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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 动

放寒假了,农村教师富贵终于下定决心到市里去一趟了。

其实,有这个想法已经很久很久了,可以说早在几年前就产生了这个想法,但是富贵就是下不了决心。毕竟,毕业已快二十年了,世事沧桑,人情冷落,谁知道当年的同学现在还认不认他呢?刚毕业那阵,还是热血青年,还留恋单纯美好的学生生活,所以好些同学还有书信往来,还知道一些同学的情况。可后来,大家都忙着恋爱结婚生子,忙着干自己的事业,联系就越来越少,彼此的信息也就越来越闭塞。只是偶尔从一些师兄师弟或朋友那里知道一星半点的消息,零零碎碎的,全然没法勾勒某一个人的完整形象。不外是某某又下海发财了,某某又弃教从商了,某某又嫁了一个大款了,某某又离婚了等等。零散的消息为富贵描绘的是一个完全不同于自己生活的世界,富贵就有了走出山村去看看的想法,有了找一个同学帮自己调动调动的想法。但是,因为消息只是道听途说,同学究竟在哪里还是不太清楚,况且在如今信息化的时代,如果不提前给别人打个电话,又显得有点唐突和冲动。富贵只好暂时把自己的想法放在心底。

大概在一个月前,听一个师弟炫耀地说起市里教育局副局长的名字,还自豪地拿起通讯录给大家看,原来那上面写有这个局长的电话号码,富贵也羡慕地一看,啊,张向阳,竟是好熟悉的名字,富贵的大脑里马上进行了信息的链接,哦,这不是自己当年的同桌吗?富贵的心里立刻有热血奔涌的感觉,他觉得仿佛在自己的生命之路上升起了希望的曙光。想当年,他们两个坐在一桌,都是来自于贫困的家庭,都是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只知道埋头苦学的人,都是见了女生先脸红的人。可如今,二十年的岁月后,竟是如此的天壤之别。当然,这也怪不了谁,二十年,毕竟是不短的时间,况且这二十年是人生中的黄金岁月,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奇怪当年那腼腆谨慎的小子怎么会和八面玲珑的局长的角色联系在一起?管他呢,懒得想那么多了,富贵悄悄地记下了电话号码。

在一个周四的早上,富贵想局长应该还没上班吧,就忐忑不安地拨通了电话。之所以选择早上打电话,是怕晚上局长有应酬,不接他的电话,或者有很多人,富贵也不便说话。电话通了,是一个女人接的,大概是他的妻子吧,富贵赶忙说了同学的名字,女人无声了。接着,一个男声响起,已是富贵不太熟悉的浑厚的男中音了,富贵马上报上自己的姓名,还特意说明是当年的同桌。局长的声音有些热情了,问道:“哦,是富贵呀,好多年没见了,你好吗?有什么事吗?”富贵听见张向阳还算热情的声音,紧张的心放松下来,他说:“也没什么事,就是马上放寒假了,想到你们家来看看你和嫂子。”张向阳有些不放心地问:“真的没什么事?有事你就直接说吧,能办到我一定尽力办。”富贵心想,很多年没见面了,在电话里一时半时也不可能说清楚自己的想法,还是见面说好些。于是,他说:“就是想这周星期天来看看,顺便带孩子在市里的公园玩玩,你们在家吗?”张向阳大概想了想回答说:“那你们来吧,来了给我打电话,我尽量安排。”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放下电话,富贵激动地对妻子说:“我周末要到市里去了,向阳还记得我,我要去找他,让他先把我调到城里去,然后再慢慢地把你和孩子也带去。”妻子激动地说:“真的吗?那太好了,儿子就可以到城里去上幼儿园了。”“不过,可能也不太那么好调吧,听说现在调动要花好多的钱呢,我们到哪儿去找钱呢?”妻子接着说:“其实,我们调不调也无所谓的,反正也呆了十几年了,只是在农村里苦了孩子。”妻子说完看了看在旁边玩耍的儿子,小东西是那么地可爱,知道爸爸妈妈在谈论事情,一点也不打岔。富贵心里涌起一阵对妻子和儿子的歉疚,结婚这么多年,竟没让他们享到什么福,想想也是自己的无能啊。看来这趟市里之行是必须是得跑了,不管有没有希望,他也一定要为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努上一把力的。

