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嘉靖三年,四朝元老杨廷和之子杨慎因“大礼议”事件受廷杖,谪于云南永昌。
放浪形骸,纵酒独酌,游千处名胜;
寄情山水,大彻大悟,览万种风情。
壹
滇南湖上。
暮色四合,一方暗沉的铅灰色天空,依稀可见晚霞的余辉。湖水在淡淡夜色的笼罩下显得有几分污浊,却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两位美少男对坐船篷下,泛舟湖上,眺望山色。
两位美少男中,神情倨傲,仰着高傲的头颅的是前任内阁首辅之子,杨慎,他着一身素雅长袍,不停把玩着手中那一樽清酒,而那杯酒在他指间不断旋转晃动着,愈加散发出奇异的光彩来。杨公子略一低头,小酌一口,眉宇却皱了起来。与他对坐的姚公子盘膝抚琴,用似笑非笑的眼光打量着出神的杨。
“用修,今天可是要大醉而归的。”姚公子边说边毫无章法地拨弄着琴弦,“可惜我这琴不过是附庸风雅的玩物,真弹起来,恐怕也登不上那阳春白雪的高堂。”
船行经一片芦苇荡时,杨慎敷衍着点了点头便漠然起身,立于窗前,伫立良久。若不是因罪流放滇南,他真会恨与这湖光山色相见太晚。
“这样清凉的夜色,要是有歌女助兴怕是更好。”姚公子微微一笑,朝杨慎的方向撇了撇嘴。
“你的脾性还是没变。”杨慎淡淡地回了一句。姚轻笑一声,拍了拍手,像是在招呼什么人一般。片刻后,一个妙龄女子从船尾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她着一袭素洁的白衣,高高挽起前朝仕女的发髻,一抬眼看到她,人会凭空生出一种时空不一的突兀感。杨慎便是这样,他在瞬间的震撼中,竟说不出一句话客套话来。船行江上,夜色渐浓。这古怪女子好生奇怪,虽应声而来,却只是姚梧问一句才答一句,并不正视他们二人,只是斜倚阑干边,眺望着远处残存霞光映照着的湖光山色。全无从事这种行当的女子应有的庸俗的热情。
简直一字千金了。杨慎心中默念道。他百无聊赖,又不愿同姚公子一般博那面无表情的歌女一笑。很快地他觉得有几分无所适从。
“姑娘奏一曲可好?”姚梧朗声询问那女子。
女子颔首低眉,却并不忸怩,只是抚了抚一袭白衣,便站起身来。
她拨动琴弦试了几声后,琴声就有如淙淙流水般,倾泻下来。低眉信手间,让人好似置身寂静山林中,又好似紧邻深谷溪泉,蝉鸣声声里有盛夏的余味。并无凄楚悲情之音,有的只是不染世俗的天籁绝响。一曲终了,满座寂然。女子对准琴弦中心又是一阵划拨,余音袅袅。她理了理衣裳,略一点头,算是谢过众人对她技艺的赞美与褒奖。
仿佛是活在过去的人。
“两位公子若是无他要求,小女便先行告退了。”淡淡的月光下,高鼻深目的女子面对二人弯下腰深深地行了个礼。姚本也无心于丝竹之乐,又是这样矜持孤傲的歌女,顿时兴致寡淡,意兴寥寥,这样一来正好也下了个台阶,便摆了摆手,示意她退去无妨。倒是杨慎深思了一番,他虽装作饶有兴致地听着船上乐工的演奏,目光却不断追随着肤如凝脂的歌女。素洁的白衣遮盖不了她那浑然天成的风情。趁着姚与旁边一位珠光宝气,丹唇微启的富家小姐谈天之际,杨慎沿着阑干直走至船尾,对着远处的那抹清影,温存地说:“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清影倚在阑干上却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一动不动。杨有几分愠怒。然而借着月色,杨却真真切切地看清了这女子的俊美姿容。阅过美人无数,只是她的美无关柔媚,举手投足的风流态度让他决心另眼相待。“公子有何事?”片刻,女子陡然抬头,目光清冷,言语虽客气,却在这客气中夹杂了刻意的疏离。
“小姐不似寻常人,定有事郁结于心中,不如一吐为快。”杨温和地笑了笑。
