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
1。0
深夜城市仿佛陷入沉睡,只剩下一片红色的柔和灯光氤氲在城市的上空。街上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冰凉的十字路口席地而睡,泛着铁锈的黑色铜灯,轻轻地将淡淡的金黄色光投放在旅人疲惫的身上。
深夜的航班,沿着一条没有坐标的航线。机舱里的服务小姐走过来轻轻关掉客人头顶的橙色阅读灯。每一张熟睡的脸的背后,都怀着不同的心事,飞往同一个远方。
我住的旅店位于江边,是城市里繁华的地段。每到黄昏时刻,徐徐的晚风带着金属的咸涩味,推开木质的白色窗户,会看到一两个骑单车的老人载着同样暮年的伴侣缓慢驶过,小孩追逐打闹惊飞在地上踱步的一群鸽子。
前往这个城市的时候,在飞机上我感觉到一股不安的情绪,应该算是不习惯吧。当一个人独自背上行李前往另一个国度,适应了时差抬起头看到的又是不一样的蓝天,心里多多少少会有点儿难以接受。
而我想起,那时候的你,是不是也和现在的我一样,惶恐而又无助?
2。0
我们交往的第四年,你因家里的关系移民到了法国。那时候的我们,还刚刚只是高中生吧。这段被人看不起的早恋注定消无声息地覆灭在时间与空间的漫漫距离中。即使是分开前夕我们相拥相信我们的感情有多坚定,多少山盟海誓其实都是不堪一击,是因当时年少,等同于信誓旦旦满怀希望的在机场等待一艘邮轮。
你离开后我们的故事就结束了,不像小说电影里的生死别离矫揉造作,自己还是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去上课周末一个人出去吃饭一个人把情绪写在日记里,只是,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在海边对一个人边笑边大声诵读所谓的爱情宣言。左手右手握到的始终是风。书上说不要去熟悉的场景就不会想起曾经的事。我想,人还是保留着远古遗留下来的趋利避害的本能。
可有时候,听到一首歌闻到一种气味就会立刻慌乱了手脚。
你说,如果上帝赋予每一对错失的恋人一个重新来过机会,又会有多少幕悲欢重新轻轻改写?戒指沉入海洋,沙滩上倒影的年轻恋人面容闪闪发亮。而对于我们,哪怕再有一千一万次的机会我们也没法走回一块,因为我们年轻得太渺小,未来被他人柔软地握在手里。
3。0
大学的第三年,我们分开的第四年。
学校给出了十个中法交换生名额,而我恰恰是其中一个。法国是心中一片圣洁的净土,但也许也是长满荆棘的黑色沼泽。
学习了三个月的法语。签完证。简单地整理下行李。走过安检。登机口。
飞机起飞的轰鸣声仿佛掩盖了世间一切繁琐的杂音,耳膜鸣鸣作响。从小小的圆窗望下去看到的只是云烟萦绕的云层,遥隔了几千米高空的城市,我们共同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隔绝在了另一个时空。
但愿我们能相见。
4。0
大学位于尼斯,是一个滨海城市,地中海气候。
从小生长在南方,习惯了看海,看当飞机飞过那蔚蓝色的海岸线的时候,还是被那种突如其来的气息震撼到。
好在大学距离海岸线也不远。房东是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妇,得知我是留学生后房租给我算便宜了许多。旅店位于海堤旁边,经常看到许多黑色的鸟从窗户掠过,歇息在教堂的尖顶上。
很多个黄昏,我就一个人沿着长长的海堤走,金黄色的沙滩上时不时有一两个穿泳装的少女眯起眼睛看向我。或者是在午夜时分,突然满头大汗地从床上惊醒,头顶慵懒地电风扇吹得身体发冷。或者是在台灯下研究着厚厚的一本法国文艺史。
我反复告诫自己这就是自己的生活,一个人的生活。虽然偶尔在淅淅沥沥的雨天里,会不知觉地想起你那么一两次。
记得我们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现在想想都会觉得搞笑。那是一个周末,天气晴朗。我在一家购物广场二楼,一楼是一家专为女性设计发型的造型室。我手里握着一杯咖啡,一个人靠在护栏上望着脚下的行人来来往往,这时候一只鸽子突然飞过来打翻我手里的咖啡纸杯,于是那些褐色滚烫的液体就倾泻在了从造型室走出来刚做完发型的你的头上。
那个瞬间你我稚气未脱的脸上的共同表情就是:惊讶。只是你的表情里比我多出了一样委屈。好在你没有生气,你的眼睛很好看,微微发亮如同星星。