  二十 年前,富贵在学校真的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只可惜一心只读圣贤书,没有给老师留下深刻的印象。当时他们读的是师范学校,到学校里去当教师是理所应当之事,因此富贵也没花什么时间想什么未来之事,只管闷头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之事,把学习成绩考得好好的,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父母的叮咛和老师的教导。可世界上的变数谁知道呢,就在他们毕业那一年,他们所在的地区改为市,需要大量的人才,而当时的大学毕业生回本地的还少,因此市里就准备在他们这一届选择一批优秀人才去充实市级机关。那时,请客送礼还没有形成风气,何去何从,班主任老师的推荐起了决定性作用。但是,老师的毕业推荐里却没有他。就是这一次的分配,使原本平等的一个班的同学恍若进入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当然,这是后话。

当年,按照哪来哪去的原则,富贵被分配回了自己的家乡,在公社中心学校当上了一名小学教师。毕竟,是端上了铁饭碗,毕竟,是吃上了人人羡慕的“国家供应”,富贵感到很满足。他全心全意地扑在工作上,使出浑身解数变着法儿教学生,他班上学生的学习成绩竟然就在全年级得到了第一。学校隆重地表扬了他,给他颁发了大红的奖状,一些尖子学生的家长也真心实意地感谢他,地里长的,家里养的,都隔三岔五地给他送点来。这时,富贵除了满足之外,还有了很多的自信,有了青春年少的意气风发和踌躇满志。

一年之后,新的问题来了。问题来自于富贵的父母。富贵是他们的第一个儿子,打从他去读师范的时候起,老两口就盼望着儿子早点给他们找个媳妇回来,再生个大胖孙子。按理,老人的要求也不高,传宗接代已是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况且儿子已经工作了,找个媳妇就更是天经地义的事了。村里像富贵那么大年龄的小伙子大多结婚了,有的还当上了父亲呢。可是,就是找媳妇这件看来顺理成章的事,却让富贵的自信渐渐消失殆尽。虽然,富贵端的是铁饭碗,很让村子里的人羡慕,可是富贵却不想找个农村的女孩子啊,他不想再次重复父辈千百年走过的老路。可是,除了淳朴的农村女孩对他有所垂青外,还有谁看上他呢?他倒是想找一个本学校的女老师或者是公社里有个正式工作的国家干部,可是这些女孩子的眼光却全是盯着山外的啊。在她们眼里,找个学校的男教师,虽然都有正式工作,却只有一辈子呆在山里,况且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儿王的古训她们还是知道的,她们的目标是山外的世界,哪怕是遥远的森工厂,纺织厂,煤炭厂也好啊。富贵没法怪姑娘们的实际和“远见”,况且刚工作的富贵每月三十四元五角的工资也没法让他在姑娘们的眼中形象高大起来。于是,富贵只好走了很多男老师已经走过或者正在走着的路——把女学生培养成自己的恋人。

富贵好不容易相中了公社初中的一位单纯美丽的女生,还去找她的父母谈了自己的想法,这家也正苦于家庭困难,无法供养女儿继续读书,就来了个将计就计,答应了富贵的想法。这样,富贵就既像了老师,也像了男朋友,他在学习上要辅导她,在生活上要关心她,在农忙时节还要到女方父母那里去帮着干农活,像一个真正的女婿那样。这个女孩还就真的不辜负富贵的培养,她居然也考起了师范,富贵也就继续把自己微薄的工资挤出来供她上学。可是,这个师范毕业的女生竟然也和富贵学校里的女老师一样,把眼光投向了山外的世界。富贵真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啊。富贵大病了一场,起来之后是形容憔悴。富贵的心痛啊,痛的不仅是自己的付出没得到回报,更痛的是对不起养育自己的父母,他们给自己取名富贵,他们好不容易把自己拉扯大了,盼望着能帮衬家里一把,可他不仅没有富贵,连接济家里也是杯水车薪,还要父母时时为自己操心。他看见母亲的头上有了白发,他的心里也烙下了一个伤疤。

又过了几年,在很多同学已当上了父亲的时候,富贵开始了又一轮的师生恋。好在苍天不负有心人,这一次他的付出有了收获,这个女孩在当了老师之后,也当了他的妻子。这时离他工作已是12个年头。

