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扇窗,一扇将外界隔开的窗,外面的人想冲进来,因为好奇;而里面的人则想冲出去,因为——
丁建飞凝视着窗外,小桥、流水、绿树、红花,如此和谐,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而有些讽刺地,室内却非常昏暗,处处透露着绝望和失落。
他不禁勾起了一大片思潮:
该怎么办呢?父亲显然是病入膏肓了,我只能为他哀痛,却爱莫能助。或许我可以劝他振作精神,重新找回昨日的激情?可这无非是提醒了他,他的身体在一天天腐化,他的精神在一天天萎靡;无非是告诉他,他正面临死亡的威胁,正陷入绝望的深渊。鼓励的话说的越是动听,就越会伤害他,使他更加痛苦,那么我的劝说的意义将何在呢?
这一年,丁建飞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半年前,他和一个本土的上海姑娘赵丁丁结婚了,他们在神圣的婚姻的殿堂里用意味深长的一吻定下了重要的盟誓。从此,女主外,男主内的家庭模式形成了。两个月前,他的母亲去世了。他母亲在世时,父亲一向独断专行,处处阻碍他在财产管理上有所作为。但是随着母亲的离开,父亲的霸气收敛了,精神也涣散了。一个月前,他迷上了炒股,而天公也是作美的,让他交上好运,净赚了50万,这就更使他深陷股票的泥沼里,不能自拔了。
一个不速之客的突然闯入打乱了丁建飞的思绪,他回转了头,只见一袭白衣的护士。他吃了一惊,但瞬即恢复了原状,冲护士尴尬地笑了笑。此时,他的父亲也醒来了。
“啊,建飞,你来了!”父亲吃力地对他说着话。
“恩。这儿真暗啊!”他随口说道,“我把窗户打开吧,外面正春光明媚呢。”
“别,我宁愿它关着。在这个小房间里,我可以安静地数着我的死期,孤独地死去。”父亲冷笑了一声,又加重了语气,“孤独地死去。”
丁建飞觉得通身打了个寒噤,想要从纷乱的思绪中搜索出什么,但觉得无论如何应答都是不妥的,他踟蹰了,最终沉默了。
父亲十分虚弱地躺着,白发蓬乱地散落在枕头上。丁建飞看见父亲的被子没有盖好,就小心翼翼地将被子拉过父亲的肩膀。面对如此憔悴的面容,他忐忑的心境衍变成了自愧的歉仄,不禁深深责备自己对父亲照顾的疏忽了。他断然立下了重誓:从今以后要放弃炒股,在为时未晚之际全身心地照顾父亲。他这样想着,猛然发现父亲正静默地看着他,似乎欲窥视他的心理。
“建飞,”父亲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似的,突然紧紧地抓住丁建飞的手,眼睛里放出了奕奕的光辉,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整理思绪,“等我离开后,把我的骨灰带回我原来的故乡吧。”
丁建飞看着他,听着他颤抖的声音,感受到他周身所浮现的死的幻影,忽又感一阵急剧的悲怆:“爸,我们不说这种傻话了,好吗?您的生命是无人能替代的。您知道我现在的想法吗?您之前不够珍重自己,过于拼命的工作,您知道的,年岁是不饶人的,所以您的身体才垮了下来。但是只要您好好休息,听医生的话,那么一切都会好的。瞧,外面的空气多好啊,我们把窗户打开了吧……”
“这几天,我老是梦见我的妈妈,”父亲不等他说完,就接过了话,“她说她很想我,想我快点回去陪她。你知道叶落总是要归根的,温州才是我的根,上海只是我暂时寄居的地方,所以我死之后,把我带回去吧。”
“不可能!”丁建飞像被魇了似的喊了出来,但又马上意识到自己惹了祸,赶紧闭了嘴。
“什么!”父亲立即冲上了怒气。他从未想到儿子竟如此的叛逆。他严厉地喝道:“你竟敢顶撞我!”他咳了两声,缓了一口气。
丁建飞顿时手足无措,慌忙地跪倒在父亲面前。他哽咽着,垂下了头,一眼也不敢看父亲。
“看着我!”父亲喊道,瞬即又降低了声音,“我知道,我知道,你其实早巴不得我死了。老子我早就看穿你了。我死了,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用我的钱;你就可以在你老婆面前扬眉吐气,不用再受那臭屁娘的气了;你就可以不用再假惺惺地来这病房,对着我这具干尸了;你就可以永远把对你的可怜的母亲的思念抛掷脑后了。就你那点小技俩,骗骗三岁小孩都显得幼稚。老子虽然病成这样,但是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的。你信不信,要不要试试?”父亲不禁为自己的明察秋毫而露出了禁约不住的笑容。
此时,丁建飞的灵魂被两重心绪相互啮蚀着,为了清白的缘故,他真想顶撞他的父亲;但是为了孝道的缘故,他又不得不作出让步了。他想起他曾信誓旦旦地立下的重誓,想起他随即忘却之后所带来的这悲剧的一幕。突然这些杂乱无章的思想有了一个焦点:我应该马上离开,对,马上离开。
他感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因这个念头而活跃起来,于是,他站了起来:“爸,您好好休息先,天色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您有什么需要可以叫外面的护士帮忙,不行,您就给我打电话,您知道我的手机号的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被子盖得更好些。
他匆匆下了楼,觉得自己譬如一只久居鸟笼的鸟,终于挣脱束缚,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了,心中一片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