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背着一大筐青草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院子里,她将满满的一筐青草重重的墩在地上后,这才腾出一只手,抹了抹脸上那带着泥巴的汗水,但黄豆粒大小的汗珠还是不断的从她的额头上沁了出来。那双粗糙的手摸索着捋去粘在额头上的那两片青草叶子后,这才直起腰来望了望那还在吐着火舌的阳光。
小妹看到母亲回来,便举着一块毛巾从屋里跑了出来。母亲接过毛巾,一边擦汗一边抚摸着妹妹的头说:“还是我们三妮子会疼人!”
母亲拉着小妹走进了屋里,小妹讨好的从炕头抄起一把扇子,在母亲背后挥舞着凉风,母亲也顾不得说话,便从水缸里舀起一瓢凉水“咚咚”大口大口的喝着。
父亲在窗台上磕了磕烟袋锅说:“刚才村里大喇叭广播要放宅基地了,你去村委会看看吧!”
母亲放下水瓢说:“我也听到了,这不就紧赶慢赶的回来了。”
“唉!一说盖房我就发愁,我得了这糟糕的病后就一点都帮不上了,还白白的给你增加了这样多负担!”父亲带着一脸的苦恼叹息的说。
“没事,咱慢慢来,别人能一年盖起来,咱两年或者三年还不成吗?”
母亲说完便从小妹手里接过扇子紧呼嗒了几下又对小妹说:“三妮子,你去把那筐猪草给摊开,这样热的天很快就会晒好了。”
母亲擦了一遍身的汗水,用扇子弹了弹裤脚的泥巴,这才换了件干净的汗衫,便风风火火的赶到了村委会。
村委会办公室里,村长孙麻子光着膀子斜躺在椅子上。一边哼着阴阳怪调的小曲儿,一边舔着手里的那半截雪糕。两只臭脚丫子高高地架在办公桌上,房顶上高速转着的大吊扇,便将令人作呕的臭气吹满了整个房间。
村主任等其它三、四村干部则聚在另一个角落里,在面红耳赤的吵闹着玩象棋。
“你们瞧!高威媳妇来了,她不会是来要宅基地的吧?”孙麻子看见母亲走进村委会,便招呼了一下另外几个村干部。两只臭脚却动都没动,话里充满了嘲弄的语气。
“是的!我是来要宅基地的,俺家有两个男娃应该分给一块宅基地的”母亲苦笑着说。
“你还想盖房呀!你哪里还盖的起呀!你盖房的钱是不是早让高威交给医院了,都买药吃了吧!嘻嘻,县医院里盖的楼房一定是你们赞助的。”孙麻子怪笑着说,另几个村干部也随波逐流地嘲笑起来。
母亲红着脸说:“过两年能盖的起的!俺家大娃在城里还能挣点钱的。”
“刘威这小子当初牛得很呀!去年为村里分地的事跟我较劲,还摔了我个大跟头。今年咋样?遭报应了吧!我今年一根手指头就能捅他一溜儿滚了,哈哈……”孙麻子狂笑着说。
“你一个大村长,咋还记着一个病人的仇呢!”母亲被气得脸色有些变紫了。
村主任过来打圆场说“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个了。”
“宅基地都划分完了,根本就没想到你家要盖房。”村长孙麻子又接着说。
“哪咋办?不是说以后十年内不再划分宅基地了吗?”母亲的话里带着几分焦急。
村主任看了看村长孙麻子的的表情后对母亲说:“我们再商量商量,想想办法?”
“你要非要的话,就只有坑塘东头那一块了”孙麻子说完,掏出一根香烟慢悠悠的点上。
“那块地都被雨水冲得那么大一条深沟,咋能盖房呀!”母亲不解地问。
“你爱要不要,反正就那一块地了!你家大娃不是在城里挣钱吗?你可以花钱雇人拉土,把沟给垫起来呀!”孙麻子的话里充满了挑衅。
另一个村干部调笑着说:“我说高威媳妇,你就要了那块地吧!那块地被雨水冲了就是风水宝地呀!”话音刚落便招来了一阵嘻笑声。
母亲感到很难同这几个人争执下去,便红着脸对村主任说:“那我就认了,就要那块地吧!”