结婚后,一度消沉的富贵生活里又有了阳光。当他的第一次恋爱失败时,富贵认真执著的人生信念开始有了变化,他不再相信奋斗能改变人生,也不再完全把心思放在教学上。有那么不短的一段时间,富贵白天在三尺讲台上昏昏然度日,晚上则和镇上的混小子通夜通夜地打起了麻将或扑克,在虚拟的忙碌里麻醉着自己的神经。结婚后,看见小鸟依人般的妻子,看见虽然简陋却温馨的家,富贵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这样过一天日子撞一天钟了,男人的责任感在他的心底油然而升。

富贵把全身心都放在了工作和妻子上。又一次,他在工作中找到了自信。他发现农村的孩子虽然流着鼻涕,虽然穿得不够整齐,但是他们的眼睛里仍然写满了天真烂漫,写满了求知若渴。富贵对孩子们充满了信心,他告诉学生,老师相信他们每一个人都能成才,都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富贵播种了希望,就收获了秋天。一年后,他被学校提拔为教导主任。儿子也在这一年出生了,小家庭的笑声伴随着儿子的尿布和奶瓶四溢。

但是,随着儿子的出生,小家庭的各项开支都增加了。开始几个月,儿子只吃奶,经济问题还没有凸显出来。儿子半岁后,不仅要开始添加各项辅食,关键的是妻子的产假满了,照看孩子就成了大问题。富贵和妻子在两个不同的乡村学校,相隔有二十几里地,谈恋爱时这可以算作距离美,但是现在两人不仅不能相互帮衬,连儿子也不知跟谁好。放在妻子那里吧,做母亲的心细,可以多操操心,但是妻子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洗、煮、买、汰,哪忙得过来啊。放在富贵身边就更不是了,一个大男人家,连照顾自己都还要妻子指点,儿子放在他那不是白搭吗?哎,放在哪边都不好,最后富贵只好回家征得父亲的同意,把老母亲接到妻子学校,和妻子一起带儿子。

带儿子的问题是暂时解决了,可家里的开支就更是大了。儿子小要营养品,母亲来带孩子,也添了一张口,老家的父亲呢,母亲走了,没人做个热饭热菜,身体也需要补。这还不算,儿子身体好还算是烧高香,要是有个头痛脑热的,一进医院就是几十元。如果碰上发烧就更麻烦了,医生一律给你用上退烧的柴胡、消炎的阿莫西林,外加几瓶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给你一挂上,上百元的钱就没了影。做皮试、打针、输液儿子哭得天昏地暗,老的小的还得天天守在医院,希望医生用点管用的好药,好让小小的儿子早点摆脱痛苦。钱哪,钱哪,一贯清高自傲的富贵再也不敢小视它了,他恨不得自己是个开银行的老板,每天把钞票自己印了来对付这繁杂的生活。

富贵的生活忙得不可开交,富贵对钱的期盼越来越大。富贵只会教书,富贵没有其他的办法。于是,聪明的富贵就在这年做了一件最蠢的事,他想自己是教导主任,如果学校的教学成绩提高了,就理所当然是教导主任的功劳,教导主任当好了,局里就有可能任命他当副校长,慢慢再当校长,而当了校长,做了法人代表,总会比一个普通的教师好得多,这也是他从身边一些校长的成长经历中得出的经验。富贵太心切了,他亲自到县上去找人改了他们学校学生的考试成绩,满心盼望着“优异”的成绩会给自己的家带来好运。只可惜,自古以来都是欲速则不达,不仅是不达,简直就是极大的倒退。富贵的极功近利翻了船,还多亏一个好心的同学说好话,他才保得一个教师的稀饭碗,不过又被调到更偏远的一个小乡上去了。

面对妻子和儿子,富贵流泪了。富贵没有后台,富贵也没有关系,富贵更没有钱去为自己的前途打点,富贵只有一次又一次地酒后骂着自己的混帐。

生活的阳光暗淡了,心中的希望泯灭了。只有温柔的妻子和乖巧的儿子还能给富贵些许安慰。两地分居的日子仍在艰难地过着,直到儿子已四岁半的现在。

富贵终于乘上了进城的班车。他穿着妻子安排的黑色皮西服,这还是几年前流行皮衣时妻子狠下心给他买下的,这是他所有衣服里最昂贵的了。为了避免同学初见面时的尴尬,他特意带上了嘴甜的儿子。

