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牧将曾染送到学校大门门口的时候,那棵所谓是中央高层领导亲手种植的樟树在阳光灿烂的大白日里打着蔫,于牧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曾染竭力仰起的下巴,
“树呢?大领导把树种到云里去了吗?”她皱着眉眼问于牧,于牧尴尬的干咳了两声,“我问你呢?”她不满的扭过头,大大的眼睛有些吓人的瞪着于牧,
“不就是这棵嘛,喏~”于牧支支吾吾的辩解,“看前面看前面,干吗两个眼珠子瞪着天看,那怎么看得到嘛!”他有些磨叽的小声抱怨。
曾染的眼睛又刷的一下扫射过来,机关枪哒哒哒的打了几圈个来回,于牧不说话了。
“你是说这棵,”曾染挑着眉毛盯着面前这棵蔫啦吧唧病怏怏的树“这怎么像大领导种出来的树呢!”
她语重心长的说,“于牧,你们学校怎么能拿这种事造假呢!”
于牧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
“哈哈,于牧,你怎么还是这么好逗啊!”曾染饶有趣味的看着面前这个认真得面红脖子粗的男孩,耍人的笑意荡满了她的嘴角的细纹。
“真受不了你。”于牧不自然的将眼睛从这个狡黠的女孩身上移向别处。
曾染突然开始有些认真的端详面前的于牧。
八年前,曾染赶上了她们学校第一批增设的六年级,本来应该准备毕业升初的曾染和一大批同她一样倒霉的五年级小学生继续滞留在镇上那座鸟不拉屎的小学,等待着将五年级的生活再复制一年;课本是五年级的课本,老师是五年级的老师,更可恶的是心理上的不平衡,十一二岁的小孩,在那个时候就开始知道嫉妒那些因为有关系或者走后门可以不用读六年级直接升初的特别同学;曾染度过了一个愤愤的暑假,新学期又没精打采的拖着双腿回到那所两看两相厌的镇中心小学。
还好,曾染很快得到了一个稍稍有些振奋的消息。原来,因为乡下的小学没有设立六年级,所以乡下小学的学生们将全部转到镇小学来,而学校里六年级的所有班级都将打散进行重新分班,以前只有两个班级的五年级会被重新分成有四个班级的六年级。
小孩最喜欢的就是变化,从小学变到初中是变化,那么重新分班也就是仅仅亚于升初的变化。
小曾染的不平之气终于是舒出来了一些。
很快就有广播通知全体学生去操场开会,曾染随着人流走下楼时,才惊讶的发现在操场的一角不知道什么早已挤满了蜂窝般的一片人,曾染站在以前的位置上,扭头打量着操场那端的角落里那些陌生的面孔,通知拖拖拉拉得就像是新华字典的名词解释,在第一节课的铃声里,曾染终于听到了校长对于六年级分班事宜的通知,原话是“这件事请各班班主任自行处理。”
曾染的小脑袋在娇艳的秋日里虚晃的有些晕厥了。
在曾染扶着楼梯上锈迹斑斑的把手走上楼时,那些拥挤在操场那端的转学生们也涌进了楼道,曾染明显感觉到了楼道非同往日的震动,在三楼的六年级教师办公室门口,一大群脑袋聚在墙边仰头看着什么,小曾染走过去,原来是新分的每个班级的人员名单;曾染挤进了人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她那在小学就已经有些近视的眼睛看清了自己分到的班级:六年级四班。
曾染以前的班主任依然继续是她的班主任,对这点曾染有些小窃喜,曾染很喜欢自己的班主任,主要是班主任也喜欢曾染;曾染的班主任教的是语文,而曾染最喜欢的也是语文,曾染的班主任总是在全班同学面前夸曾染的字写得很漂亮,可是曾染自己却看不出自己写的字到底哪里好看。以前的班长很喜欢欺负曾染,可是因为班主任说曾染的字写得漂亮,她不得不让曾染加入了她一手领导的黑板报小组,班长觉得出黑板报是件很光荣的事,是有能力的人才能做的事,所以每次班主任在的时候,她就把粉笔硬塞到曾染手上,让她在班主任面前写字,等班主任一走,她就站在下面插着腰说:“曾染,你下来,我们需要一个削粉笔的人。”
曾染被分到了原班主任的班里,很不幸的,班长也分到了班主任的班里,曾染很无奈地看到了大摇大摆走进来的班长。
曾染有一个新同桌,在曾染来之前他就坐在了那里,曾染因为眼睛不好,只能找一个比较靠近黑板的位置坐下,她看到这个位置坐下来时,新同桌一动不动的伏在桌子上,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曾染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她写了个小字条给新同桌,“请问你在干什么?”。
新同桌斜着脑袋看给他递纸条的曾染,脸上呆呆的好像受了惊吓,曾染目不转睛的盯着人家,很快新同桌脸红了。
新同桌接过曾染的小纸条,打开看后,他用铅笔那头的橡皮将曾染写在纸条上铅笔字擦掉,埋头写了一行字,把它还给了曾染。
“我在画画!”
