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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如水

母亲如水

 作者:朱复融

 母亲到了晚年,自己侍弄过的各色花草里,最喜欢凤阳花,红艳而清窈,把小院烘衬得安安静静又蕴含生机。

 凤阳花开的时候,母亲就会把老旧的藤椅挪到院子朝阳的一角。春天的第一声鸟啼落上了老屋顶,母亲的心事就会跟花儿一样开着,但母亲不是在计算自己生命的倒计时,而是运算着院中的小杏几时能绽出芽来。虽年近九旬,母亲的记忆力仍是很好的,她能准确的知晓院中的花草出芽发蕊的日子,就像说出每个儿孙的生日时辰。

 母亲自小家境殷实,虽然外公去世得早,但外婆在当时誉为“小南京”的古镇上经营着银庄与布店。母亲上了一年的私塾,在她九岁的那年,日寇从南京出动数十架轰炸机对这个水乡古镇进行了滥炸,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整个镇子化为灰烬。母亲十八岁的时候,外婆去世了。原本由外婆资助在上海读大学的对象从此也断了音讯。1949年的春天,渡江战役刚结束,刘伯承司令员派出十多名军人从南京骑着马直奔洪泽湖西提的老柳树下,为一对新人送来了新婚贺匾,近百桌的流水筵席,简朴而热闹,十九岁的母亲嫁给了还是军人的父亲。

 母亲常对我们讲,父亲的一生都跟水有关,她的生命其实是从嫁给父亲才开始。

 我家门前有一个周边长满水柳的清水塘,镇上人都叫它西塘。西塘的大青石条砌成的码头就在我家院旁,每天都过往着拎着竹篮淘米洗菜、洗衣服的街坊。西塘里的鱼虾好像是不怕人的,总会游到码头边,抢吃淘漂出的米麸与扔掉的菜叶,然后仰个头、吐个水圈儿轻盈地转身离去。在我三岁时候的三月间,我安静地躺在西塘的水面上,一动也不动,被初春轻微的风吹着,也不知多长时间,已漂到离码头约20米远了。来码头漂衣的街坊姐姐的一声尖叫,惊动了正在厨房做饭的母亲。等从会场上赶跑来的父亲游水把我抱上岸时,母亲就一直坐在码头的石阶上不肯回家,冰凉的水早已湿了她的裤脚。我稍大些时,曾有许多人问我是当时怎么落水的,怎么会没有下沉……我都记不得了。后来就问母亲母亲只轻轻地回了一句:是菩萨护着你。

 我上小学的时候,中午放学回家吃饭,时常有衣着陈旧的老人坐在桌子上与母亲一起吃饭,见得多了,就问母亲这些人是谁,母亲不许我问,总是用筷子指指我的碗说赶紧吃饭。后来,我就一直以为是乡下来的亲戚。等我上中学的时候,我就很好奇地问大姐,家里怎么有这么多的亲戚,大姐才悄悄地告诉我:都是讨饭的人。凡是上门乞讨的,母亲都会从锅里盛上新煮的饭菜。有一次,不知是大姐还是二姐,把碗里的剩饭菜给了乞讨的,被母亲好一顿教训,说你们没度过荒年,不知度荒人心里的苦。

 母亲幼时虽只读过一年的私塾,一生也没用什么大道理教育过子女,但母亲编有许多生活中的口头禅,比如,“人只有生病病死的,没有干活累死的”。勤劳了一生的人,即使年岁让她佝背曲首、步履蹒跚,也是闲不住的。母亲的老宅院不大,居古镇中,她用勤劳的双手与细腻的情感,把小园侍弄出一些乡土气息来。茄子、黄瓜、西红柿,还有无花果、枇杷、杏子……开花时开花,结果时结果。每每收获了一些蔬果,母亲总会提着篮,满心喜悦地送到街坊邻里家去。

 母亲对种下的花果菜蔬,都有着一种怜爱。记得是十多年的一天,大姐嫌一棵杏树长得不好看,便趁母亲外出的功夫,想把这棵杏树给砍了,就在砍得快要断的时候,母亲仿佛有感应似的,突然返身回家来了。一进院门,见大姐正在挥刀砍树,一向慈眉善目的母亲立马变了面孔,满眼怒气地抄起一根小棍来捍卫这棵小树的生命,大姐被吓得落荒而逃。母亲看着只剩树皮连着的小杏树,落下泪来。她用绳子、布条将已断歪的小杏树重新扶正,扎接起来,每天浇水、培肥。一月后,小杏树奇迹般地长出了新叶,再过些年,杏树高过了院墙,挂满了酸甜的杏果,路过的行人与街坊们时时地摘一个尝尝,只是母亲一直不让大姐吃。

 每年小杏欲黄时,母亲都会让大姐打电话催我早点回家,说错过这季,就要再等一年雨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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