其实,到市里只有100多公里的路,但是,富贵从学校到镇上要走半个来小时的山路,好不容易在镇上等上了到县城的中巴车,车身已斑斑驳驳的,但因为接近春节,车上照样挤得要命。虽说各地交通部门一直在整治春运交通安全,但偏远地方似乎总是难以照到关爱的阳光。车上根本不可能找着座位,连走廊里也站满了人,大多是进城去采购年货或者是找老板结帐的打工者。“能赶上车也不错。”富贵只好这样安慰自己,他一手紧紧地拽住儿子,一手拉着座位的靠背,两腿分开站立,为的是在车子突然刹车时能保持住自己的身体重心。好在,从镇上到县城只40分钟就到了。到了县城后,转乘到市里的车,就好多了,专门有人管理超载情况,如果胆敢超载,罚款将会高达上千元,这对跑一次车只赚几十元的车主来说是无论如何也不划算的,因此,从县城到市里,一人一座,车子也看着新色、干净了很多。富贵坐在车里,一面遐想着,一面给儿子指点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初次外出的儿子对什么都好奇,富贵看着天真的儿子,想着今天到市里也许会改变儿子的未来,心里悄悄涌起一丝欣慰。

下了车,富贵给张向阳打了手机,张向阳很热情地说:“哦,你真的来了,欢迎欢迎!”接下来,张向阳问了他现在的位置,让他别动,10分钟后来接他。听了张向阳的安排,富贵很感动。他站在车站外,和儿子一起打量着繁华热闹的市区,到处是高楼大厦,到处是人流如织,到处是花团锦簇,到处是穿梭不断的车辆。儿子看得目不转睛,大声地问:“爸爸,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富贵一边回答着儿子的问题,一边感慨着城市与农村的天壤之别,看到这些自己在课本上无数次教学生认识的物体就在眼前,富贵心里竟有了刘姥姥初到大观园的感觉。正在暗自慨叹之时,一辆黑色透亮的小汽车停在他面前,车窗摇下来了,一个胖乎乎的脑袋探出来,向他看着。富贵有些奇怪,也就盯了那个人看,看着看着,两个人就几乎同时叫起来:“啊呀呀,啊呀呀,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两双手就握到了一起。

车里的人果然就是张向阳,市教育局的副局长。二十年的岁月好像并没有在他的脸上刻下痕迹,脸反而更白净了,更滋润了,只是人到中年,身体有些发福,但是一套挺括的西装穿在他身上,却使他的胖显得不那么明显,而且更增加了几份成熟的气质。富贵由衷地说:“向阳,这么多年,你怎么一点没变?”张向阳大笑起来,“哈哈,没变,没变,这怎么可能?都已经是半老头子了啊。”说完又是一个响亮的哈哈。富贵还想说,张向阳一把抓住他,说:“快上车吧,等会慢慢说。”富贵和儿子坐上了张局长的小汽车,风驰电掣地向市区走去。

汽车在一幢10几层高的大楼前停下,张向阳下了车,叫富贵和他的儿子也下了车。富贵疑惑地问:“你住在这里?”张向阳笑着说:“不是,你别管,跟着我来就是了。”富贵不好再问,就牵着儿子的手,跟在张向阳后面向楼里走去。上了台阶,来到一个玻璃门前,门在他们面前自动打开了。进得大厅,张向阳就来到一个铁门前,用手在墙上按了一下,有一个方形按钮状的东西亮了,不到几秒钟,铁门开了,张向阳叫富贵和儿子跟着他走进门里。他们刚走进来,门就自动关上了,富贵正在惊奇,就觉得自己的脑袋一阵失重的感觉,他马上抓紧儿子的手,心说:“这肯定是电梯了。”富贵不想在老同学面前表现出少见多怪的样子,当电梯停了的时候,他假装从容地跟在张向阳后面走出了那个让他晕眩的铁门。

进了房间,富贵正准备抓住机会向张向阳陈述自己此次来的目的,可还没张口,张向阳就向他挥了挥手说:“别忙,看我给你带什么惊喜来。”说完张向阳就兀自打起了电话。张向阳打电话的声音很洪亮,脸上也是一片灿烂的阳光,满是爽朗的笑容。富贵不好再说,只是看着他打电话,听着听着,富贵明白了,原来张向阳是要为他带来一大帮当年的同学啊。富贵心里有了些感动,心说:“毕竟是老同学啊,他们都还没有忘记我,可我还多心呢,真是错怪了他们。”富贵放下心来,开始慢慢地打量起房间里的陈设和布置来。

