,呼吁一下也行要适可而止啊!那个退役的副团长老爸在写给军校即将毕业的小五子信中有一句发自肺腑的话:五子啊,别人参加游行活动我无权干涉,但你不可以,因为你是军人的儿子;国家正在蓬勃发展蒸蒸日上之际,有人想“改朝换代”人民会答应吗?翻开历史看看,只有腐朽没落的社会才有这可能,你觉得现在的社会是这样子吗?在小五子回信说他并没有参加什么游行时,这位“副团长”老爸放心了。
然而在这学潮事件过后的某一天,东升家妈哭得死去活来,大6号人从哭声中得知这样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东升被关起来了。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他没有参与学潮,但对学潮结果产生误判,以为国家从此关闭国门重弹阶级斗争的老调,一种忧国忧民的使命感油然而生。自小就受到革命传统教育的他认为这是历史的机遇,要像革命导师那样“革命”,但他脑子里多少接受了些西化观点,在一次串联中被抓。当看到卷宗中出现“反革命”字样时,他惊呆了终日惶恐不安大有世界末日到来之势。他当时急忙辩解我不反党,但你的行为已经违反宪法还不反党啊!他无话可说,最终还是被判了几年。看他多么像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啊!
大6号还有一件事让人痛心,罗副局长被隔离审查了。据说是受贿,一家人忙着为他退赃。几个月后,罗副局长被保外就医,上医院一检查查出是胃癌晚期,病塌上他拉着大群、三群的手痛心地说,我知道我有这病,本想在我有生之年为你们积攒些家业,想这事天知地知,没成想害了自己也害了这家,是老爸糊涂啊!今后你们兄弟俩千万不要学老爸这样,千万莫贪,好好做人!几天后大群家爸溘然去世。
九十年代初邓小平南巡讲话最终拨开了国人心中的迷雾,加快了改革开放的步伐,政策不但不变还要管一百年。老百姓吃了定心丸,社会安定祥和至少近二十年未发生大的动荡。毛主席曾担忧地说过,文化大革命七、八年再来一次,你们不信我信。看来中国已经走出了这周期性动荡的怪圈,走上了一条良性发展之路。
东升出狱那天是大姐大凤和大姐夫一个陌生的男人来接的,他还有一个小外甥没有来。“自由了,我们回家吧。”“回家?回哪个家?”“大6号啊。”“已经拆迁了,消失了,而且爷爷奶奶的祖屋你也去不了了。”“为什么?爷爷奶奶不是去世了吗?房子不是空在那里吗?”“已经卖了。”他姐夫说。“去新家,确切地说是爸妈的家,我和二凤都有家了,织布厂倒了她现在在一家民营公司打工,我在一家外企工作刚好休假,你姐夫也是,所以由我俩代表爸妈来接你,不然就算给你地址你也不一定摸到家门。”“外面真得变化很大吗?”“你很快就会清楚了。走吧,我们边走边谈,到前边的车站等车。”大姐夫忙帮着东升提着几年前用过的皮箱向站台走去。“不过我不明白好端端的国营单位,怎么说倒就倒呢?”“你学过经济学吗?”“嗨,你说吧我听得懂,只是我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了,我脑子里装的仍然是几年前的世界,别难为我了!”“现在是市场经济了,没有谁想要哪个单位倒闭破产,是市场淘汰了它们。”“大6号的那些人都忙着自谋职业呢,你回家首先得尽快找个工作稳定下来。”他姐夫又关心地说。“他不用担心,跟他要好的那个同学牛小子现在是大老板了,还能不给他一个饭碗啊!”“多少年前的事了恐怕现在难说了。哎,大6号那一帮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们,一个个现在过得怎样?”“噢,庆国前年出来的,学会了驾驶替人打工开出租车呢,去年谈了女朋友今年刚结婚,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前院的小五子真格的当了部队里中校团长,比他老爸还行,年纪轻轻的已是正职了。他家二姐小四子也不赖,靠银行贷款买下了一个小集体单位的厂房,开了个编织加工厂,只苦了大姐小三子了,她下岗后一直在小四子那儿帮忙,他家六妹子当了护士你知道吧?”“知道,那大群和小桃子呢?”“大群给一家单位做业务员,经常出差人很辛苦,三群在医院里当外科医生,是主治医生呢,小桃子家的姑父叶二三的阑尾炎就是他主刀的。小桃子下岗后承包了一家澡堂子,他家桃小妹在你的也是她的母校里当小学老师。”“那黑狗子呢?”“他可了不得,上美国留学去了,具体我也不清楚。”“他们都结婚了吧?岂止结婚,有的小孩子都多大的了。”“好了,在这儿等一下公交车吧。”“如果有出租车来就好了,打个的要方便些!”他姐夫说。“什么意思?打什么的?”“嘿,新名词,打的就是打车。还有许多新名词,一时也讲不清,以后慢慢学吧。”
这时,马路这边有一对恋人手牵着手走了过来,东升有意识地向他们望去。只见他俩旁若无人地相互拉着手,自然而不忸怩,两只手紧握着像是生怕自己的心上人飞走了似的。
恰巧有一辆的士经过这里,他姐夫手一招停了下来,他们三人放好行李上了车,飞快地由郊外向闹市区驶去。新开的条条马路和新建的林立高楼,以及道路两侧满街的华丽的商铺,俨然是大都市的风貌。很难找回这个城市几年前的完整旧貌了,东升这才相信了大凤的话,这座城市变了。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