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功利主义者认为,人生是无限的、无条件的、十分完美的。那些有此观点的学者也认为自己的方法和原则是十分完美和有效的,只要把它们宣布出来就完事。然而采用他们的方法是不可能获得幸福和真理的,获得的只是关于它们的幻象;这些幻象激发我们采取行动。普通人含辛茹苦去追求幸福的幻象,学者竭尽思虑去追求真理的幻象;尽管是幻象,他们都要紧紧抓住不放。人生就像是一种语言,真理通过它传达给我们;如果还有其它路径可传达这种真理,人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因此,即使是那些饱含睿智的格言警句,也代替不了人生的经验。不过也不要完全忽视这些格言警句,它们是他人的人生经验悟得的真理之体现。
一次我对歌德说,一位朋友跟我在一起时,我对他有一种看法,而他离开后,我对他的看法又不一样了,由此感受到人生之虚无。歌德回答说:“对的。这是因为,那个不在场的朋友其实就是你自己,他只存在于你的脑子里;而他在场时才是他自己,有他的个性,按照自己的规律行动,因此跟你脑子里的他不一致。”
在人生的旅途上,最为重要的事情就是要能够忍受和顺从;当希望不断破灭时,我们就逐渐增强了这种心理上的耐受力。这种情况越早发生,我们以后的旅程就越是顺利。
如果一个人的内心不能达到完全的和谐一致,就不可能获得满足,因为总有一些事情在其内心中产生两种相反的反应:一个这样说,另一个那样说;一个说对,另一个说错。因此,他往往为此叫苦不迭。然而,真的有人自身是完全和谐一致的吗?没有。而且这样想就是一种自相矛盾。几乎所有的哲学家都认为,一个人可以做到内心完全和谐一致。但这是完全不通的说法。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得不断地跟自己作对、搏斗,这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他已经是某个东西,但他又想成为另一个不同的东西,并认为这是可能的。为此,他得不断地打压成为另一个东西的念头,而这种念头总是不断地冒出来。例如,他只想做一个思考者,不想有任何行动;然而行动的欲望并没有在他心中泯灭,他不得不时时来打压这种行动的欲望,同自己搏斗,而这种欲望就像一个多头怪,被砍掉一个脑袋,就会再长出一个脑袋。再如,如果他想成为一个圣人,就必须不断打压另一个想要纵情声色的自我,一辈子都得这样做;发过来说,如果他想成为一个纵情声色者,也得花一辈子的工夫来打压自己成为一个圣人的念头。一个人的欲望是多变的,一会儿这个念头占上风,一会儿那个想法取得胜利,他的内心就像一个战场。如果他的某一个方面获胜,另一个方面就会不断地起而反抗,因为后者也是跟他的整个生命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因此,一个人的内心完全和谐一致是不可能的,无论在圣人那里还是在罪人那里都不可能。更准确些说,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只是这样一种人,或者只是那样一种人;他只可能是一个多面人,也就是得不断地在人生的战场上搏斗厮杀。在内心搏斗中,我们应该深切体会是哪一方面被战败,并试图让它在以后获胜;通过理性的指导,我们可以做到这一点。这也涉及到人的个性问题。因此,人生难免搏斗的痛苦,在这种战斗中,一个人不仅是胜利者,也是失败者,这就是我们的人生。
我们之所以永远感到不满足,是因为自我保存的冲动,而这一冲动变成自利。我们记住了一条谚语:应该始终记住你缺乏什么,为的是得到它。因此,我们总在记挂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反而看不到我们已经拥有的东西;一旦我们获得了什么,就不再怎么重视它了。我们很少想到自己已经有了什么,却总是在想那些我们还缺少的东西。这个以自我为中心的谚语,有它合理的地方:可以激发我们去实现自己的目的;同时也有其致命的缺陷:毁掉了我们最终的目的即满足感。它就像一则寓言中说到的那头熊,本来是想赶走修道士鼻子上的苍蝇,却用一块石头砸烂了他的头。因此,我们不要急于去找某些东西,而让需要的东西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聪明人会这样做的,而那些妄想狂们则不会同意我们的做法。
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认识到自己具有什么能力,同时缺乏什么能力。如果一个人能够发挥自己所长,就会产生一种让他欢欣鼓舞的强力意识;如果他能够避开自己的短处和弱点,就会减少令他沮丧的软弱无力的意识;这样的状况对他是十分有利的。如果他去做的工作是力所不及的,涉及到其能力最差的地方,往往以失败而告终,他就会感到羞耻,也许这就是人生最大的痛苦。然而世上的事情总有两个方面:如果他在涉及自己的短处和缺点时就畏缩不前,什么也不去做,就永远不可能有长进;或者即使在属于自己长处的领域里,也不去好好地做,发挥不了自己的优长,也不会产生成就感;在这两种情况下,他都是一个失败者,不会不感受到人生的痛苦。
直到我们有了成熟的经验之后,才会认识到,人的个性是无法改变的,无论你是去要求他,或责备他,或告之以榜样,或诱之以利益,都不可能改变他这一点。恰恰相反,由于一种必然性,一个人不可能不按照他自己的那一套思想和行为方式去做,而不因任何外部影响而动摇。如果我们搞清楚了这一点,就不会再去让他人按照我们的想法改变其生活方式,反而是我们去适应他们的想法,能够接受的就接受,不能接受的就敬而远之。
痛苦和烦闷是妨碍人类幸福的两个死敌,而大自然已经赋予我们个性来对付它们。我们用快乐的个性来对付痛苦,用理智的个性来对付烦闷。然而快乐和理智两者并不相似,甚至有些互不相容。天才人物很有理智,然而大都不很快乐,毋宁说是有些忧郁的;而那些普通人往往是快快乐乐的,但在理智上并不怎么强。因此,比较优秀的人在对付烦闷方面可能比较强,而较为平庸者则比较能够承受痛苦。一个人不可能不遭受痛苦和烦闷的折磨,如果比较优秀者主要遭受的是烦闷,而比较平庸者遭受的主要是痛苦,这就是命运对他们的特别照顾;如果情况刚好反过来,那就是最大的不幸,倒霉透顶了。这是因为,一个富于理智的人,对于痛苦的感受要超出常人的数倍;而一个快乐却不理智的人,则很难忍受那种烦闷和无聊。
——附录与补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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