富贵向房间四周看去,发现这间房子真大啊,可能比他上课的那间教室还大。房间的陈设就更是豪华,地上铺着玫瑰红底色、有着富丽花纹的地毯,窗前挂着柠檬黄色调的落地窗帘,窗帘中间用了一个天蓝的蝴蝶结系着,显得亮丽淡雅。房间四壁都用有着美丽花纹的东西包着,不知是纸还是布,全然不像乡间那自然的黄泥墙壁,也不像农村里那些修楼房的人把墙壁粉刷得白白的。偌大的一间房,却只在房间正中摆放了一张大圆桌,桌面很厚,看来很结实,整个桌子都是深红色的,桌面油光锃亮,像一面大大的圆镜。桌子周围雕刻着复杂的花纹,有点像读师范时美术课本里的民族装饰花纹。环绕着圆桌的是十把看起来同样厚重的大椅子,椅子和圆桌同色调,椅背上雕刻着梅兰竹菊等图案,扶手上则刻着镂空花纹,显得十分精致与典雅。桌子上则井然有序地摆放着杯盘碗碟等餐具,杯子皆是一色的玻璃器皿,玲珑剔透的,闪着亮光,每一个杯子里都插着一朵用红布做成的花,红白相衬,分外惹眼。碗和碟是陶瓷的,每个都很小巧,釉质洁白,四周有精细的蓝色花纹,全然不像农村的土花碗那么质朴。连每双筷子也放得有板有眼,全都躺在一个白色的陶瓷器件上,细细一看,才发现那小巧的陶瓷器件竟然是一个睡美人的形象。那睡美人的身材是那么曲线毕露,看得富贵心里有些不自然起来。

“真气派啊!像在电视里看见的一个样。”富贵暗自感叹着,可是坐在这豪华的房间里,富贵心里那不适应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刚才,出电梯时,一个穿着贴身大红绣花旗袍的女士温文尔雅地向他们鞠躬,并且温柔地说:“欢迎光临!”富贵心里就有了局促不安的感觉,就想赶快离开。现在,看着房间的陈设,看着满脸笑容打电话的过去的同桌,看着房间里穿得光鲜站得毕恭毕敬的服务小姐,富贵心里局促的感觉更甚。他觉得自己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儿,只好拉着儿子的手,问他饿了没有,问他冷不冷。

在张局长电话的召集下,老同学一个一个地进了门,当年的班长李雪峰、文娱委员肖小梅、体育委员赵勇、班花张丽丽、坐在他前排的黄明、右后方的孙小英……一共是8个,加上他们刚好10个。张向阳一律是先让富贵猜了同学的名字,若猜中了,同学就走过来一个给富贵一拳,若没猜中,张向阳就会提醒他一些细节,若还没猜出来,张向阳就会得意地向他报出名字,富贵就会惊叹:“啊!原来是你小子。”他让儿子一一叫了叔叔阿姨,嘴甜的儿子赢得了大家的喜爱。

坐定下来,脑海里陈旧的记忆就在这一刻鲜活起来,仿佛如昨天般历历在目。此时此刻,时光好像又倒流到从前,大家全然忘了自己是马上到40岁的人,都忘情地疯闹起来,你打我一拳,我给你一脚,互相埋怨着对方许多年不给自己信息,打听着这些年的生活状况。房间里弥漫着温情的气息,充斥着热闹的场景,富贵刚才的不适瞬间烟消云散。

菜一盘接一盘地端了上来,硕大的圆桌马上就像一个盛开了鲜花的大花盘,是些什么菜富贵一时半时也看不清楚,当然对于礼仪小姐报的那些洋气的菜名,富贵就更是陌生了。富贵只看见桌面上五彩缤纷的,金黄的、翠绿的、鲜红的、雪白的应有尽有,各种色彩交相辉映,让人看着就是视觉的享受。有好几个盘子里还真的放了一朵花,细细一看,富贵发现那花竟然是用红萝卜、白萝卜雕刻成的,除了刻成花,还有刻成孔雀、仙鹤什么的,“城里人真会享受啊,把吃的东西也做得这么好看。”富贵想起自己每个月只吃一次猪肉的父母,心里一热。