母亲的话音刚落,村长孙麻子便收起两只臭脚站了起来说:“慢着!你还得交300元押金,明年如果不能把房盖上,这300元钱就要充公了!”
母亲一听怔了怔,便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同意了。这时,孙麻子也许是臭脚搁在桌子上时间太长了,刚一放下来大腿便抽起了筋,疼的他咧着嘴不住的叫唤起来。
二
吃晚饭的时候,躺在炕上的父亲还在不住地嘟囔着:“那样大的一条沟,得用多少土呀!你们怎么能垫的起来呀!”
母亲将饭碗递给父亲说:“你就别担心了,那是个干塘子,都是沙土层,雨季存水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今年雨季我先在沟边囤个土埝子,不让雨水再把沟冲大。秋后我再从坑塘里把雨水冲下去的土背上来,两个孩子在假期里也能帮我,我估计着明年这个时候就能垫起来了!”
母亲又加了几根咸菜放到了父亲的碗里说:“今年大娃在城里估计也能挣点钱回来,明年再多养上几头猪,把村头那块地都种上棉花,实在不够了咱再借上点,我估摸着明年秋天咱就能把房筒子盖起来,门窗等其它东西以后再慢慢操办吧。”
父亲又叹了口气说:“说起来是轻巧,两个孩子都上学,地要靠你种猪要靠你喂,还要背土垫这个大沟,你会吃不消的!”
“反正就是干活的命,累不死就得干呀!只盼着这两个孩子长些出息,长大了可别再受这个苦了!”母亲说完看了我和小妹一眼,便端起饭碗一口气把那大碗稀粥喝了多大半儿。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我便和母亲一起到宅基地上囤土埝子,如果在雨季来临之前不弄好,这沟会被雨水冲得更深更宽。
母亲站在沟边时两眼有些发呆,嘴里念叨着:“比我想象的要难一些呀!”
这时,柳大爷背着粪筐从这里路过,看到发呆的母亲便说:“他婶子!这年头得送礼呀!你瞧人家另外几家那是分的啥宅基地,你这块地分给谁都不会要的,这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柳大爷说完,不等母亲答话便背着粪筐摇着头离开了。
“来!娃,咱开始干吧!你爸身体不好,就靠我们来争这口气呀!咱一定要把这房子盖上。”母亲说完便挥起铁锹干了起来。
我突然间感到正在埋头干活的母亲,显得有些苍老了。鬓间有了几缕白发,黝黑的脸庞显得极其干涩。拼命的劳动使她的背有些驼了,艰辛的生活在精神上也在折磨着她。
母亲就是这样的高负荷的劳动着,在她老人家的眼里也许没有困难。她在用自己的汗水滋润着这个干涸的家。
“妈,我们放署假了,明天我和妹妹一起去坑塘背土。”我刚放学回家,还没把自行车支好便朝正在做饭的母亲喊道。
“快高三了,学习也很重要,别耽误作业就好。”母亲的语气明显得很高兴。她往灶膛里添了几根玉米秸,灶膛里的火苗便呼呼的冒了出来,映红了她略带着笑容的脸。我搬了个板凳坐在她身边,火苗儿烤得我的脸热呼呼的,我托着下巴望着母亲的脸,好久没有见到母亲脸上带着笑容了。此刻,我似乎找到了幸福的感觉,真希望母亲脸上能永远留下这一丝难得的笑容。
也许是母亲不忍心过早的叫醒我们。当母亲叫我们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扛上铁锹刚要取土筐的时候,小妹却抢过土筐说:“我带这个土筐,哥你和妈先走吧!我洗把脸很快就能追上你们的。”
宅基地上的沟,一个来月已被母亲填平了一个角,这都是母亲趁早晨或农活不忙的时候,从坑塘里背土一点一点垫起来的。坑塘底到宅基地的沟边,早被母亲踏出了一条小路。每当天刚刚蒙蒙亮的时候,这条上坡的小路上总会出现母亲那消瘦的身影。
“娃!你装土我来背,你肩膀还嫩呢!”母亲拍着我的肩膀说。
我刚想说啥还没来得及开口,母亲又说道“你正在长个子,不能累坏了!一会儿三妮子把那个筐也拿来了,你就只管往筐里装,我一个人轮换着来背两个筐。”
看着母亲坚定的表情我也没再说啥,在母亲眼里我们总是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干活的时候她总是捡着最苦最累的做,吃饭的时候总会把好菜留给我们,她的碗里总是咸菜根或者豆瓣酱。
好久了,小妹还迟迟的不来,我有些生气了,该不会在家又睡着了吧。
当太阳快出来的时候,小妹终于呼呼哧哧的跑来了。
我带着怒色训斥她“这么长时间干嘛去了!”
