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个深秋之夜,远处的路灯在阵阵凉风中没精打采地闪着煜煜的光,近处,街对面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似乎也不堪忍受这寂寥而平淡的生活,纷纷抖落着她身上的树叶,吸引着人们的注意。
我呆呆的坐在自家的修鞋店里,看着街上偶尔走过的行人,忍受着来自右腿膝盖的钻心的疼痛……真不知道这该死的关节炎,还要折磨我多久?!
有时候,人在疼痛面前,思路会变得比平时清晰。
“嘀嗒,嘀嗒,嘀嗒”墙上的时钟不知疲倦地走着,抬头一看,已是21点40分了。我这个一向迟钝的人突然发现,所有的时间就是在它的“嘀嗒”声里不见了;所有的人,也是在它的“嘀嗒”声里远去了,再也不会回来……正如三天前那个姓张的老头到我这儿补鞋,曾经谈笑风生,扬言那双鞋补好后至少还可以再穿三年。可今天一大早,殡仪馆的车就停在了他家楼下,人们说老头死于心肌梗塞。
真是世事难料啊!
二
就像二十三年前的我,那时一个刚满二十、从贵州盘县农村到昆明打工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为了帮着父母养活弟妹三人,四处找工作。短短一年时间里在工地搬过砖、和过水泥,在行包房当过搬运工,在餐馆洗过盘子……为了给家里多寄点儿钱,每天只花5块钱,只吃两顿饭。曾经想着只要自己吃得苦中苦,总有一天会成为人上人!只要在城里勤快好学,拼命挣钱,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从而改变全家的命运。甚至都想过赚了大钱以后,如何供弟妹上大学,如何回老家给父母盖一栋大房子。
然而,打工的日子是那么艰辛,挣到手的钱又是那么少得可怜。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曾经的豪情万丈简直不值一提。最后,还是和一个贵州老乡合伙在南站的铁路小区门口摆了个修鞋、补鞋的摊子。
没想到,由于地理位置好,小区人口众多,这条街人流量大,再加上我们服务态度好,手脚麻利,收费又合理,生意很快好了起来,每天的收入竟然比出去打工要好得多。当然,因为经常遭受白眼,自己内心深处也觉得自己地位卑微,只在每个月月底给家里寄钱的时候,才恢复些许自信。
回想起来,那是1990年昆明南站的秋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街对面的梧桐树不知何时已一身金黄。我像往常一样在鞋摊前埋头修鞋,一个动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师傅,鞋跟坏了,修一下多少钱?”
我抬头一看,站在我面前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一身碎花蓝草莓的连衣裙衬托出她苗条的好身材,白皙圆润的鸭蛋脸,浓眉大眼,樱桃小口,活像画上走下来的人儿。但和古代仕女不同的是,她有着一双奇特的大眼睛,眼眶凹陷,白眼球微微泛蓝,双眼清澈干净,再加上额前微卷的刘海,长相颇为洋气。乍一看,很像是东西方混血儿。
刹那间,我不禁看得呆了。那姑娘稍微愣了一下,又问:“多少钱?”
“两块钱!”我如梦初醒。
“哦,那我一小时后来取。”姑娘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把一双小巧的白皮鞋放下。脑后那根长长的、乌黑发亮的大辫子就从身子一侧很自然地滑落下来,辫梢似乎有一秒钟正好划过我的左手手背,如沐春风般美妙。那一刻,我的心脏仿佛因为内心的狂喜而停止了跳动。
很快,姑娘不见了。我仍痴痴地坐着,无所适从。
我没想到在这污浊的尘世间,居然还有这么一双纯洁而丰富的眼睛;在这冷漠而喧嚣的城市里,居然还有这么一个灵气而美丽的人儿!
