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很特别的人。这是工友对我的评价。
他们说,要是我只是个建筑女民工,也没什么特别的,女民工实在是太多了;要是我是一个能写文章的,也没什么特别,会写文章的人也很多,博客里到处都是。特别就特别在建筑女民工会写文章。所以,就因着这“特别”两字,我在工地上就享受着特别的待遇。比如说,我上厕所从不需要排队。
我常常在收工后夹一个小本坐在工地的沙砾堆上。此时的工地像散场的集会,凌乱而安静,我坐得高高的,把脚搁在搅拌机的把上,然后微斜着脑袋,文字就会像拌好的混凝土一样突突地往外吐。
太阳很快就隐没到地平线下,黑暗正在来临。我常常执拗地想,究竟是地球吞噬了太阳,还是月亮吞噬了地球?这个时候二呆子就会出现。我说,你个二呆,烦死了,打乱我思绪。二呆子嘿嘿地笑,说,来看你写字,大笔先生。大笔先生是工友对我的尊称,因为会写两个好字,所以李头常叫我写一些通知、遗失启事什么的。二呆子问,写多少了?今天有没有这么长?他伸手比划着。我说,哪有那么多,今天没有灵感。二呆子说,要像母鸡生蛋就好了,一天一个,一天写一篇。我砸吧着嘴说,你懂个屁。记得我奶奶说过,母鸡一天下一蛋,你要是让它一天下俩,那蛋肯定不会好吃,而且也下不来。所以,当我不能顺畅的排出文字的时候,我就揶揄道,我得要下个好蛋。
在我对二呆子说这个道理的时候,二呆子笑得把口水都了掉下来,然后扔向我一颗石块,说,你慢慢下蛋吧。
今年的冬天来得似乎特别早。那天中午我们正蹲在走廊里吃饭的时候,外面就开始飘起了雪花,像面包屑一样,静静地躺在地上。锅里的热气不断地往上腾,有人在呵着手,于是大家便不再说话,看着雪花若有所思。寒冷来了,活干起来艰难多了。我低着头,在煤炉边烤着胶鞋,和大伙一起陷在了沉默里。
后来,二呆子出去了。李头打电话来,说二呆的奶奶在井边洗碗时摔倒了,腿骨和肋骨都断了。被送到市里的二院。
第二天中午,李头开着车来找我,还在门外就急促地喊,大春,大春,快点,快点,二呆出事了,快快!我丢下手中的活,来不及褪下手套就上了车。在路上,李头告诉我,二呆子偷了人家的自行车,被抓了,正关在派出所里。我说怎么可能,二呆不是那种人。李头斜着眼睛看我,怒气中烧地说,事实就是,你的这个好老乡现在正关在派出所里。
看到二呆子的时候,我吃了一惊,一夜时间苍老许多。他被单独关在一间黑屋里,双手被捆绑,吊在窗楞上,因为太高,所以脚跟离开了地面,用脚尖踮着,他上身的衣服都被扒光,肚子瘪的像掏空的瓜皮。我喊,二呆、二呆。二呆抬起头,眼睛没有光色,他应着,声音很弱。我说,你怎么偷人家自行车了?二呆没说话,撇着嘴要哭。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二呆去医院看他奶奶,一站路下,口袋里的130元就被小偷偷走了。他没钱也没手机,正好看到路边有辆自行车没上锁,因为心急,顾不上那么多,跨上就走了。
我说,你个小二逼,这就叫偷啊。
二呆子低着头,嗫嚅道,我当时也是心急,没想那么多,只想到我奶奶。
派出所的人对李头说,最近市里有一个自行车盗窃团伙,明目张胆地偷、抢,怎么说得清就不是他呢?于是那天我和李头呆在派出所里一直到很晚,他忙着担保划字,我就一直站在二呆旁边。二呆说他被吊了一夜,派出所叫他承认是盗窃团伙的,他不招,就被扒光了衣服,还浇了一盆冷水。二呆告诉我,那一夜他都在想他奶奶,可腿一会儿就抽筋,抽完了再想,一会儿又抽,就这样昏昏沉沉过了一夜。
李头签完字就离开了,说材料是全了,但派出所要到第二天早上交班时才能结案放人。
二呆又开始抽筋。我喊人,先把二呆放下,他会被吊死的。可那些牲口打牌正在兴头,理直气壮地冲我喊:他妈的不偷就死不掉了。
下半夜我就一直坐在地上,让二呆的脚踩在我的脚面上。后来二呆喊我,说,大春,你先走吧,去医院看看我奶奶,我到现在还没见着她呢。说完,就像小孩一样嘤嘤哭了起来。
我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雪像疯了似的乱舞着。城市的夜很白,雪光和霓虹直刺着我的眼睛,风唔唔地吹着,像嘹亮的哨子,红白的垃圾袋被风吹起,“啪”地打在我的身上。
我想起那年我和二呆子一起扑往城市的样子,我们捡起从大巴里滚落下来的臭豆干似的包,顶在头上,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那一刻,这个城市给了我多少美丽的憧憬。可我们却只是人生里的一枚棋子,似有目的地走着,不是赢了,就是输了。当梦想犹如手上的血泡一样破灭时,一切又回到了存在本身。
这条路好长好长,雪慢慢覆盖着它,风不断地从身后刮来,推着我向前进。路灯把树影拉得很长,斑斑驳驳地落在雪地上。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若有若无。我仿佛听到二呆的哭喊,声音尖得要命,像吊在寒夜里的一根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