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白土地》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一章 “向日葵事件”
一
母亲处理完父亲的后事,糖厂没给报销一分钱,她只想着好好送走我的父亲,把家里的储蓄都花光了。
父亲的一百四十一元薪水原来支撑住家里的大半边天,现在当月就停发工资,仅靠母亲的六十元工资养活我们与外祖父家六口人,生活马上捉襟见肘。过去,党叫干啥就干啥,打起背包就出发,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我们家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没存下多少底子,过得是典型的共产党基层干部的生活。父母月初发下工资放在抽屉里,花多少拿多少,月底还能稍有盈余。母亲清醒过来,两手空空,她翻遍写字台里所有的抽屉,连我们平常存硬币的小瓷罐都倒了出来,勉强凑够十元钱。
母亲望着十元钱傻眼了,她既要一个人承受巨大的打击,又要考虑刚刚寡居的日子怎么过,但一切希望都已成为泡影,结局已经这样,她现在需要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冷静,下一步就是要想办法活下去,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怎么才能重建这悲哀的生活呢?她对未来十分担忧,答案暂时找不到。眼下抽屉里只有十元钱,付过房租水电费是说什么也过不到月底的。在食品为第一需要的社会中,填饱肚子不单单是我们一家人的问题,糖厂的职工大多手头拮据,个别人的工资稍多一点儿,也多得有限。人人都以最简朴的方式安排自己的生活,穷是正常现象,借五元钱比登天还难。况且院子外面有人监视我们,这是一切穷困中最冷酷的穷困,也没有人敢和母亲来往,别的就更不用说了。可是生活总得过下去,人总得活下去啊。
母亲流着泪水写出几封信,一封寄给我山东农村老家的外祖父,告诉老人家姑爷去世了,女儿无力再寄生活费赡养他们,请二老等她缓过来再说。一封寄给我上海工作的表姐,一封寄给我青海工作的小姨,请他们关键时刻拉我们一把,帮助孤儿寡母渡过难关。
我们的生活日渐窘迫,入不敷出,没有钱买副食品,没有钱买细粮,没有钱买豆油和青菜。母亲掐着手指计算每日的花销,一日三餐全是大饼子、炒小白菜,高粱米稀饭、小葱蘸酱油。我肚子里没油水,一顿能吃两个巴掌大的饼子,不到吃饭时间就饿得心慌。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实在维持不到月底,母亲从后院邻居吕大姨家借了五元钱买回供应粮,总算勉强让我填饱肚子了。母亲不敢往远处想,也知道这样长期下去不行,穷亲戚不可能总周济我们,她还是一天到晚盼望寄出的信有回音。
糖厂大院内没有水果店,只有一个卖油盐酱醋、烟酒糖茶的小卖店。北大荒天冷,水果很少,但盛产香瓜、沙果、菇娘等特产。
女孩子特别喜欢买菇娘,这是一种外面包着一层白皮的植物,金黄色的果实玻璃球大,十分甜。她们用一根细笤帚枝在菇娘的屁股上扎一个眼,吸尽里面的甜汁,放在嘴唇里咬来咬去,发出和癞蛤蟆叫差不多的吱扭吱扭声。再就是大院里偶尔来一个崩爆米花的老头,腰上系条脏兮兮的围裙,一身烟灰,总是忙着往手摇爆米花锅里放苞米,加糖精。然后放在炉火上摇呀摇,摇呀摇,砰的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声,吓得围观的孩子连耳朵都来不及掩,那又香又甜的爆米花便喷射进大布口袋里了。最让我们心醉的还是大院里传来的卖冰棍儿的吆喝声,那大概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喊声,音乐般美妙。不管男孩儿女孩儿一听到这声音就坐不住了,纷纷跑出家门跟着卖冰棍儿人的屁股后面转。白土地离街里远,卖冰棍儿的隔三差五来一次。照例是那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后货架上驮着一个用棉被包着的冰棍儿箱,拖着长腔围着家属区里喊来喊去:
“冰━━棍儿,冰━━棍儿,三分五分一根,不甜不要钱喽!”
孩子们包围起小伙子的自行车,拿出平时积攒的钢镚儿,举着小手乱哄哄你争我抢,骄傲地嚷嚷:
“给我一支三分的。”
“给我一支五分的。”
小伙子笑逐颜开,一边忙不迭打开包箱子的棉被,一边要求大家按秩序来,不要乱嚷嚷:
“别着急,一个个来,够你们买的!”
不过他的话不起什么作用,孩子们的哈喇子都流出来了,能不急嘛。三分钱一支的冰棍儿是用糖精做的,五分钱一支的带稍许牛奶,价钱不贵。以往母亲每次都买三支奶油冰棍儿,分给三个孩子每人一支。若我还围着卖冰棍儿的不走,她必定再买一支塞给我说:“不能再吃了,吃多闹肚子!”我知道母亲没钱买冰棍儿了,偏偏没出息,一听到小伙子的喊声就跑出院门,加入买不起冰棍儿的孩子行列之中,眼巴巴看着小伙子打开箱子,拿出冰棍儿递给人家。这回轮到别的孩子骄傲了,他们吸吮着冒着冷气的冰棍儿,嘴里发出吧唧吧唧响声,有如向我示威:
“厂长的公子又怎么样,吃不起了吧!”
那有冰棍儿的孩子是决不会大口嚼着吃的,谁都舍不得,得一点点享受,就是剩下的冰棍儿筷子,也要留在嘴里吮吸半天。要知道一个孩子攒出买一支冰棍儿的零花钱,谈何容易,完全可能是把自己买笔和本的钱挥霍掉了。当你身在福中的时候不会感到多么幸福,失去的时候才会加倍渴望幸福。我很快就感到了巨大的失落,说起来很可怜,我那时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和别的孩子一样,吃到一支五分钱的冰棍儿。我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站在一边,还是不由自主地吧唧起嘴巴,吸进嘴角流出的涎水,心里暗暗发过一千次誓:“长大了,我一定把冰棍儿吃个够,专挑奶油冰棍儿吃!”
姐姐来叫我回家了,我不理睬她,跟着卖冰棍儿的小伙子朝前走去,非得等一直将他送出家属区才回家。
母亲给我摘下一棵向日葵头,用没成熟的葵花籽代替冰棍儿解馋。我开始有些失望,很快就忘掉了冰棍儿,生吃的葵花籽没炒熟的香,心里终究多少好受些,嗑着玩也对付了。
母亲最怕听到卖冰棍儿的吆喝声,三个孩子都望着院外,她不知道怎么应付才好,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一次,为抵抗冰棍儿的诱惑,母亲发了狠,一下子砍掉所有的葵花头留我在家里嗑个够,坚决不许我再跑出去丢人,没想到却惹起场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