女子微微一怔,随后却难得地展出一丝笑容来,“公子确实听懂了琴声,但未必猜得对心声。小女琐事,不劳公子费心了。”他料到女子会如此作答,但打定主意知晓她的生平,杨便拿出了朝堂之上与一众守旧老臣争执的劲头,步步逼近,又不让人产生压迫感。
他靠近,握紧了她的手。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发现他竟有这样深的一双眼睛,清澈的眸子。仿佛可以直穿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歌女红了脸,她明白这是一种再明显不过的暗示。
而这个被人冠以“风流才子”美名的男人对女人的态度向来很随意,以为这不过是又一段露水情缘的开始。然而这个冰清玉洁的歌女真令有令他过目难忘的地方。滇南之行,他拥有最多的不过是时间,无所谓浪掷与否。更何况,知己难求,他的心境本就无人能懂。
沉默良久,那女子似乎有些许被杨的真诚所打动。她抱歉地对杨笑了笑:“公子如此,着实令我很为难。”杨只是凝视着她,叫她大可不必如此客气。随着夜色越来越深浓,闲散的船夫便索性任由这船飘荡,湖上一阵清风徐来,别有了一番情调。女子仰头看漆黑如墨般的夜空,今夜天静无星。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女子忽然打开了话匣,平静地望着杨慎,低声说,“落得如今下场,也算我作茧自缚。”
此话一出,他心中一动。
贰
月明星稀,月色流淌。
杨慎不知如何赢得了这女子的信任。女子温柔地说起自己不同寻常的身世来。
女子姓尹,本是名门尹氏之后,人称尹三小姐。天生丽质,肤如凝脂,又能识文断字,举止娴雅,远非一般闺中女子所能比拟。可她却又是典型的心高气傲的才女,那些觊觎她之美色的五陵年少,换了一拨又一拨,但总是些只会嘲风弄月的翩翩公子,而她对于他们毫不吝惜的溢美之词虽照单全收,却也只是吟吟地笑着,不多说一句,亦不会轻易以身相许。今年欢笑复明年,然而像她这样美艳动人,出身大家的女子是根本不会有“老大嫁做商人妇”的顾虑的。
一日,闺中密友柳氏相约出游,她一面厌烦着几位少年的殷勤,一面又无法驳回柳氏的好意,便只得答应下来。而这之后所有的奇闻异事,都从这一天开始。柳氏信佛,途经一处寺庙,便要虔诚地插上一炷香的。诵读经文,静听晚钟,同行的尹氏只觉百无聊赖,误进了一条曲曲折折的深巷,而那深巷却有一云游算卦的术士,那术士方一见她便勾起一抹奇异的笑容来。他见她风姿绰约,又主动提出为她看相。尹氏深知这类三教九流人物的行骗招术,也只是微微一笑,欲谢过他的好意。
谁知这术士见她孤身一人无所顾忌,一把抓
#p#副标题#e#
住她的纤细胳膊,道:“小姐留步!既然不愿看相,人生海海相遇有缘,我也可应允小姐几个要求。”
“小女生活富足,并无他求。”她冷冷地推开术士的手,“惊扰先生了。”
那术士见尹氏并无所动,不怒反笑:“小姐此后命途多舛,情路不顺,那可莫怪老夫了。”尹氏听罢冷笑一声,以为净是那江湖术士的胡言乱语,觉得真是晦气,不屑理会,只想快步走出深巷去与柳氏会和。哪想三两步出了深巷,心中却愈加烦乱,神使鬼差地,她又折回那天巷子,只见术士无端地冲她笑了起来,想来目光也是未曾从尹氏身上离开过的,他必然是注意到了她的犹豫以及内心某种隐秘的渴望。
“你当真能使我的希望实现?无论什么?”她故作淡漠地问那术士。
术士诡秘一笑:“当然。”
“使我今后之际遇一帆风顺可好?”她按捺住内心的一阵激动,却掩饰不了那纤纤细手的微微颤动。她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并不奇怪的,官宦人家的小姐见多了风云诡谲的政治变幻,就算贵为相国之女亦有沦为烟花女子的可能。她不是贪恋纸醉金迷生活的女子,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求安稳一生。
