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些日子,父亲总是坐立不安,闷闷不乐,下班后给我们做好饭菜就独自喝酒,一个人守在家中听那台德国造的收音机,一晚上都不说话。
东北人管收音机叫电匣子,父亲的那台德国造电匣子今天看来绝对是古董,那时候却是不可多得的宝贝,令我的同学都羡慕至极。他们一放学就找个借口到我家来转转,无非想央求我打开收音机听听音乐。糖厂职工绝大部分都买不起收音机,外界的消息一般都通过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传进大院。孩子们若想收听广播电台播放的长篇小说,得赶快吃上几口午饭,聚集在喇叭底下抢占有利位置,竖起了耳朵等待着,一站就是仰脸朝上待半个钟点,等听完小说连播节目再回家填饱肚子。我这里特别强调一下糖厂俱乐部━━那座大仓库一样的建筑物,它是白土地人的娱乐中心,是“大道小道”消息的传播站,也是文化大革命的历史舞台。日后我一家人与众多走资派的悲剧,以及造反派的丑剧、闹剧、惨剧、滑稽剧、幽默剧、荒诞剧,无不在这里一幕又一幕轮番上演,既令人惨不忍睹又啼笑皆非。
父亲的额头上满是刀刻般的皱纹,眉宇聚成“川”字,困惑不解地听着晚间新闻。广播里充满着浓浓的火药味,什么“工作组进驻清华大学校园……彻底批判“三家村”,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擦亮眼睛,辨别真伪……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是何等好哇!”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都是一场大政治运动即将爆发的信号,宣传的目的意在制造革命舆论,让每个人的头顶都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形成一种看不见的威胁。我希望听点儿别的新闻节目,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这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没劲极了。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忧心忡忡,北京发生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的反常使人奇怪,连督促我练字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我哪里知道,全国范围内已涌起一场新的阶级斗争的狂风暴雨,小小糖厂绝非世外桃源,无一例外难以幸免。
父亲心事重重,脸上的神情惴惴不安,好像预感到某种威胁正逼近身边,却不知如何保护自己。他对我“撒手放鹰掌”了,这对他的儿子反倒最好不过,我受宠若惊,心花怒放,母亲在家是决不会允许我整天在外面疯玩的。
糖厂是季节性生产的企业,夏天甜菜无法储存,入冬才能开机,化冻时节就停机检修设备了,一到夏天大部分厂区人影稀疏。那年6月间厂里发生一件怪事━━锅炉车间经过检修试炉串水串气时,大烟囱里冒出来的竟是白色烟雾!那烟雾化作白茫茫的粉尘飘落下来,初雪一样覆盖大地,之后便再不融化了。一夜之间,无论生产区还是家属区都变成白土地,一片洁白纯净,人们走出家门跟踩在大雪地上似的,一步一个黑白相间的脚印。说也邪了,那烟雾落下的地方全是厂区,一墙之隔却泾渭分明──院里的厂区是白土地,院外的菜社依旧是黑土地。于是,流言蜚语立即在大街小巷传播开来,迷信的老辈子暗地里议论纷纷:
“三伏天见雪是不祥的预兆,恐怕要有祸事了!”
好在接连下了几场大暴雨,将地面上的白霜冲洗得干干净净,白土地又变回为黑土地,这件怪事才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