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真意不在于非要追求某些调调,有时候在于简单庸俗的日常。例如这接地气的集市。集市的热闹是让人打心底里觉得温暖的。少年时赶集或许带有无知的欣喜,见到新鲜事物的新奇,年老时赶集却坡有些看尽沧桑的感觉。因为这是,脚踏实地的生活。
我喜欢集市。
喜欢的东西和年龄有关。年龄越长,越会喜欢那些热闹的东西。这和少年时是截然相反的。少年时往往喜欢一些背道而驰的东西,比如凄凉的那些华丽,素素的那种调子,独上高楼去愁秋。现在不会了,什么季节有什么季节的美,而且从心里对秋天有一种更尊敬的推崇了。
所以,格外的喜欢集市了。
集市是十分接地气的。那种最原始的野气,乡田野间的、未经雕饰的。有一首老歌叫《斯布卡罗集市》。是莎拉布拉曼唱的。这些赶集的人不知道莎拉布拉曼是谁,可是在生动的集市上,他们能找到人世间最通俗最生动的暖意。这些暖意,对于日常乏味而无聊的日子是多么重要。
小的时候,去和奶奶赶集,她总要在集上买一串糖葫芦给我。然后她会买些鞋样子,或者杂七杂八的东西,集市上有一种庸俗的热闹,那是我那时不喜欢的。可就是这份庸俗的热闹,又是我现在极为激赏的。
集市是平民的。甚至带些俗气和喧闹的热烈。
那些没有多少钱的农民或者市民,会每隔五天来凑这个热闹。有时兜里没有一分钱,可是,就是为了要凑这个热闹的——那些寂寞他们说不出,可是,心底里也是有的。
那些纷杂的人群,红男绿女,穿着廉价的衣服,脸上洋溢着惊天动地的满足。手里拎着刚刚买到的东西——一块布头,几斤红糖,新鲜的蔬菜带着泥土的味道,或者是摆放饺子的盖儿连(霸州话是这样发音的,是用高梁杆穿成的),十块钱一个,可以摆上上百个饺子。后来在商场中买到非常洋气的薄片子一样的东西,非常难用。总之,集市上几乎什么都有——好多在798被视为艺术的东西,比如用篾条编的笸箩,用高梁杆做的笤帚、用柳枝编的筐头等……那些被摆在了798的画廊里,成为了“行为艺术”。但在集市上,它们就是日用品。我想起贾平凹说过的一句话,“大情怀是朴素的,大智慧是日常的。”我喜欢这种风俗的长卷和日常的动态。于是我花三块钱买了一个小笸箩,可以用它盛放花生子,可以放上水果,那比塑料的或者钢铁的更让我觉得温暖。
小马也和我一样。
她也热爱着大集。还有李雪。
我们及时出现在大集上。
先买了一个老太太手工做的小孩棉裤。18块钱。纯手工。一条腿是蓝色的,一条腿是紫色的。霸州和这种裤子叫“姑蓝紫”。一般是姑姑做给侄子的。连体的小裤子,动人极了。还买了一个手工绣的老虎枕头,老虎头上好多刺秀。20块钱。还买了一双虎头鞋,15块钱,那不是一双鞋,一针一线手工纳的小鞋底,就是艺术品。我把它摆在了一张老桌子上了。老太太说,她没有任何收入,只能做这些手工零活赚些钱来养活自己,她眯了眼说:我眼睛还不好,快瞎了……我们连着去了几个集市,都要买她的东西——她每件东西都是艺术品。在最冷的冬天里,她站在那里,兜售着自己的手工艺品,她并不知道,在北京,在798,这些东西都已经成为噱头。
还有一个买蓝球、足球和排球的小贩。都是旧的球。当年体校用过的。有的甚至半新。斯伯丁蓝球上还写着NBA。我和小马一人买了一个。20块一个。极好用。我说我当年上中学时是学校蓝球队的,没有人相信,其实连我自己也快不信了。很多事情过去的太久了,自己都忘掉了。
回来后我拍了很久的蓝球,并试验了下三步跨蓝,但是,很生涩。我笑了笑,把它放回了角落里。蓝球,出现在集市上,提醒着一些模糊却又深刻的记忆。以为忘掉了,却又想起来了。
我们仨个说说笑笑。还遇到卖“骨质瓷”的小伙子。他从前开了很多年陶器店。后来倒闭了。“骨质瓷”三个字和集市有着浓烈的交集。我们挑着那些骨质瓷的碗和杯子,它们在热烈的集市上发出最动人最细致的声音,很清脆,很动人,也蛮伤感。好象是沦落到这里一样。到底买了很多。