四年过去,你唯一不变的就是你那双明亮如北极星的眼睛。
周末我一个人搭乘夜班列车,前往巴黎。车上的旅客并不多,大半是法国本地人,蓝眼睛高鼻梁。车窗随列车穿梭隧道忽明忽暗。
到站后已经是夜晚九点,可巴黎的街上行人熙熙囔囔,但车辆并不多。
吸引我的是一家咖啡厅,招牌“meetthebeauty(遇见美丽)”。厅内是极具浓厚的浪漫气息,有点复古的风格。这里的人讲着我听不懂的法国方言。
我多多少少会有点儿尴尬,毕竟本身法语就不好很难和他人沟通,即使是在尼斯已经生活了大半个年头。
一位打扮成女佣的小女友怀抱花篮,大大的蓝色眼睛天真无暇。我拿出单反想记录下瞬间,不料调好焦距按下快门再抬起头的那刻身子就动弹不得了,什么咖啡馆的浪漫味道什么对面街上凄迷的路灯什么埃菲尔铁塔下盛开了大片的薰衣草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此刻我的面前,隔着一层精致玻璃门,对上的是你万年不变绚烂的双眼。
你好,我们相见了。
5。0
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还在担心你变得尖酸刻薄,一张像是冷冰冰的砖头的脸,对我冷嘲热讽。“呦,又长高了!”“你也来法国玩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呀?”
值得庆幸的是,你还是那位乖巧善解人意的女孩。分开这么多年来再重新见到你,竟然没有原本应该出现的陌生感,仿佛我们还是那时候的模样,年幼的我们昨天还在原先学校的操场相遇过一样。
你看到我的第一眼,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光芒。睫毛弯弯,嘴角还有酒窝。
你推开咖啡馆精致的玻璃门,朝我走来。童话故事里的相拥场景在这里也会显得矫情而又造作。你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你嘴角慢慢有了一点微笑。
你说:“我很想你。”
深夜的航班尾翼尾闪动着红色的光点飞过巴黎城的上空。埃菲尔顶部的灯投射出的巨大光柱切割开星空。乌云迸裂出银白的月光。
6。0
上帝似乎跟我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你住的地方也位于尼斯。
你没有改掉的习惯是,赖床,没有特殊要事的话你会一觉睡到中午,还有你改不掉的还是那一点点的洁癖,每次和你上餐厅你总是要拿纸巾反反复复擦三次桌子,你喜欢娃娃机,每次吊上一个公仔你会高兴得像是一位小孩,当然如果你一连续几次都抓不到娃娃你会可怜巴巴满脸委屈的望着我。你很容易感冒,几年前的那时候隔三差五我就得陪你上一次医院,可是你手心捧着热水杯水汽熏红你的脸颊你泪眼潸然的模样又令人着迷。
前几天,我还在上课,你给我发来一条彩信,打开是你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天空微微有些亮光分不清是夕阳还是清晨,你站在海边上,海浪拍碎在你的脚上溅得你一身子水花。
你常常假装唉声唉气的抱怨我说我法语讲不好,而事实是,在法国呆了四年的你说的还是一口流利的中文和蹩脚的法语。在四周消然无声的图书馆,我不止一次地想捂住你那故意用中法混交的奇怪语言和我谈话的嘴巴。
高中的那会儿,我们在一次度过的那几个暑假,你经常用雪碧冲速溶咖啡给我喝,我不知情的情况下通常拿过杯子一骨碌喝下去。还有,我们在街上逛到半夜,商店陆续关门,你会假装说你脚痛,然后让我把你背回家。一次学校组织的文艺演出,我参加的节目是钢琴弹奏,学过几个星期钢琴的我表演结束后在台上深情鞠躬,你在台下拼命的鼓掌,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涌。还有一次,我被教学楼二楼扔下的一块砖头碰巧砸到头,我当场就昏迷了过去,你脱下你的校服外套压住伤口给我止血,血一下子染红了校服大片的白色。你张大了嘴巴却不敢哭不出声音。
即使到了现在,我也常常脱口而出那时候常常说的话,说给胆小的脆弱的需要照顾的你听的话,“想你了,真的。”“没什么事,就想听听你的声音。”“快去吧,我就站在这等你。”
那天尼斯阴着天,气温陡降。我刚下课,那天你穿着碎花的连衣裙,你在校门口等我,你抖了抖裙角,问我:“好看么?”
