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班主席把我叫到一边,说交给一个考验我的任务,问我有没有信心完成。我说保证完成。他把我带到二楼拐角厕所口对我悄悄说:“……”我一下打了个激凌!“天哪!这叫我怎么下得了手啊……”我暗想着,瞥了班主席一眼,小声哀求“还是不要……”他声色俱厉地低声说:“你是要你的前途还是她的未来?告诉你,这是班主任老师的意见……”我无可奈何地又瞥了潘老师一眼。她戴着大口罩正在掏便池,那里堵了很多粪便和手纸,污垢黄水积满了便池,并没有注意到我们。这时一个同学拿过一只长杆鸡毛掸递给我。我迟疑着,班主席硬塞给我,不容置疑地说:“快去……”
我怯生生地接过鸡毛掸,蹑手蹑脚地朝厕所高窗下走去,两脚只打哆嗦……“潘老师啊潘老师!我怎么下得了手啊!”我反复自语着。“要站稳无产阶级的立场!否则,是要装挡案、毕不了业的!”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又炸在耳边!我眼一闭,“对不起了潘老师!”用鸡毛掸将高窗沿台上那天长日久堆积着厚厚的尘土、漆黑的焦炭粉一扫,一坨坨尘土炭粉顿时洒在潘老师的头上、颈里和全身……她大吃一惊,愤怒地喊道:“呔!这是谁呀!下面有人……”她的双手有污物不能去拂,只得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拼命地摇头……
班主席和同学悻悻地走了。我像只木鸡,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头脑里一片空白。潘老师定了定神,看见我呆呆地站在那里,马上明白了一切,轻轻道:“小阿弟……”仍然用我熟悉的眼光直视着我,好像刚才根本没有发生什么,口里喃喃道:“你太嫩了,太嫩了……”。我的心憋得很,仿佛压着一团火,又仿佛堵着一口薯,想喊,却喊不出;想哭,又哭不出……一个声音又在我的耳旁回响:“建设者首先应该是爱国……”终于忍不住的泪水从我的眼眶一颗颗掉下来,“太对不起您了,潘老师!我……”我没有办法说什么。即使找遍世界上最好的语言,又能怎样呢!趁无人时,我只有朝我敬爱的潘老师深深一鞠躬,默默地跑开了,潘老师还在喊“慢点,别摔倒了……”
很长时间没有潘老师的消息。后来听说她母亲病危,请了多次假才得到同意,已经出国了……
20年多后,我在一个机关工作。忽然有一天,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子大大方方地坐在我的办公椅上,翻着桌子上的报纸。我很不快,冷冷地问:“你找谁?”待那男子抬头和我对视时,我大吃一惊!那男子的眼睛、眉毛、鼻梁、咀唇、下颌和整个脸庞,以及他的身材,甚至他脸上是表情……竟和我一模一样,活脱脱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两个人!那一刻,他也和我一样,完全呆了,傻了,都不知所措。还是他有思想准备而来,首先打破沉默说:“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您是谷小峰同志吧?”他一口夹生的普通话,使我若有所思。我点点头,疑惑地问:“您是……”他这才笑了,亲切而温和地反问道:“潘灵惠,您还记得么?”我顿时又一惊!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急切地抓住他的手,一连问:“潘灵惠,是我的潘老师!她现在在哪里?她好吗?她怎么没有来……”我的手不停地颤抖着。他没有回答,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妙,这才想起给他到一杯水,还是微笑着递给他,说:“啊,先生,慢慢说。请教您贵姓?”还是一阵沉默。我想,他可能有很大的难处,甚至是隐痛!我怕是我揭开他的这个隐痛,于是补充说:“您怎么认识潘老师啊……”
良久,他才慢慢开口,显然是反复考虑了该怎么对我说的:“我叫潘灵操,潘灵惠是我的阿姐,我是她的小阿弟。”“小阿弟!”这熟悉的称呼,当年潘老师一直这样称呼我啊!原来是这样!终于有了潘老师的消息!一种曾经有过的、现在更为强烈的愧疚感,闪电似的占据了的心间。沉默一会,我还是急切地问:“潘先生,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啊?什么时候来的啊?在哪里公干啊?潘老师她……”“我是从印尼回国投资办厂的。”潘灵操缓缓说:“通过很多部门打听到你的单位地址……我的阿姐,她……她早已不在人世了……”一语出口如一声霹雳!刹时,我的血液,我的呼吸,我的生命……都仿佛静止了。“什么!潘老师不在人世了?……”
“我祖籍是湖北人。”潘灵操继续说,“爸爸妈妈非常想念家乡和父母,常常独自落泪,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回到家乡。我们姐弟懂事后,妈妈经常指着天上的星星对我们说:‘在那些星星的西北方,有你父母的故乡,那里有你的外公,外婆和舅舅。外公在家门口种了好几棵樱桃树,当樱桃红透了的时候,舅舅就爬到树上摘樱桃给我吃……’这些话妈妈不知对我们讲了多少次,每次总是讲得非常伤心……”停了一会儿,潘灵操继续说:“后来,妈妈一天天老了。知道自己不可能回到故乡了,就对阿姐和我说,以后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也不管你们姐弟俩是谁,总要有一个人回到自己的祖国,回到自己的故乡!我是做不到了,你们要替妈妈去看看外公外婆……”“妈妈的话时常叩击着我们姐弟俩的心。阿姐读初二的那年回到了祖国,但是没有找到家乡的任何亲人……”“阿姐很喜欢我,在海外就给我照了很多我的照片带在自己身边……”妈妈给她写信说:“找不到自己的亲人,你就还是回到印尼吧,在这里有你的亲人,一个人在国内太孤单了!”