再往前走,看到卖农副产品的。
很多的袋子,盛着玉米、麦子、红枣、黄豆、绿豆、红豆……那些可亲可爱的植物们的果实们乖巧地躺在一个个尼龙袋子里,那些尼龙袋子写着“尿素”或者“化肥”的字样,那些卖这些粮食的男人或女人们抽着烟聊着天,有的站着有的蹲着。并不在意是不是有人来买。
我们还买了编好的一挂子大蒜。
那是当地的蒜,非常辣。我提着这些蒜,感觉很生动。很多年,我没有赶过这样的集市了。在不远处,火车正经过京九线路过这个集市,李雪和火车上的人挥着手,火车过去了,留下很白很亮的天空和这个热闹的集市。
想想自己为什么又如此欢喜集市了呢?也许像一个习书法的人,开始讲究技法,但是到最后,火候成熟了,年龄大了,阅历多了,再不耽于卖弄了,回归到了笔墨的最初。有些书法家根本没有临过贴,也许临贴没有那么重要?看似没有技法的东西才是骨子里的清澈与散淡。可惜我还是悟到了晚一点了。不然,我会享受集市带给我的庸俗的快乐提早更多年。
在进口处,有个农用三轮车拉着一车的芫荽,很多人和它叫香菜。我还是更喜欢“芫荽”这个古意的叫法。在《诗经》中,这些带草字头的植物多么可爱呀。大白菜在《诗经》中叫“菘”。这个叫法多么古典。所以我宁愿和香菜叫芫荽。但我们不相信它一块钱一捆。是的,一捆。在冰冷的三九寒冬,一块钱一捆。在已经是2011年的冬季,一个鸡蛋要一块钱的时候。
当时三个人惊了一下。还是决定买了两捆。后来回到廊坊,去明珠超市买菜,那些芫荽被保鲜膜包裹了起来,五根儿要两块钱。我想念那集市上一块钱一大捆足有两公斤的芫荽。
有卖年画的。地上铺了一地毛主席像。小马决定买一张。三块钱买了一张。还有卖对联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期间我接了一个电话,是我们学院让我参加京昆艺术研讨会的,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我用普通话和对方通着话,挂了电话又用霸州话买了二斤伊拉克蜜枣。小马说,“这种伊拉克蜜很珍贵的,怎么这才卖六块钱一公斤呢?”我说,因为这是大集,没有房租,亦没有杂税。
空气中有烟火的味道。有卖鞭炮的了。快过年了,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喜气。集市有那种浓烈的气息也很炽烈。人们的手上都提着东西。我们被挤着往前走,还是在一个卖布头的小摊上买了一块蓝格子布,十几块钱,铺在桌子上,放上电脑,非常有味道。
在整个的过程中,庸俗和喜悦被放大着。我想我在享受这个艳俗的节日。当我慢慢回归到很慢却又很热闹的生活时,我知道,少年一去不复返了。人老了,是喜欢热闹的,那门上贴着大“福”字,那儿女成群。还有去集市上逛一圈,哪怕什么也不买。都是最日常却最浓烈的幸福颜色。
我有一个画家朋友。她隐居云南,每周都要赶墟。就是所谓的集市。她说,“我终于远离了那些文艺,学会了脚踏实地的生活。”在她的信中她写道:“五颜六色的百货,手工的绣品,生动的食物,苞谷,新鲜的土豆和莴笋,卖油炸臭豆腐的,卖醪糟的,那些男女穿五颜六色的民族衣服走着,脸上有着高原红……在这里,我感觉到温度和稳定。”
在给她的回信中,我也这样写着:“我也走在集市上,还花50块钱买了一件绿色的T恤。我还买了一个笊篱,一把镰刀,我根本不知道用这把镰刀干什么。可能只是喜欢它的样子,因为卖镰刀的是铁匠,这是他亲手打的一把镰刀。”
那天我们花了不到一百块钱,买了很多东西。
那天我们被冻得手脚全麻了,可是,心里暖极了。
作者介绍
雪小禅
畅销书作家,知名文化学者。曾获第六届老舍散文奖、首届孙犁文化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