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叶尘私下里叫幺舅娘“妈妈”，因为小时候被家里欺负了，只有妈妈安慰他。但两人不在一个城市，只能电话联系。后来叶尘才知道妈妈是那么的忙。每天早上7点多一些起床，然后给孩子做早餐，吃完就得准备做生意了。有时甚至来不及做早餐，只能交给孩子自己做。晚上8点甚至更晚回来。难得休息。
可之前几乎天天给妈妈打电话，有时一通电话一个甚至两个小时，妈妈从来没有主动挂过。有时叶尘听出妈妈很忙，会说晚些打过来。由于常跟妈妈一起，一些妈妈的生意伙伴以为叶尘是她大儿子，叶尘也乐意听，妈妈也乐于承认。可随着长大，叶尘学会了报喜不报忧，遇到再不愉快的事也不会跟妈妈诉苦了。妈妈知道叶尘大学生活忙，也就没有主动打电话。有时忍不住还是打了过来，必然是晚上，第一句无一例外地问：“你现在忙吗？”有时添上一句：“没有打扰你吧？”叶尘也想跟妈妈多说点话，可自从报喜不报忧后，也就没多少话可说了，毕竟，生活嘛。
一次，妈妈打电话来，欲言又止的，叶尘一再问：“我感觉你是想对我说什么。”妈妈才艰难地挤出一句：“叶尘你是不是不爱妈妈了？”
那天晚上，叶尘没再看书。
以前叶尘来看妈妈是不带书的。可由于学业濒于荒废，叶尘开始在零碎时间看书了，不像小时候总是黏着妈妈。记得小时候，一次叶尘起床很早，于是下楼，跑到妈妈卧室前敲门，硬是把妈妈敲醒；然后坐在卧室门前地上，每半分钟敲一次，直到妈妈起来开门。明明自己会做早餐，也不知道当时犯了什么傻。
现在妈妈忙的时候，叶尘没再去打扰，静静地在旁边看着。
妈妈有时候也会叫叶尘别看书了，那是在叶尘看了很久之后，或者在车上看书的时候。
妈妈总觉得叶尘太瘦了，每天给他熬各种肉汤；叶尘说吃饱了，也要再往他碗里放一根大排骨或是一整勺肉丸。饭桌上，叶尘只跟妈妈说话，只要其他人不问他什么事。但要是有人跟他说话，他也还是礼貌应答，有时添饭倒酒，努力表现得人畜无害的样子。
由于幺舅一家“管教无方”，叶尘爸很快将叶尘接了回来，亲自出马，指点江山。
“电视上说了，每天读四个小时的书。意思是，书，每天读四个小时就够了，最多最多不要超过四个小时。”所以家里还是给了叶尘一定看书的权力，只有当叶尘看书超过十分钟的时候，叶尘爸才会说：“都跟你说了看书不要超过四个小时。”然后把叶尘赶出家门。
叶尘爸总觉得叶尘出去后，是躲在哪里做着看书的勾当，并且说自己有朋友看见了。其实叶尘被赶出门后，主要是去情侣山，那里僻静，免得人世烦扰，又有风景可看；虽说不过尔尔，也难得清净。
叶尘爸开始亲自监督儿子的户外活动了。为了防止儿子不轨，亲自带儿子爬山，爬的是儿子每天来的那座山。
爬山途中给儿子讲各种人生的道理，什么别的官都在贪，你不贪是不对滴，你贪不是说你贪，是你合群；什么盗贼、纵火犯也是要结交滴，指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
一晃，一整个早上和大半个中午已过去。
终于有一天叶尘实在忍受不住，造反了：不去爬山。
于是又被骂做事没有决心。说人最重要的是一个好身体，你的抑郁症就是身体不好导致的。叶尘说自己身体很好。叶尘爸就提议扳手腕。以前老爸好几次找儿子掰手腕，每次总不忘嘲讽一番，不过那是好多年前了。
叶尘喜欢健身，虽然荒废良久，肌肉早已不见踪影，底子还是在的，所以毫不费力。叶尘爸说：“空有一身蛮力有什么用？要会为人处世。你在你幺舅家住了那么久，为什么人家肯招待你？还不是看我的面子。”
叶尘没说什么，低着头，回屋去了。
老爸走后，叶尘妈把叶尘叫了出来：“你以为你爸掰不赢你？那是他让着你。谁会跟自个儿儿子过不去。掰赢了你就以为自己好了不起，不把爹妈放在眼里，算什么男子汉？不懂得孝顺，还是太惯你了。”于是叶尘后悔自己赢了。
这天下午，叶尘妈给儿子发了条微信。一条公众号文章外加一段谆谆教诲。公众号文章内容是两兄弟，哥哥考上了大学，弟弟没考上。哥哥把机会让给了弟弟。弟弟在大学不好好儿读书，交了个有钱的女朋友，此后不要家里给钱了，浑浑噩噩过了四年，毕业后一事无成。哥哥高中毕业后在一家工厂打工，但不甘心一辈子当工人，于是买了很多关于机械的书看，终于得到老板赏识，一步步当上高级工程师，月薪过万。
下面是叶尘妈的一段心得：你看，别个是两兄弟，你们也是两兄弟。虽说你哥成绩没你好，但别个肯努力，你耶，一天只晓得看书，有啥子前途嘛，最后还不是跟里面那个弟弟一样。
叶尘回：“知道了”。