“后来,阿姐惊喜地告诉我和妈妈:她有了一个和我一样的小阿弟,叫谷小峰!我要留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贡献我的力量!”“阿姐身边有了亲人,我们很高兴。可妈妈还是天天想念阿姐,后来也病得很厉害。爸爸发了几次电报叫阿姐回来……阿姐费尽周折回到印尼,还是没有看到妈妈最后一面,她自己也病倒了……”“阿姐得的是心脏病。医生说;她的瓣膜损害得很严重,是受了非常强烈的刺激。不久,也随母亲而去……”大颗大颗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终于从潘灵操脸上滚落下来,继续讲着让我们都感到心碎的故事……“阿姐病重时,很希望看到你一面。但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临终时一再嘱咐我无论什么时候,一定要回国替我看望小阿弟!你和他一样,都是我的小阿弟,要问他好!”“这几多年来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现在好了,祖国改革开放,我就是按照阿姐的嘱托,看望兄弟的你。还有更重要的是给你的一封信,是阿姐亲手封口的信……”潘灵操早用颤抖的手,从怀中取出那封信郑重地双手交给我。
从头到尾,我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心里的浪涛汹涌澎湃、滚荡不停。潘灵操的一阵阵话,就像刀子一样在我的心尖一遍又一遍地割痛着!我同样颤抖着接过那封信。信的封口处竟还按着几枚鲜红的手印!这几枚鲜红的手印,分明是潘老师为我架设的一道不可逾越的、遮挡我当年不可饶恕的罪过的屏障!在屏障的这面,潘老师的亲人们怎么会知道她曾经受到过我什么样的伤害啊!我把那封信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
半天,我拆开信。
我亲爱的小阿弟:
也许,在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在天堂的那边了。而你,也早就是一位真正的建设者,歌唱家和天空上的星星了,这是我感到无比欣慰的!小阿弟:在我一人感到孤独、寂寞的时候,有你在我身边陪伴,我就有了生活的力量。所以我要感谢你!我的阿弟也感谢你!你和他一样,都是我的好阿弟!
……也许,你会为我们最后一面的情景而悔恨,而内疚。其实,大可不必!对于那场风云,我是毫无准备,没有料到那个塌天垮地似的打击!他们逼我写交待材料,通宵开整治会,朝我脸上吐口水……可正因为有了你先头的那一扫,使我得到了锻炼和考验,以至于后来的种种打击都不再感到突然和无法承受……我始终感到庆幸!庆幸有你这样一位小阿弟在我身边,鼓舞着我,陪伴着我,照应着我!
当然,人生有很多很多无奈。如果能够用我的不幸和痛苦、甚至灾难换取阿弟的成长和觉悟,我高兴有这样的不幸和痛苦……
我的小阿弟!从今,我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你了,我感到非常遗憾!希望你加倍工作,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光!
恕我没有和你最后一别。让灵操代我问候你吧小阿弟!望你们亲兄弟般友爱!
潘灵惠 1963年6月
悔恨,痛苦,悲哀……像无数只野兽的利爪,在我身上下猛烈地撕扯着!胸口,心扉,五脏六腑都被撕扯得鲜血淋漓,我早已遍体鳞伤……
潘老师啊潘老师!我永生难忘的人!您怀着满腔热血回到还是瓦砾废墟的祖国,使我明白您为什么选中“历史”。您给我们讲课,更教我们做人,时时要我们做祖国的建设着,为的建设祖国的强大和昌盛。您在内地举目无亲。现在我才知道当年您为什么总是死死地盯住我,为什么总是亲切地喊我“小阿弟”!现在才知道啊潘老师!从初中到高中,您把无数的爱给了我这个“小阿弟”。可我是怎样的一个“小阿弟”啊!在您最痛苦、最需要帮助、最需要同情、支持和安慰的时候,第一个挥刀砍向您的人,不就是我这个“小阿弟”么!
潘老师,您走了,走得那样急。您可知道我是怎样地想念您啊!多少次在梦中我听见您亲切喊我“小阿弟”!我时时想着能向您深深忏悔!这多年来我没有一时一刻的宁静,时时刻刻牵挂着您,万万没有想到您竟让我怀着永生的难弥之憾长眠异土……
“不要太伤心了,”潘灵操说:“我们会珍惜今天的幸福,不再担心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全心全力搞建设……”他扶住我走出办公室。
天已黑了,夜空里无数颗星星闪着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