术士一口应承下来。“小姐此生必得一如意郎君,享尽荣华。”他也未曾欺骗尹姑娘,一年之内,皆是灵验。而距尹氏与术士相见不过三年光景,尹父因着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功夫,深受皇帝器重。加官进爵,似乎指日可待。与此同时,尹父的旧交内阁学士梁某也有意撮合儿子与尹三小姐,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在周遭人等的极力吹嘘下,这门亲事竟也说成了。
那梁公子面容白皙,气宇轩昂,虽是世家子弟,却谈吐不凡,举止得体,引得尹三小姐颇为倾心。不出一月,梁家便急不可耐地催促梁公子与尹三小姐订下婚约。情意绵绵的山盟海誓,又合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时也成了段佳话,“得一如意郎君,享尽荣华”,那术士的话又成真,尹三小姐便觉得不得不信了。
女子说到这里,杨慎猜出了大概,只是凝望着她,静静等待她继续说下去。头顶的天空暗淡有山水画般。“小姐站着累了,请坐吧。”杨慎在靠近船尾处挑了个临窗的位子落座,见酒水已尽,便以茶代酒,静静品茶。
尹氏不再推辞,大方与杨慎对坐,薄唇轻触茶碗,呵气如兰。茶碗里的茶在月光笼罩下泛着惨白惨白的光芒,一阵夜风拂过,湖上泛起粼粼细波,茶水也随之晃动。沉默许久后,她柔声说道:“其实我早该看轻这些。”
话说回来,那尹尚书到底是薄命之人,未等到荣华富贵,却成了朝中重臣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尹父宦海沉浮几十年,哪会不明白“明升暗降”的含义,仕途不畅,郁郁不平,便一病不起。纵然请了名医也无济于事,几日后尹夫人到尹父那里,却见尹父已经归天,从未见过这样悲戚场面的尹夫人难以抑制地抽泣起来向,向来镇定自若的尹公子面对此情此景也顿时手足无措。
只知梳妆打扮的尹二小姐拉着尹夫人掩面大哭,尹三小姐含悲劝止。无奈尹家府上乱成一团,管事的大大小小见尹家虎落平阳,纷纷结了工钱寻找下家。公子官位低微,事事碰壁,家中日益拮据。见尹公子手忙脚乱,又公务缠身,尹三小姐便主动前来料理尹父后事,待长兄公事处理完再来守孝,但转眼她又回想起从前逢年过节时尹府上亲朋好友络绎不绝,不禁悲从中来。但倘若只是这般,以尹家积累的名望,尹三小姐也不致沦为歌女。
破屋偏逢连夜雨,重利寡义的梁大学士派人送来一封长信,措辞严厉,令梁公子立刻整装回京城,同时解除二人婚约。那梁公子虽为人忠厚,又怜香惜玉,不忍为之,却怎么也不敢违抗父命,便给尹三小姐留下一笔钱后不辞而别。
回忆至此,她咬紧了下唇,仿佛丢了魂魄一般,她的肩膀颤动得厉害。短暂地平复了心情后,尹用指尖不断摩挲着碗口。当杨慎的眼睛遇上她的眼睛之时,她下意识地躲开了,透过舷窗目光游离到无限远处去。
“也许命运,”他一阵叹息,“你知道。”
“是我要求太多,其实人的一生福分就只有那么一点,”她淡淡地微笑,“而我居然只听了术士的前半句,他说的是,我会享尽荣华,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永久地拥有。”
杨慎觉得这句话听着似曾相识。
叁
嘉靖二年,佞臣桂萼上书嘉靖帝,称有关嘉靖帝生父生母的称谓应重新议礼。
据此,嘉靖帝再传首辅杨廷和议事。
“老臣无心于此,恳请陛下应允我致仕。”四朝元老杨廷和沉默了,这一次不再有所谓的反对,更不会有期待的赞成,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只是对着嘉靖帝最后一次行君臣之礼。
嘉靖帝大惊,沉默良久,准许。
“您为何要走?”他面对苍老的父亲,脑中一片空白虽是愤懑地质问却明显有些底气不足,“若坚持下去,他们又能拿我们如何?”