“我看你真是跟你大舅一样。”
叶尘不知道是哪里跟大舅一样，也就细细地听。
“你大舅当年也是以为自己有文凭，自以为了不起，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你幺舅，把读书机会让给你大舅，但是他不想一辈子打工，于是买了很多关于电器的书来看，晚上很晚了还点着灯看书。找了工作也不嫌弃，勤勤恳恳地干。你看人家现在。家里做什么事都是他做主，谁理你大舅嘛。你呀，一天就抱着个书本本看，迟早有一天跟你大舅一样。我看你简直就是你大舅生的。”
每当家里有客，叶尘爸都会把叶尘喊出来。原因叶尘也知道，学说话。
“早就克隆出来了。”
“已经有克隆人了？”那个叔叔问。
“那当然”，叶尘爸牛气冲天的样子：“当然对外肯定是说没有咯。其实呀，早就有了，你不知道。克隆的呀，都是像毛泽东这样智商超高的人，像我们这种小人物哪儿有资格被克隆嘛。”然后凑近叔叔，讲悄悄话的样子：“其实好多国家决策都是克隆出来的毛泽东做出的。”
叔叔很震惊的样子：“哦，真的呀！”
“是啊。你想嘛，毛泽东多聪明的人嘛，一辈子没碰过枪，打下了整个中国。”
“是啊是啊。”
饭桌上，叶尘举起酒杯：“初次见面，敬叔叔一杯。”
叔叔赶忙也举起酒杯：“好好好，幺儿乖。”
“二娃，我看你娃儿挺乖的嘛，还说他不懂事。”
叶尘爸回答：“这段时间亲自管教，才有了点小小的进步。”
“还要有什么进步嘛，那么会说话，又一表人才。”
“哪里”，叶尘咧大了嘴笑：“叔叔才是一表人才，看起来只有三十岁。”
叶尘往叔叔碗里夹了一份菜：“我跟你一起去学校，老师绝对要说你是我哥。”
叔叔两眼放光，边笑边拍桌子：“幺儿好会说话，是个人才。”
“来，叔叔，豆腐烤好了，要沾海椒不？”
叔叔还没收住笑：“都行，幺儿说怎么弄就怎么弄嘛。”
叔叔红着两腮，看着叶尘：“你要是我幺儿就好咯。”
叶尘爸拿筷子指着锅里：“来，吃。”
“二娃，你又换了个地方做啊？”
叶尘爸嚼着菜：“哪个老板给钱多在哪儿做呗，原来那个不开了。”
“哎，都不好做啊，同样是做我们这一行，有的年收入上百万，真不知道是命不好还是祖坟没安好。”
叶尘随口来了一句：“没抓住机遇呀。这个社会不是有本事就行的。有千里马还要有伯乐啊。所以人要活，要会找门路。”
叔叔竖起大拇指：“有见地。年纪轻轻就这么有想法，绝对有出息。好。”然后右手按着叶尘肩膀，看向叶尘爸：“前途不可限量啊！”
叶尘爸撅起个嘴：“他懂什么嘛，自己屁本事没有谁跟你讲关系？说到底还是要有真本事。”
“话不能这么说”，叔叔边说边站起来。
“添饭啊？”叶尘爸也站起来：“我来我来……”
叔叔赶忙把碗拉向自己这边：“你坐下、坐下。”
叶尘爸用身体挡住叔叔的去路：“你坐下，我来。”说完伸过手去。
叔叔把碗举得老高：“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叶尘爸把叔叔往凳子上按，然后是压，再然后是推：“哪里哟，我们之间说这些……”
叔叔用手抵住叶尘爸锁骨位置，相扑似的：“说了不用，你让开耶。”
叶尘爸仗着体重大，把叔叔往回挤：“说什么呢，碗拿来哟。”
叔叔被挤得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凳子上，然后又站起来：“没事我自己来。”
叶尘爸伸手去夺碗：“兄弟之间，不要客气。”
叔叔将叶尘爸往旁边一推，向前迈了一步。叶尘爸肥胖的身躯还没来得及站稳，赶紧伸手拦住：“说了我来呀。”差点将叔叔一起拽下。
叔叔把碗藏在身后，叶尘爸一个转身，趁他不注意，抢到了碗，然后赶紧转身打饭。
叔叔只得坐回位置上：“说了不用呀。”
“没事没事，添个饭而已。”
“哎呀，你还比我大两岁，这真是……”
叶尘笑笑，眯着眼：“哎呀，谁大谁小那是对外人，爸爸是把你当亲兄弟，亲兄弟之间不讲究那些。”
叔叔连忙点头：“幺儿说得好！”
叶尘爸将饭递给了叔叔。叔叔接过碗：“你娃儿情商不知道多高！”
“他有什么情商哟。”
酒足饭饱，叶尘爸起身结账。
“你做什么？”叔叔嗖的一声冲上前捂住叶尘爸的手。
“结账啊，干什么。”
“谁要你结账哟，我请。”
叶尘爸甩开叔叔的手：“我请。”
“你拿开。”叔叔推开叶尘爸的手，走到前台。
“不给面子是不是。”
“你不给面子是不是？”
叶尘爸直接对收银员说：“来，收钱。”
“不准收”，叔叔拿过叶尘爸的钱又放回叶尘爸口袋里，然后掏出自己的钱包：“来我的店吃饭还要你给钱……”