一小时后,姑娘准时来取鞋。我木讷地递鞋、收钱,不敢再看她。
三
从那以后,我总是怀着一种对真、善、美的向往,悄悄关注着、欣赏着那个姑娘。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就像无聊生活中的一抹亮色,让我每天都有希望。甚至还常常盼着星期六、星期天的到来,因为那姑娘好像在哪里上大学,每周只有这两天,我可以在街上见到她。
后来,我发现每逢周末,街对面的梧桐树下或早、或晚的总有一个穿警服的小伙子在等人。那年轻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总是等上十分钟左右,就直直的盯着小区门口。这时,小区门口总会出现那姑娘的身影,脚步轻盈,装扮素雅,双目含笑。
“予晴,”小伙子总是先迎上去,伸手去拉予晴的手。予晴总是极不自然地羞涩的跟着他……
夜深了,小伙子送予晴回家,大概是怕她着凉,常常把警服脱下披在她身上。如果遇上下雨,两人共撑一把伞,小伙子总是把伞偏向予晴,而自己的半边身子却被淋湿了。
真是天生的一对啊!那时我想。
可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小伙子又是一身笔挺的警服出现在梧桐树下,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还不见予晴出来。小伙子索性大喊:“予晴,予晴,予晴……”
任凭他怎么喊,仍然不见有人回应。
当时我想:大概是予晴不在家吧?或者正在看电视、听音乐,根本没听见有人叫她?又或者是使使小性子,闹点儿小矛盾……
天色很晚了,不会有人出来修鞋了,我很快收摊回了家。
但令我大吃一惊的是,第二天一早,当我来到铁路小区门口摆摊时,梧桐树下的小伙子竟然站了一夜!
街上静悄悄的,只有一两个晨练的人从我们身边经过。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满是血丝,还有疲惫、失意、失落……他似乎想对我说点儿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怏怏地走了。
四
再后来,我的伙伴回盘县老家去了,只有我一人留了下来,租了现在的小店继续修鞋,同时还娶了一个气壮如牛,声如洪钟的四川女人为妻,生了一个不怎么听话的儿子。她虽然经常把我爱看的文学书籍无比厌烦地扔掉,但不管怎么说,她卖水果,我修鞋,还算般配。
只是很少见到予晴,应该早就大学毕业,工作了吧;也没有见过穿警服的小伙子,应该是娶了予晴,正过着幸福的小日子吧。
直到十年前的一天,也就是二零零二年,我照旧在店里忙碌着,忽然一个熟悉的,悦耳的声音响起,“师傅,鞋跟坏了,多少钱?”
不知怎么,我手上正在修补的鞋掉了。“你……是予晴?!”我说。
眼前,穿一身白底红花旗袍的少妇依然明眸善睐,她一脸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听别人这么叫的,”我说,“雨过天晴嘛,很好记的。”
“我不是下雨的雨,是给予的予。”予晴笑着说。
“哦,给予的予,意思更好!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老公是个警察。”我的话开始多起来。
予晴又是一脸惊讶的样子,说:“你一定记错了,我老公不是警察,是个老师。”
“你老公就是警察嘛!喏,就在对面的梧桐树下等你,很帅的小伙子。”我仍然坚持着。
“哦,那是我以前的男朋友。”予晴恍然大悟,带着几分认真地说,“我和他没有成,后来嫁给了我的大学同学,一个中学老师。”
我想问他们当年分手的原因,她现在到底过得好不好,但话到嘴边,又觉唐突,硬生生的收了回来,只象征性的“啊”了一声。
我换了个话题,“好几年没见到你了,我以为你不住这儿了。”
“这是我父母的家,结婚后我有自己的家,就不住这儿了。”予晴大方地说着。
接下来,我们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了几分钟,予晴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我的鞋,多少钱?”
我扫了一眼那双黑色的、小巧的品牌高跟鞋,笑着说:“会帮你修好的,不要钱。一会儿来取吧!”