杨廷和就这么平静地望着杨慎,说:“适时你会理解。”而素来狂傲不羁的杨慎并未多想,只是固执地认为自己应当同赶走父亲扰乱朝政的张璁桂萼等奸佞鼠辈抗争到底。
时运不济,嘉靖三年,杨慎一党因“大礼议”事件被全盘清算,带头者杨慎被下令流放云南永昌。临行前他哭得没有一丝声响,也是一夜之间,他从官宦子弟变成流放犯人,从锦衣玉食的皇城脚下到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他像赌徒那样输得什么也不剩。而即使失败如他,在抵达滇南的路上却还要时时提防父亲从前的仇家,他们都想取下自己的首级为快。
“我行更迢递,千载同潜然!”杨慎愤愤地朝天怒吼了一声。
凄冷,黑暗,寂静。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黑暗。直到依稀能看见天边的鱼肚白,但花团锦簇的繁荣假象仍旧与他无关,现象丛生,危机四伏。他不断改变一行车马的行进路线,快马加鞭,直至顺利到达滇南。透过帘子往轿外看,一切终于恢复了它们应有的姿态,寂静山林渐而消逝在目所及之处。
肆
他说的是,我会享尽荣华,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永久地拥有。尹说。
人的一生福分就只有那么一点,有得必有失,早先得到的越多,起点愈高,或许日后失去的就会越多,跌得愈惨。杨慎点头。
晨光熹微,二人不觉已聊了半夜,几只水鸟忽然不知疲倦地啁啾不止。
“公子,船只快到岸了。”尹氏静静地说。
杨慎捧起茶碗对她说:“如此静夜,良人相伴,实乃杨某幸事。”
“公子是聪明
#p#副标题#e#
人,我们的际遇不会因为一次夜聊就长久释怀,”尹氏凝神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混合着早起船夫的划桨声,“但感谢公子,让小女轻易不与人谈起的过往有了可供安放之处。”逆着光线,她的面容完全笼罩在暗处,一切都很美。
“我明白小姐的意思。”杨与尹氏告别,“但……”
“若有缘,”尹恢复了她惯常的宁静,“你我还会相见。”此时此刻,杨慎方才明白自己真心喜欢眼前这个浪迹天涯的歌女。喜欢她如出水芙蓉般的姿容,喜欢她诉说往事时的神采奕奕,也叹息她命途之多舛,境遇之不顺。尹三小姐知道寸草不生的滇南是与世隔绝之地,一去不复返,与杨慎此一别恐再难相遇。补邮凄然一笑,来自心底的撕心裂肺的一阵痛忽然遍及全身,将她的体肤蚕食得千疮百孔。
他向前一步,紧紧拥住她,说:“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等我。我们会重逢的。”???
一夜无眠。杨慎有些疲倦,却猛然想起这一夜他都是在听她说,尚未开口告诉她自己的过往。然而他想起了她那一双明如秋水般的眼睛,他想,也许这都不重要,不顺的际遇总是相似的,她能感同身受。
到了湖岸的一处年久失修的渡口。杨慎叫醒了梦中呓语的姚梧,二人就此下了船,徒步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前行。盛夏清晨的天光云影虽是朦胧的,却让人有心旷神怡之感,早已淡化了舟车劳顿带来的疲惫与不适。当然,也许还因为那尹姓琴师。风声入耳,他闭上眼睛,再睁开,雾色淡去,天云明亮,染着碧空的蔚蓝底色。他沉思,也许她根本不姓尹,也许这只是她吸引客人的惯常手法,抑或是这只是一个她道听途说而来的悲情故事,林林总总的可能性,但他固执地选择相信。
尾声
嘉靖八年,杨廷和逝于新都,杨慎站在父亲碑前,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也早已磨平了棱角,收敛了锋芒,平静接受生命中所有的阴差阳错。
纵情山水,游历滇南,结交友人,吟诗作对。
尔虞我诈,波诡云谲,恩怨宠辱,终归尘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复又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