“你再这样我生气了哈。”
“……”
“……”
“……”
……
回家路上，叶尘爸满意地说：“看你这段时间的状况，病情有所好转。只能说是有所好转。”
叶尘点头。
“爸，你先回去吧，我去见个朋友。”
“这么晚了见什么朋友哟。”
“他下班晚。”
“做什么的？”
叶尘回答：“军校的。”
“是军官噻？”
“学生。”
“我是说毕业过后是军官噻？”
叶尘看着他，好一会儿：“是啊，毕业了直接中尉。”
“是个官儿噻？”
“嗯。”
“那行。早点回来。”
“叶尘？”电话那头是嘉佳的声音。
“喂？”
“喂？”
“叶尘吗？怎么不说话？”
“我快装不下去了。”电话这头的声音苍老、颓废。
“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每天早上我一睁眼就得装，直到闭眼。我唯一能真实生活的地方是梦里。”
电话那头的声音是同情：“叶尘，回来吧，回学校。这里有我们……”
“是啊，回来”，叶尘独自坐在街道的石板路上：“人们说，家是唯一可以让人卸下伪装的地方。可为什么在家里，我不伪装就无法生存？我好累，我感觉身体里存放心脏的那个地方是空的，我只能眼睁睁、一步步看着自己窒息而死。终有一天我会死，我感觉死亡离我越来越近，我甚至渴望它；死了，也就不用那么累了。”
“叶尘，你不要这样说。你要挺过来呀。忍忍就过去了，我们等你回来。”
“回来？我怕我撑不到那时候。我只有不断说着那些傻话，才能被他们看做正常人。今天我爸带我见了他一个朋友，他说是他最要好的哥们儿，可我一眼就看出虚伪，却还要装傻，一直装下去。”
“也就还剩最后两个月了……”
“嘉佳，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像你那样，每天开开心心，傻头傻脑、没心没肺……”
嘉佳笑笑：“我又没有什么烦心事，为什么不开开心心地过呢？你就当是在缓和父子关系嘛。”
“你试过心被一点点掏空吗？我是爱他们的，无论我爸怎么贬低我来满足他的自尊心，看到他为生活操劳的样子，我都无所谓。我试着讨好他们，两个月来我都在讨好他们；可我发现，为了讨好他们我就得牺牲自己。我可以伪装，我可以在所有我懂的领域说不懂，我可以很乖，做个宠物；我可以唯命是从，做个儿子；我可以衬托他们很聪明，做个傻子。可我总得是我吧？”
叶尘捶着胸，仰天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沉默。
“忍忍忍，你就把忍字写在你卧室墙上。每天早晨起来看三遍，晚上看三遍；提醒自己熬过去，儿子总有当老子的一天。回学校就好了。”
“回学校就好了？他们每天电话轰炸，他们连大学教室里学生没有固定座位都不知道，却要指导我怎么过大学生活。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妈带我去跟她朋友吃饭。他朋友提起了昨天跳楼自杀的女学生。父母控制欲太强，又在闹离婚，所有的怒火都堆砌在儿女身上。可整个酒席完，没有任何人说父母的不是。都说孩子太傻，父母无论怎样控制，上大学就好了嘛。我那时也是这样认为的。现在算是明白了，真是个明智的选择。”
“毕业了又怎样？结婚不也要父母同意？你不听就说你不孝。没有人担得起这个罪名。”
“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忍吧，不然还能怎么办，日子总得过下去。台湾不是有一个强奸亲生女儿七八年，老了，把女儿告上法庭说女儿不赡养自己的吗。”
“有这事儿？”
“有啊，当然我不是说台湾怎样哈。你都不看新闻的？”
“生活太累，谁有功夫操心别人的生活。”
那边叹了口气：“是啊，我也没有关注那案子后来怎样了。我有时候都不知道我妈为什么非要我这样或那样，其实对她来说怎样都无所谓吧，或许真的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吧。有时候别人想要那样，你能强迫他这样，真的很有成就感。”
叶尘仰起头，看着漆黑的天，看不透，只是漆黑一片，黑暗背后还是黑暗。那天他们聊到很晚，直到叶尘说‘不早了，你休息吧。’然后落寞地走回那个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叫家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