予晴浅浅一笑,“这怎么行呢,我就按现在的市价给吧,一小时后来取。”说着,她转过身,依然是那样轻盈的走了。
我这才发现,当年那条乌黑发亮的大辫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时尚的“大波浪”,配上她的五官,越发的洋气!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伤感:短短十年,就把一个至清至纯的女子变成了时尚美貌的少妇。对她而言,是好,还是坏呢?真是“佳人难再寻”啊!也许,凭着她的聪明和灵气,她现在过得很好,家庭很幸福;也许,她经历了很多、很多,是生活让她把清纯变成了风情,把善良变成了精明,把柔弱变成了坚强;也许,……
我不知道,那年轻的警察现在又过得怎样?他是否还记得予晴?他为什么在十年前那么轻易地就放弃了予晴?十年后的他,又会不会后悔不已?……
五
正想着,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这么晚了,还不收拾收拾,睡觉去!”
不知什么时候,老婆已站在我的身后。听她这么一说,我才一下子回过神来,找了一片止痛片吃了,洗漱上床。
……
又是一个十年过去了,曾经是我生活中的亮点,精神上的支柱的予晴,再也没有来修过鞋。大概她的父母也不住这里了吧!这十年,岁月又会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样的痕迹呢?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我们往往容易在别人身上看到岁月的沧桑,生活的艰辛,容颜的衰老,却看不见自己身上的变化与衰老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少。正如我自己,昨天好像还是那个刚到昆明,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现在却成了一个年过四十,头发花白的干瘪男人。没有理想,没有奢求,只是一心一意、年复一年地守着我的小店,过着一份属于自己的安稳日子。
六
时间过得真快,街对面的梧桐树已由绿变黄,落叶飘飘,它就像老朋友一样,提醒我秋天来了。
不知怎么,今年的秋天不算太冷,关节炎没有再发,生意还算不错,每天都有活干,人的心情也就莫名的好了起来。
干累了,起身喝口茶。忽然一抬头,却见刚才还空荡荡的梧桐树下站了一个中年男子,身材魁梧,背了一个大旅行包,正朝着我和我的小店张望。
我没有太在意,这只不过是个来昆明旅游的人,想问问路罢了。如果他实在想问,自己会进店的。
果然,才过了三、四分钟,中年男子便满脸笑意地进了我的小店,却不是问路,只盯着我,用手指着,“你,你……”
我一点不认识,就说:“你是?……”
“二十年前的秋夜,梧桐树下,一个年轻的警察……”中年男子兴奋地说。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我也同样兴奋地说着,可内心却无比失望。仍然是当年的一表人才,却难掩沧桑;仍然是当年的浓眉大眼,却英气不再。
“对啊,没想到二十年了,你还在这儿修鞋。”中年男子打断了我。
“像我这样,不修鞋还能干什么呢?”我心不在焉地说。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中年男子急忙说,“见到你,我就觉得有种亲切感。”
“你这是从哪儿来,还是要到哪里去?”我问。
中年男子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瞟了我一眼,说:“我刚从北京出差回来,一下火车就想到这里转转,没想到遇见了你!”
“你是想问予晴吧?”我问。
“是啊,是啊,她现在怎么样?”中年男子急切的问。
“不知道。我只在十年前见过她,她嫁给了一个中学老师。”我说。
“哦……”中年男子沉默了,不知在想什么。
我接着说:“同在一个城市,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见了面又如何?我又能做些什么呢?”中年男子轻声地说着。
“既然你都想通了,还来这里做什么?”我问。
“误入尘网中,一去四十年。误入尘网中,一去四十年啊!”中年男子答非所问,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在一旁继续干活。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小区里袅袅婷婷的走来一个小姑娘,穿一条淡黄色碎花连衣裙,配一双米色半跟鞋,长长的大辫子,微卷的刘海,高高的鼻梁,一双深深凹下去的大眼睛,顾盼生风。……
我用手捅了捅身边的中年男子,他也和我一样,一时看呆了。
在那一瞬间,我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要去往何方;也不知道是自己在做梦,还是这个世界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