曾染的兴奋立马长了好几个百分点,哇塞,这个新同桌竟然是个小画家,曾染立马五体投拜起来;接下来的一整节课都是在开班会,曾染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她实在太想看看这个新同桌在画些什么了,可是新同桌真的很小气,他自从把纸条还给曾染后,就把自己的笔和纸捂得更紧了,曾染又不敢在上课时站起来看,所以只能在一旁扭来扭去像孙猴子挠痒一样没个安静。
等到下课时,曾染看准时机刷的一下站起来扑到了新同桌的手臂上,新同桌还没反应过来,手上的练习册就被曾染大手笔的抢了过去,“你竟然在练习册上画画?”曾染吃惊的大叫,接着,她看到了他画的画,不禁在心里大大的咂舌起来,哇塞,这个人画的东西真好看,她有点不可思议的看着坐在她身旁的这个已经急得开始有些发恼的男孩。
“你叫什么名字?”
“于牧。”他没好气的抢过自己的练习册。
她就是这样遇到了六年级的于牧。
小学的一年很快就过去,快到现在想起来那只是一片树叶掉落在地的时间;曾染的同桌于牧,在曾染不断地骚扰下小心翼翼的维护着自己的各种权益;曾染要用他的笔,曾染要用他的本子,曾染要用他的练习册,曾染要用他的画。
“于牧,你帮我画张画嘛!”曾染捏着鼻子求他,“我不知道画什么!”于牧很认真的回答,“随便呀,你可以随便画的。”曾染堆着笑脸迁就他,“可是我很有压力的,送给别人的东西,我不知道要怎么画!”曾染彻底放弃了。
一年之后,曾染终于可以升初了;于牧也进入了这所全镇唯一的初中。
曾染在学校大门的墙壁上看到了分班名单,在一排排人名里,曾染最先看到的是于牧的名字,然后在同一个班级名下,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在初一三班门口,曾染看到了一个小老头,他是她的班主任,小老头认识曾染,他说:“你是那个全镇第二名的曾染吧!”曾染有些吃惊,原来自己是全镇第二名,真是撞了狗屎运,她在心里嘀咕;曾染望着笑眯眯的小老头班主任,突然问:“第二名有特权吗?”小老头微微一怔,继续笑咪咪的说:“你要什么特权?”
“我要于牧做我的同桌!”
然后又是三年。初中时代的三年,曾染的同桌于牧,继续被侵权了三年;在这样的三年里,曾染发现了动不动就被她气得紧握双拳的于牧身上的很多事情:于牧从来不吃零食,于牧从来不讲脏话,于牧不喜欢有悖原则的玩笑(至于原则是什么东西,曾染一时半会还不太清楚),还有于牧的爷爷是中国农大的下乡知青;于牧身边总是有男同学唧唧歪歪的跟他讲心里话,可是每次曾染打听那些人跟他说了什么时,他都非常认真的说,“什么都没说啊?”;于牧从来不会加入叽叽喳喳的说闲话,别人说话时,他就在旁边拿着语文基础知识手册的小本本看,偶尔转过头看看他们说够了没。
而曾染的妈妈也在初二的那年知道了于牧的名字,事情起源于小老头班主任在家访时跟曾妈妈说,“你女儿喜欢于牧哦,她主动要求要跟于牧同学做同桌。”接着他拿起一旁曾染的英语课本,指着上面各色人种合照中的一个黄皮肤男士说:“我们班的于牧长的就跟他一样帅!”曾妈妈就这样笑歪了嘴巴。
曾染在初三时,身边已经有很多姐妹们开始偷偷谈恋爱了,曾染有时候也想搭上这股潮流;曾染并不是没人追,在那样臭屁的年纪,曾染觉得全班男生都在喜欢自己,而她只是对于牧多了一点点亲近的感觉而已。
曾染就像高傲的天鹅一样继续在于牧身边转来转去,有时候她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变得糟糕的时候,她就开始不理人,于牧渐渐发现曾染莫名其妙生闷气的时侯越来越多;过了一阵时间,曾染突发奇想闹起了换座位。
她一本正经的对于牧说:“我觉得我影响了你的学习,我总是问你问题,总是打扰你。”
“没有啊!我不觉得你有打扰我!”