酒一杯一杯地斟满了,主人张向阳开始发表祝酒辞了,“我们先一起喝三杯。第一杯,热烈欢迎富贵的到来!”同学都做热烈响应状,“好啊,欢迎富贵!”举起酒杯来和富贵碰了,都一饮而尽。富贵本不善饮,这么多年一直呆在学校也没有个锻炼酒力的地方,因此还是一喝就脸红。可看见大家都干了,都把酒杯举着等他,“喝啊,喝啊,男子汉怕什么。”富贵只得脖子一梗,把酒倒进胃里去了。“第二杯,为我们毕业二十年干杯!”大家又是一阵豪爽。“第三杯,预祝大家春节愉快!”男女同学都把酒干了,富贵看看酒杯,又看看大家,最后他把目光投向向阳,求助地说:“我这杯就慢慢喝吧,我实在是不行了。”张向阳果断地说:“才三杯,不行,我们同学好难得一见,你必须干了。”其他同学也在一旁吆喝:“不行,不行,必须干了。”富贵没办法,只得再次仰起脖子,闭着眼睛,把酒倒了进去,他只觉得自己的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翻腾。他努力克制着。

三杯酒下肚,话就更多了起来。大家把话题的目标对准了当年的班长李雪峰和文娱委员肖小梅,因为在学校时他们就是非常惹眼的一对金童玉女,可毕业后,竟然是劳燕分飞。李雪峰娶到了市委宣传部长的千金,肖小梅嫁给了市劳动局长的公子。今天的李雪峰已是一个县级市的副市长了,肖小梅也做了市委政策研究室的一个科长。张向阳说,“雪峰,还不快给小梅敬杯酒啊!”大家起哄到,“快,敬啊,敬啊!”李雪峰毫不羞涩地站起来说:“敬就敬,有什么大不了的。”体育赵勇在一边叫到:“酒是得敬,不过不能一般的敬,得喝交杯酒,大家说是不是啊?”说完怪怪地笑着。大家像被提醒了似的,也大声叫到:“对,得喝交杯酒,喝啊!”李雪峰端着酒杯,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望望肖小梅,又望望赵勇,大家却都望着他,“喝啊,喝啊,今天在这里的都是老同学,没有谁去给嫂子告状的。”李雪峰一甩头,像是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一样,他端着酒杯,来到肖小梅跟前,说:“来,喝就喝,就当我们又回到了二十年前。”肖小梅的脸上早升起了红晕,她把头扭过去,“什么呀,你怎么能听他们瞎起哄啊。”李雪峰说:“哎呀,你看不喝不是过不去吗,你不用那么认真嘛。况且为了我们二十年前的友谊,怎么也该喝一杯嘛!”“是啊,为了二十年前的友谊,干了!”大家又吆喝上了。赵勇干脆下了座位,把他们两人的手臂拉在一起,做缠绕状,同时转过头来,对着大家说:“来,我们一起为他们加油。”大家的手便都拍起来了,嘴里还一个劲地叫到:“欢迎,欢迎!”看来没办法了,李雪峰和肖小梅只好在赵勇的挟持下喝下了这杯交杯酒。大家又一起高叫道:“好啊!好啊!”噼里啪啦的掌声响起来了。肖小梅的脸上更红了,真的像个娇羞的新娘。

热闹的气氛起来了,接下来就是找上各种各样的理由喝酒了。铺排完了李雪峰和肖小梅,大家又把目标转向了当年的班花张丽丽。张丽丽当时不仅是容貌娇好,而且门门功课优秀,是许多男生心仪的对象。现在,二十年过去了,张丽丽虽说不再是当年的清纯模样,可三十七、八的人看起来却还是那么风姿绰约,别有一番成熟、优雅的气韵。大家又都把当年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抖出来,做为喝酒的调料。在同学喝酒的笑闹声中,富贵才知道,当年自己只顾埋头读书,班上竟然发生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呢。像谁又偷偷为张丽丽抄笔记了,谁又给她写纸条了,谁又在翻窗子时摔了一跤,谁又为她与同学在校外去决斗了等等,富贵竟是第一次听说。想起自己情窦初开时竟是那么的单色调,富贵不免有些黯然神伤起来。可看见大家是那么的热闹,富贵也不想打扰大家的好兴致,毕竟今天张向阳是为了欢迎他才发起的这个同学聚会。