“昨晚妈妈脱衣服……的时候,我看见她那个背筐的肩膀……又红又肿!我就想……在筐上缝了个……棉垫,没想到耽误了这么久!”小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
听完小妹的话我鼻子一酸,便蹲下身子揽过小妹。可我的刚拉住小妹的小手,小妹竟然痛苦的咧了一下嘴,当我把她的小手放到我的手掌里时,看到小手上有几个红红的针眼。我含着热泪用嘴吹了吹那双稚嫩的小手,把那双小手轻轻的贴在了我的脸上。
我和妹妹的眼光都不由自主的含着泪水转向了那条土坡上的小路,母亲正在弓着身子背着那筐土,也许她在尽力把土筐的份量转移到背上,因为那红肿的肩膀根本就承受不了这筐土的重量。她几乎是在爬行着在向土坡上攀沿,
三
第二年,一个深秋的傍晚,我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站在坑塘边沉思着。
宅基地上的沟已经填平了,母亲在村里创造了一个奇迹。这换来了每一个人的惊叹!可是这个奇迹带给我们的并不是欢乐,这里不知洒下了母亲多少汗水,多少次在毒辣的阳光下她几乎昏厥过去,多少次狂风暴雨来临的时候,别人都跑回家去躲避风雨,她却扛着铁锹屹立在风雨中,保护着宅基地不被雨水冲坏。还有多少次别人还在沉浸于冬日的晨梦中,她却在凛冽的寒风里用那双冻得红肿的手,在抱起一块块冰冷的土块。这沟是用母亲的心血填平的,所以每次站在这里,我的心总是沉甸甸的。
母亲今年秋后盖房的梦想没能兑现。大哥去年在城里打工没有挣回来几个钱。父亲也旧病复发又住了一次院,母亲依靠种地养猪的收入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几乎被花了个精光。如今我又考上了大学,所以筹措这笔学费都有些困难了。
上大学毕竟是我的梦想,后来思虑再三,我还是将大学录取通知书递给了母亲。母亲见到通知书的那一刻并没有露出太多的笑容,只是反复说着一句话:“还是二娃子聪明!”
我没敢抬头看母亲的眼睛,因为我并没有别人考上大学的那份喜悦感,我突然间感到我很自私,也许我不应该将大学录取通知书交给母亲,不该再给她老人家增加负担。在我心里她那红肿的肩膀早已无力承担这副重担了!
晚饭后,我感到有些头痛便早早的躺下。悄悄地听着母亲在和父亲说话。
母亲说:“再想想看从哪里能借三、四百元,就凑够了!”
父亲一直也没有言语,只有叹气声和不停地抽旱烟发出的“吧叽!吧叽”声,交替着传了过来。
“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今儿个咋就没有路可走了呀!”母亲话里显得有些无奈。
“对了!我想起来了,当初要宅基地的时候交了300元押金,去求求人家看看能不能要回来。”母亲话里带着惊喜,似乎找到了救命草一般。
“当初不是说今年咱的房子如果盖不上,押金就要没收了吗?”父亲问道。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咱给村长孙麻子送点礼?去碰碰运气!”