“不是的,我打扰到你了,所以我要换座位!”
“真的没有啦!”
“其实你根本就没怎么问过我问题!”于牧突然闷闷的讲。
曾染扭过头,有些得意的窃笑;她很满意于牧的反应。
这样的对话曾染又折腾了几次,最后曾染玩厌了这招,换座位风波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初三最后那个学期是繁忙的,曾染在最后填报志愿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探过于牧的口风,“我不确定的,要看家里的决定。”于牧这样告诉她,曾染有些失望。
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曾染来到班主任的办公室帮忙整理投报材料,在投报栏上,曾染看到于牧那一栏写着的是“市第一中学”,而曾染报考的是最理所应当的“县第一中学”。
在县一中的日子,是理所当然繁忙的高中;高一第一个学期,曾染接到了于牧的信;曾染在语文老师的课上偷偷的拆开信封,枫叶信纸上是于牧干净的字体,方方正正的楷书,听说于牧小时候被爷爷逼着练字,所以字里行间都能显出他身上的那股书生气;于牧说,他在市一中读书很孤单,不像在县一中有很多认识的同学;他说:“曾染,我真羡慕你!”
曾染将信纸塞进书桌,端端正正的将手叠在书桌上听课;她不需要他的羡慕,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怪不得别人。
曾染想起她独自度过的那最后的暑假,她没有找任何人玩耍;她为于牧的选择难过了一整个夏天,在那九个星期的夏夜里,她为以后与于牧长久的分离而郁郁寡欢,一想到四年的同桌情缘就这样结束,以后甚至不能在同一所高中读书,再也见不到面了,他再也不会在她的身边,这种意识让曾染难过得不可自抑。
曾染的妈妈很关心那个叫于牧的男孩,每次曾妈妈提到那个男孩,她都会看到曾染瞬间毫无表情的面孔。
初中的三年里,曾染曾无数次的想让于牧为自己画一幅画,可是于牧一直都说着六年级时同样的话,他一直不知道要为曾染画些什么。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曾染把自己的心练得很硬。
她把于牧的信揉进书桌最里的角落,时间一天天过去,曾染在脑海里清除了那封信。
直到于牧寄来了第二封,第三封,最后曾染再没接到过于牧的来信。
一切为了高考,三年寡味的学习生涯,曾染这样对自己说,“我的生命里,只能剩下我自己。”
这样的三年也终于辛苦的熬了过去。
太辛苦了,曾染这样对自己说,当她最后整理书桌时,看到了当初被她揉进角落的那封信,她麻木了;曾染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自己味如嚼蜡的感情。
到底,什么也抵不过时间。
曾染没有考好,她只考到了本省的二本院校,只是她听说,于牧考进了本省最好的大学;在招生册上,她看到自己的学校和于牧的学校在同一座城市。
断了许久的联系在QQ上重新衔接,曾染和于牧在键盘上不咸不淡的相互问好。
大一的暑假坐在家里书桌前,曾妈妈端着西瓜来到曾染的面前,她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说:“染染,你跟于牧现在还在联系吗?”
恍然间,曾染泪流满面。
大二学期初,曾染在QQ上告诉于牧,“我想去你学校看看!”
“行,你来吧!”
曾染就这样站在了这所全省最好的大学校园里,身旁是四年未见的于牧。
于牧带着曾染去看那棵有名的名人树,这是曾染的在于牧学校参观的最后一个“景点”,公交车站就在学校大门的左边,马路上有公交车扬起的灰土尘泥。
“于牧,你现在还画画吗?”
“早不画了,跟专业也没有关系。”
曾染端详着八年之后的于牧,她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她还记得那个把铅笔画画在练习册上的小男孩,那个面红耳赤的跟她理论的男孩,那个给了快乐了她一整个四年的男孩。
那个曾染的同桌于牧。
曾染却逐渐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