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的伙伴彬子天生就像混血儿,黄眼珠,大波浪卷毛头发,要不怎么给他起个绰号叫“猫眼”呢。后来郭春节当兵临走之前,小伙伴们决定到街里的“雪原”照相馆拍张合影留念。那一天有我、春节、彬子、朋久,还有一个绰号叫赵和尚的同学。彬子倒挺幸运,没碰到街上巡逻的红卫兵被剃成秃子。可一走进“雪原”照相馆就碰了一鼻子灰,照相馆经理指着彬子脑袋上的卷毛连连摇头,说什么也不给拍照片。彬子一再辩解说:“我生下来头发就这样的,根本不是什么资产阶级!”经理毫不客气地轰我们出去,还牢骚不断:“谁管你天不天生的,我要真照,红卫兵还不把照相馆给砸啦,你们也不替我想想!”五个孩子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外,彬子更是一脸惭愧,埋怨自己的头发长得不好,害得大家连个合影都没照上!春节似有醒悟地一拍大腿:
“什么他妈这个那个不给照,老子不正是响当当的红卫兵吗,回去造他的反!”
春节的一句话提醒小伙伴们,真是人肩膀上长出猪脑袋,晕了头,这是一个好主意,于是决定杀他个回马枪。那年月,人人都身穿绿军装,头戴绿军帽,可我的蓝裤子白衬衣和他们形成鲜明的对照,胳膊上也没有红袖章,一看就是个“响当当”的走资派狗崽子。并且怀着深深的原罪感,有一种自虐的激情,根本没法儿也不敢充当红小将。幸而并不是什么难事,彬子帮我出个主意:
“那好办,你把裤腰带解下来,扎在腰间。”
“裤子怎么办?”我为难地说。
“你不会用手提着。”
我一手提着裤子跟在他们后面,袖子挽到胳膊肘上,雄赳赳排成一列再次杀回“雪原”照相馆。经理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怎么又来捣乱,还有完没完!”话音未落,春节、朋久和赵和尚抄起椅子板凳砸向橱窗,玻璃哗啦啦碎裂开来,飞迸四溅。原来造反只是一念之差,敢想敢说敢作敢为胡闹一通就是了,这种感觉过去怎么从来没有?街道上也有维持秩序的警察,他们只是看着,没有任何表示。离这不远的一个街口上,有几个红袖章站着看大字报,再往前走,还有别的人,并不过来管闲事。
“我要喊红卫兵……”经理急了,倒退两步大叫。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春节抬起胳膊,把红袖章送到他鼻子尖前。“不用你请,我们就到了。”
看样经理也不是个善茬子,不甘示弱地问出一连串为什么?其间特别扫了我一眼,分明在暗示我们是一支杂牌军:
“你们是哪的红卫兵?”
“白土地的。”春节回答。
“什么组织?”
“‘横扫千军如卷席’战斗队!”
“刚才还没有?”
“就是现在成立的,专造你们的反,”赵和尚解下腰间的皮带抡向空中威胁,“怎么,不服吗?”
“我们可是‘雪原’照相馆,你们凭啥破坏公家财产?”
经理的眼里闪着恐惧,却不服气地加重“雪原”两个字。据说写《林海雪原》的作家夫人“小白鸽”,曾在这儿照过相,他们的业务才如此红火!
“这里面有‘封、资、修’的东西。《林海雪原》是株大毒草,早就被打倒批臭了,你还抱着‘小白鸽’的臭脚不放,摆她的相片招揽顾客,想替她翻案。”春节越说越气,又举起椅子砸向柜台。“仅凭这一条你就罪该万死,我们红卫兵就是要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
我不得不佩服春节联想丰富,这明明是八杆子也打不到的事,他却双手掐腰理直气壮。不过这只是心里的感想,并没有说出口来。直到彬子从后面捅了下我的腰眼,我才勉强忍住没笑出声。
“别砸,别砸啦,不就照张相吗,我们照,照!”经理把住春节的胳膊,眼珠一转又问。“红卫兵小将们,明明是你们贴的布告,不许拍卷头发的相片,现在为什么又允许啦?”
这个为什么终于问住春节,他转向大家以目光求援,我们都大眼瞪小眼,小眼眨巴眼,内心里一时起了动摇,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北京的红卫兵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最近要拍革命样板戏《奇袭白虎团》,在全国范围内选演员,你还不知道吧?”还是朋久来得快,煞有介事道。“我们这位小将要去扮演美国兵,所以才留卷毛,耽误演出是要负责的,就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一提起革命样板戏经理就耷拉脑袋了,仿佛做错事情被我们抓住把柄,小小的事情变成了大事。这可是江青亲自抓的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绝对不能乱开玩笑,借他个胆子也不敢耽误,要经得起政治的考验,在时代的大潮中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啊。朋久编的瞎话极妙,有鼻子有眼,跟真事似的,不由对方不相信。于是乎,经理表示坚决支持红小将的革命行动,马上将“雪原”改成“奇袭”照相馆。他分文不收地给我们照过合影,还给彬子单独拍两张照片,说这是“奇袭”照相馆的极大光荣,要摆在橱窗里做永远的留念!
一走出照相馆的大门,我们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好悬没笑破肚子。我乐得喘不上气,连裤子都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