吃了一点热菜,富贵的胃觉得稍微好了一点,可大家又在轮番向他敬酒了,都说二十年不见了,这杯酒一定得喝。富贵觉得也该喝,可他就是没量啊,他喝下了黄明和孙小英敬的酒,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起来。他赶紧离开座位,到了房间外,找服务小姐问到了洗手间,刚走进去,他就“哇!”地吐了一地。吐完之后,嘴里还是好大一股酒气和酸酸的气味,他又在水管那里喝了一口冷水,漱了一个口,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一点。“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呢。”富贵自己埋怨道,“难怪一个个同学都混得比我好,大概就是我不会喝酒吧。”想起刚才李雪峰和赵勇在酒桌上的豪言壮语和目中无人,富贵又觉得胃里一阵蠕动,“连黄明和钱昆都当上校长了,当时他们的学习成绩都没有我好啊。”富贵心里怎么也想不通。他在洗手间里站了好一会才出去。他走进房间里的时候,大家都还在一个劲地喝酒,好像全然忘了他似的。富贵看看一个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同学,突然觉得这份热闹似乎已远离了他,他成了局外人。他给儿子夹了一点菜,让儿子自己快点吃。儿子听话地吃着,富贵的心里这才有了一丝安慰。

看看同学们喝得差不多了,富贵想同学都在给他敬酒,他怎么说也该回敬一下,可他实在是不胜酒力,于是,他把班长李雪峰拉到一边,求他为自己说情,让同学们同意自己端饮料去给大家表示一下。李雪峰看看他已红成猪肝色的脸,想起他在学校的踏实样子,同意了。富贵端着饮料一一和几位同学喝了,嘴里也学着他们说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想起自己今天来的目的,富贵又端起白酒单独去给张向阳敬,他说:“向阳,过去我们是同桌,你现在是教育局的副局长了,今天我来找你,确实是想找你帮点忙。”富贵好不容易说出了第一句话。“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说,好不好,你看我们大家都难得见面,先把酒喝好,把菜吃好。”张向阳打着哈哈说。富贵不好再说了,“那我就先敬你一杯,祝你来年再展宏图。”张向阳爽快地把那杯白酒干了。“有什么事,好说,好说,我们是同学嘛!”富贵放下心来。

酒席过后,是娱乐活动,听说是李雪峰安排的。活动的内容是唱歌,大概这就是什么“卡拉OK”吧,富贵想。进得包间,里面的音乐声震耳欲聋,灯光闪闪烁烁,暗得看不清人,富贵更不适应了。他只得带着儿子呆呆的坐在一边。两个女生都热情地去点歌了,张向阳让富贵也点歌,可富贵哪知道什么歌啊,他连连摆手,说“我不会唱,不会唱,你们唱吧。”点歌之间,一件啤酒又搬进了屋,10个高脚杯也放在了茶几上,新一轮的喝酒又开始了。“他们真能喝。”富贵感叹道。李雪峰把杯子递给了他,他连忙带点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能喝了,你们喝吧,啊!”李雪峰这次没有勉强他。富贵像解脱了似的一阵轻松。

听着同学们一曲又一曲地欢歌,富贵开始盘算着怎么找张向阳说。因为这些歌都是他不怎么熟悉的新歌曲,他听不懂,只有肖小梅唱的《红莓花儿开》,他知道这是一首前苏联歌曲,在学校的时候老师教他们唱来的。想起学校,想起读书的时候,富贵就想起一首歌来,名字好像叫《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他记得他们当时就是唱着这首歌毕业的,“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举杯祝英雄,光荣属于谁,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当时大家是那么地豪情壮志,是那么地充满热情与激情,仿佛每个人注定都会是二十年后的英雄。可现在,二十年倒是弹指一挥间的过去了,可自己是英雄吗?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啊,这时富贵对“时光如梭,光阴似箭”这句话才有了深刻的理解。想那时侯他们学习朱自清的《匆匆》,只知道文字很美,很多人都可以把文章全部背下来,可又有谁对时光的匆匆真的在意呢?他们只知道“天也美,地也美,春光惹人醉”,只知道自己马上就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时间是大把大把的,美丽的青春是亮丽绚烂的。谁知道啊,岁月竟是这么无情地就翻过了二十年。对比着同学的今天,富贵的心里有了一丝不平衡,难道我就注定在穷山沟里过一辈子?“不行,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为什么就不能过地舒适惬意一些?我为什么还要让我的儿子和我一样继续在农村受苦?”