“不是去碰运气!是去碰钉子,孙麻子不是啥好东西,他才不会帮咱们呢!”父亲说完用力的在窗台上敲了敲烟袋锅,好像在证明这条路根本行不通!
“唉!不是为了孩子能上学吗!我就拉下我这老脸去求求人家吧!以后咱娃长了出息,会把所有的面子都会都给咱挣回来的!”母亲说完便跳下炕头,打开柜子似乎在找什么?
“你在翻啥呢?”父亲不解的问道。
“去年大娃从城里带回来的那两瓶酒,听大娃说那酒很贵,我就给藏起来了。今天果然派上了用场。”
母亲翻出了那两瓶酒后又说:“听别人说过孙麻子爱喝酒,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我听到母亲拎着两瓶酒一出门,心里便不停地祈祷起来,希望好运能降临到母亲头上,能顺利地要回这300元钱,让母亲能尽早的平静下来这颗焦虑的心,减少心头的那一份忧愁。
我坐在窗前对着月亮默默地祈祷着,一闪一闪的繁星仿佛在同皎洁的月亮诉说着什么。几朵淡淡的青云从月亮身边飘过,月亮依然流露出和蔼的微笑。蓦然间一阵风吹了过来,一片乌云瞬间就把月亮包了个严严实实。天空变得黯淡了起来。一切依旧是静得出奇,只有远处传来了几声犬吠,就连动物似乎也难以忍受这突来的郁闷。
母亲回来后推门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我还是听到了。其实我一直在窗前等待着,期盼着。我看到母亲一只手轻轻地掩好院门,另一只手里依然拎着那两瓶酒。我一直悬在嗓眼的那颗心一下子不知跌到了哪里。
母亲没有进屋,此刻她蹲在院子里,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用一只袖子在擦眼泪,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好久好久都没有起来。
母亲在我们面前一直很坚强,从来都没有掉过眼泪,这次母亲一定又遭了人家的白眼。此刻我也不想去打扰她,我只能静静地等,等她自己能抚平自己那颗酸涩的心,自己能拭干自己那委屈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那压制不住的酸楚终于涌了上来,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抱过一床被子把自己埋了进去,咬着被角不住地哽咽起来。
四
我终于走进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校园,我清楚的知道这笔学费是母亲的心血,为了凑足这笔学费,母亲想尽了一切办法。最终这笔学费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她含着泪水说:“娃!一定要好好学呀!咱家困难可别糟践了这笔钱。”
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没有回家,正如那首歌里唱的……其实我也很想家,当然也是为了省下这笔路费,我还想利用这个暑假到外边去打工,能自己挣些学费回来。也算能给母亲减少一点负担,好攒够盖房子的钱,早日完成她梦中的那个愿望。
可是暑假没过多少天,我就突然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告诉了我一个不幸的消息,母亲病重住院了。
我匆匆乘车并直接赶到了县医院,看到母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我轻轻蹲在她的床前,捋了捋她那头有些变白的头发,吻了吻她那苍桑的脸庞。摸着她那双裂了口子却布满了老茧的手。我轻飘飘的泪水在眼里直打转,沉重的心似乎就要掉到地上。
看我很伤心站在旁边的二舅拉了我一把,对我说:“不用太难过,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其实主要原因是长期营养不良,又过度劳累所致!”
二舅又告诉我,原来母亲在棉花地里打农药时,轻度的农药中毒,加上身体的虚弱已经在病床上昏迷了两天了。
我看着静静地躺在床上的母亲,心里真想让她能这样静静地躺着,只有这样她才能踏踏实实的休息,才能驱走她那一身的疲劳。
我回去的第二天,母亲终于醒了过来,她一睁开眼并没有那种见到儿子的喜悦,只是喃喃地说:“告诉三妮子,可别忘了喂猪!年底卖了这几头猪,咱就快能盖起新房子了!”
其实我心中的那栋新房子早已经盖了起来,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母亲那笑开了花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