我皱了皱眉头,脱下外套披在你的肩膀,你朝我翻了个白眼转身刚走出两米就被街道刚开来的洒水车喷了一身子水。
我拉着全身湿透的你走回我住的旅店,走上木质的阁楼。你突然晕倒在身后。
给你盖好被子你突然醒来,你坐起来,靠在枕头上。你说:“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家么?”
我看着你,不说话。
你用力吸了下鼻子,说“那时候我妈妈和我爸吵架了,负气之下偷偷给我移交了国籍,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妈妈早就和一位法国当地的人有私情。她们认识的时间竟然比我爸爸还早,虽然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最后会选择了爸爸。”
“也许是自身原因啊或者是一时的冲动误会呀什么的吧。”
你无力的摇摇头,说:“不是的。妈妈从来就没有爱过我爸,我外公那时候就是图个商业合作把我妈妈许配给我爸,妈妈的那个年代是没有婚姻自由的,一切都还要听从父母的安排。继父很凶,对我很不好,尤其是在我妈不在的时候,他经常叫我做一些我不愿意的事,上次他竟然要我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虽然在法国这样的事儿很常见,开始我不愿意,继父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差,几次甚至拿起花瓶砸碎在我脚下,后来妈妈给了我一笔钱,叫我搬出去。”
你接着说:“我对于他,就是一累赘。没有人愿意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与别人生的孩子生活在一块儿。这些,都是我们永远不会理解的。”
我一直认为时间啊距离啊不会将你改变,而现在我却发现你用你原来的样子把自己伪装出安逸无害的模样,实则内心早已不堪重负。
你走之后,房东的大妈用生硬的法语对我说:“你的女朋友真漂亮!”我摇摇头,但还是说了谢谢。
我好想抱抱疲惫的你。
7。0
尼斯的沿海处,有起伏的丘陵,不高,但上面郁郁葱葱种植了硬叶林,有别墅或者是教堂露出红色的尖角。
夜晚,山上起了风。脚下是尼斯城的万家灯火。可以清楚地看到脚下的路面车辆川流不息,一片火树银花的梦幻感。
山上有一家咖啡馆。简约的风格。
这是你第一次约我来这里,你只是在电话里淡淡对我说这儿的甜点很合口味。
你在一张露天的白色木质圆桌旁坐着,你见到我后起身递给我一张请帖。
你说,“我就快结婚,这段时间谢谢你陪我。原谅我没有告诉你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和他交往了快一年半了。其实,离开家里的这几个月,我一直是在他家里住着的。”
你说完你就转身走了,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一个人沿着下山的白色台阶走去。沿途的黑色铜灯用黯淡的微光将你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
乌云遮挡了月光,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让耳膜隐隐作痛。潮汐吞没了深夜未归巢的海鸟。
海域中央的灯塔闪动红光。
头顶上的深夜航班一如既往地轰鸣而过。
8。0
你的婚礼安排在圣诞节前夕。
这天,起身时看下表发现刚刚是凌晨五点,在冬天,天空像是被泼墨般依然是浓厚浓厚的深蓝色,街道冷冷清清寒气逼人。
前往机场。飞往香港,再转机上海。
头顶依然有飞机在深蓝色的天空飞出一条浅色的痕迹。
我在候机大厅的长椅上等候了大半个钟头,四周空旷一位旅客也没有。LED屏幕上的航班起飞时间一律清零。