想到这儿,富贵把张向阳拉出了包间。他们来到外面的一个小间里,这里也有沙发和茶几,把门一关,里面的音乐声也就小了许多。“我必须得说。”富贵为自己打着气。

借着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富贵说了起来:“向阳啊,过去我们两个人最好,想起在学校的时光,好像就在昨天啊,可怎么一晃就二十年过去了啊,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混得像模像样的,我真是又羡慕又嫉妒啊。”富贵用回忆拉开了头,用赞美为自己的说法进行了铺垫,教了这么多年的语文,一点口语交际的技巧富贵还是懂得的。

“哪里,哪里,一般,一般。”张向阳客气着。“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只要老同学我能办得到,就一定尽力。”

“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我这二十来年一直呆在农村,老婆也在教书,但没和我在一个学校,现在儿子也快上小学了,可我们还在两个不同的乡镇学校之间奔波,农村学校的待遇你是知道的,能按时拿上工资已是谢天谢地了,可那点钱怎么够啊?我们倒没啥,可儿子,儿子要上学了,总不能没人管他吧,家中的父母也老了,也该多挣点钱去孝敬一下父母了。你看,你看能不能请你帮我调到……调到市里或者是县城里的学校啊?”富贵总算是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了,他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富贵,不是我说你,你十年前干什么去了?就是五年前也可以啊,你看看,你看看,你现在都什么年龄了,还来说调动?”张向阳慷慨激昂地说道。

富贵心说:“我那时哪知道你在哪里啊。”可他没说出来。

“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形势所逼啊。你在山沟里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现在的学校都实行招聘制了,到哪个学校都要考,可你现在连考的资格也没有了啊。你知道吗,现在招聘教师都把年龄限制在三十五岁之下呢。是的,我是个教育局的副局长,在你们眼里,我似乎很有权利,可我也有我的难处啊,上有局长,下有全市上万的教师盯着,我能轻举妄动吗?”

“退一万步说,我拿着副局长的面子去给你争得应聘的机会,可你能行吗?计算机你懂吗?英语你学过吗?演讲你敢吗?半个小时内设计一堂具有崭新理念的课你能吗?如果这些你不行,那么请问你是特级教师吗?是县级以上的优秀教师吗?”张向阳语重心长地说。

富贵沉重地摇了摇头。富贵什么都不是,富贵只在刚工作时得过学校发的几张奖状。

富贵啊,调动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你们在乡下,听一些人吹的什么送点礼请点客就可以调动的事,是不可能的,现在都要考,就是我去找个校长接收你,但即使这样你也要在面子上走个考的过场,可你目前这个样子,连过场也是不好走的啊。”

“这样啊,你也别灰心,先回去准备准备,有机会我再通知你。”“哦,你等会再给雪峰说说,看他那里有没有什么办法?”张向阳补充道。

富贵无语了,富贵似乎向老同学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富贵想起家中的妻,心里有热流在涌动。

富贵没有去给李雪峰说,也没有再去找张向阳了,他不想再听到相同的答案。向阳说得对,自己早几年干什么去了,大家都知道为自己扒拉,为自己谋算、策划,“树挪死,人挪活”,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到这时自己才明白呢?快四十岁的人了,人家学校要你干什么呢?现在的大学生多如牛毛,他们年轻,他们知识面比自己宽,他们信息量比自己大,他们懂计算机,会英语,可就是他们想找个稳定的工作都不容易,何况已是年届不惑的他呢?富贵算是想明白了。富贵不明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农村教师富贵带着儿子回家了。家里有妻在等他。

走了市上这一躺,儿子很幸福。他兴奋地向妈妈说着市里的见闻,富贵看着一脸幸福的儿子,心里流下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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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守寡  何娟的生活,毛樵老活着时是苦,毛樵老死掉后,仍然是苦。并且,并不如毛樵老所料,何娟从此苦出头了,“自由了”。毛樵老给过何娟无止休的折磨,在他死后,...(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