“尊敬的乘客,由于受冰岛埃亚菲亚德拉火山近期喷发的影响,暂时封闭机场,请见谅……LadiesandGentlemen……”
候机大厅持续不断地用英语和中文重复播放这段金属的女声报道。
我提着行李,零星的几个清洁人员在清理大厅的垃圾。
我想了又想,我现在的行为算不算是一场无知愚昧的逃离,自认为脱离出如今的生活圈,就足以如愿以偿的忘掉不愉快的事。刚开始我脱离出原先生我养我的那个国度,跨入异国风情的环境,可还是有过去那几年发生的事一幕幕上演如同永远不会落幕的悲剧。
试图逃避,不如好好为这个故事画上个美丽的结尾,纵然有遗憾,纵然会感伤。
美丽的结尾,是你嫁人了,新郎不是我。我用了四年的时间,来为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奉献出一位至上完美的新娘。再用我四年的时间,来等待一位未归的人。而如今,要嫁人的你,我等待的你,我们共度几千个日夜学生年代的你,
今天是你的婚礼,昨晚我收到你的一条短信。
“我希望你能来。”
年幼时候说过长大后一定要娶你,坚定不移的说陪你走入婚礼殿堂的人一定会是我。那时候我们引以为傲的话在时间的摧残下原来是如此不堪一击。
我从上衣口袋翻出你的请帖,烫着金边的卡纸微微有些刺眼。看了几眼放回口袋,起身拉着行李箱走出机场。
婚礼现场位于LeNegresco酒店。
我在人群里等待新娘的出现,也许这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也是见到你最美的一次。
十分钟过去。二十分钟过去。四十分钟。
我好像隐约感觉到什么,我挤开人群走向礼堂后台。木制华丽的长长走廊,两旁挂满了中世纪风格的油画。推开两扇白色的门。一路走来四周安静得出奇,一个人也没有。我加快脚步走去。
推开化妆室门的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一个男人,捂住你的嘴巴,手里紧握的刀子一刀刀深深浅浅地捅在你而身上,白色婚纱染红了大片。
我只能从镜子里看到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被捂住的最发不出一点微弱的声音。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冲过去,抓起梳妆台上的一把剪刀插进那人的脖颈。顿时鲜血如注。
你躺在我怀里,被鲜血染红的婚纱正如多年前你被血染红的校服。你张大了口,喉咙充满了黏稠的血浆,这使得你发出的痛苦呻吟模糊而又短促,你是想说“救救我”还是说“谢谢你”?我拼命地摇晃你的肩膀,很久没有哭了,这次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你的脸上。
可是,世界好像是安静无声的。
你明亮如星芒的双眼,逐渐暗了下去。
发现,你的小指,不知什么时候,死死的勾住我的衣角。
我很想抱着你,想这样抱着你,不要说话的,发不出声音。声嘶力竭的,唤你归来。
8。0尾声
一年后,我结束了在尼斯大学的主修,订了深夜的航班,在一阵又一阵的冷风吹洗下,飞机拔升上九千米的高空。
你的那位继父,在你婚礼的当天用刀子结束掉你的生命,而我,也用一把剪刀报复了他。驻尼斯大使馆给我给予保释,他们当做我是属于正当防卫。
那天,我也看到了你的那位未婚夫。他有挺拔的鼻梁深邃的眼睛。比我英气比我挺拔。他就站在你我的旁边,双手颤抖。
你说的对,对于他们上一代人上演的悲欢爱恋,是我们远远没法理解的。
候机大厅是一张一张忙碌陌生的脸,身边是潮水一般的人群。
我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黑白照片,一位被年轻妈妈抱着的小女孩靠过来,胖嘟嘟的小手指着照片说:“这个姐姐的眼睛真好看,像极了天上的星星。”
夜深了,愿疲惫的你早点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