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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人生

  这是一个梨园人家的故事。在城北大街,每当在夜静风清时,城北人最大的享受是,头枕古城一角,眼望晴空朗月,耳听戏文入眠。清晨,浸在乡音里,醉在戏声中,天未亮,“戏”先至,早起的练嗓人,划破晨空的声音,把大院人从熟睡中叫醒。

  

  近水楼台先得“戏”,是隔墙为邻的城北剧院赐予大院人的一种厚爱。

  

  从我记事起,街上就有了剧团和戏院,一个在路西,一个在路东,隔路相望。

  

  母女两人同在一个舞台上唱戏。民国三十二年庄稼绝收,连三年,中原到处死人遍地,逃荒人如雨来之前的蚂蚁出穴,街上路上都是挑担的,扛包的。人们相互搀扶,肩上挑的和背上扛的就是一个家,陇海铁路沿线到处都有逃荒出来的中原人。顾个嘴,逃个活命。生死路上,前途茫茫,有一口吃的就能活,走哪,是哪;活不了,死哪,埋哪。中原人成了国内的最广泛的流浪民族,存活率也是最高的。

  

  吃开口饭的唱戏人,戏台成就了生活中的梦。母亲唱戏,耳濡目染也让女儿香梅学会了唱戏,后来香梅唱戏在西北五省区唱出了名。她把古典剧中的舞台人物形象深刻在古城人们心中,成为名噪新兴街上的大牌艺人,熟悉她的人们,称赞她的唱腔能与中原常香玉媲美。自从她搬进城北街166号大院,香梅便成为大院人的女儿,与大院结下了不解之缘。

  

  吃开口饭的人,生活中也会有很多风浪,让他们经历成长和磨练。

  

  戏院的门楼很高,很大,给人的感觉气派,威严。门正中,摆着一副手腕粗的铁架管,为的是让看戏的人按顺序通过,避免拥挤和踩踏事件发生。大门两旁是木架玻璃橱窗,在玻璃框后面是精彩的剧照。生活中熟悉的人,在舞台上比往日更精彩,更动人,男孩子总要驻足,凝望,心里有中痒痒的感觉和异样的冲动。

  

  触摸往日的岁月,香梅当街被批斗的一幕,让我至今难忘。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挤在一根火柴可以点燃的人群里,透过把我淹没人群腰身的缝隙,看到香梅那张原本端庄贤淑的脸,在痛苦中被扭曲、变形,她脖子上挂着牌子,低头站在桌子上,交代她的“罪状”,嘈杂的叫喊声和高举起的拳头,让人的内心感到后背发凉的恐怖。香梅忍受着烈日的烤晒,汗水砸在脚面上,又滚落在桌面上。香梅的罪名是演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香梅在城北街上被批斗,她的母亲笼罩在惶恐中,在感受末日来临的劫难中,提早离开了人世。清理遗物中,从老人用过的被褥角里,意外的找见老人珍藏的几本古典剧戏本。老人临走也没有闭上眼,现在想起来,那是一双惊魂动魄的眼神,也许是放心不下女儿,也许悔当初不该初亲授女儿学戏,还是没有来急叮咛女儿那几本珍藏?人生留下遗憾和疑问那才是真正的生活。

  

  母亲走后,香梅就成为大院人的女儿,把最疼爱的女儿留给大院的邻居们。失去母亲的悲伤不时在心头隐隐作痛,香梅从此不再唱戏,离开了她最爱的舞台。大院成为香梅唯一能安身的家,既爱怜又恐惧的邻居们,把香梅当指尖肉、心头爱一样,张家藏几日,李家护几天。邻居们的贴心照顾支撑着香梅,才使她没有追随母亲而去。邻居们想听香梅的戏时,就把香梅拉到家里,把门关紧,把窗户堵严实,香梅轻声唱,埋在心头深处的戏,给大院人唱的依然是她最拿手的,让她成名、又让她遭罪的古典戏。她边唱边哭,邻居边听边哭。不进戏院照样能听到好戏,那是特殊时期大院人的一种福气。

  

  在与香梅同院为邻的日子里,更让我感受到的是唱戏人一天也不能不唱戏

  

  人们等来了粉碎“四人帮”,迎来了古典优秀剧目解禁公演。整条新兴街都在震动,那是召唤和呐喊汇成的力量。河南梆子戏,再次达到空前的辉煌和鼎盛。

  

  香梅二次复出,依旧在舞台上演戏,依旧扮演那些让她辉煌又给她带来痛苦的角色。香梅却未能再重复她往日的辉煌,她的嗓音已经沙哑。人们已经不在乎她演得是否出色,她演的戏还由她来演是一种公正。

  

  看门的是大老王和小老王,大老王,个儿大,年纪轻;小老王,年长个子矮,两个人就像门神一样,左右两边站,让人又想巴结又可恨。

  

  每当夜晚街灯点亮时,戏院门前的人堆积如潮,攒动的人头如海浪涌起。那时买香梅的戏票比买紧俏商品还要难,门前“钓”票的人比买票的人还要多。能端坐在戏院里,看一场香梅唱的河南梆子戏是当时城北人的最高享受。一些调皮的男孩子,个个鬼灵精似的在门前等待时机,找机会溜进戏院。瞅准看门人走神的瞬间,猫腰,低头,警鼠一般,钻进大人的跨下溜进戏院,转眼间,像小鱼消失在人海中。河南梆子戏打破了新兴街的沉寂,丰富了人们的文化生活,还为街面上的小卖人带来了喜悦的回报。

  

  孩子们想看戏心里发痒,口袋里没钱买票,总会想出办法进到戏院里,看不上戏,晚上睡不着觉。男孩子最擅长的事就是爬墙头,伏在墙头一动不动,晃动脑袋,瞪大眼睛,左右瞅,四顾盼,看有没有动静,见没有人就翻墙进院,迅速溜进戏院里,只要混进人群里就万事大吉。有时候也会碰到倒霉事,刚跳墙进去,就被躲在黑影里的人一把抓到,屁股上被踢两脚,脸上挨两巴掌,最后人还要被人轰出戏院。那是最低等的逃票办法。中等办法是等戏开演前,就溜进戏院。开演清场时,男孩子躲进杂物间,女孩子躲进厕所里,听到喊声就是不答应,等开门放人就大功告成。上等逃票的办法,是把捡来的旧戏票保存起来,铺展,夹在书里,把各种戏票颜色都攒齐全,白天看卖什么颜色的戏票,最常用的就是红白绿蓝黄那几种,晚上拿上对应颜色的戏票,趁人多时就正大光明“走”进戏院。半条街上的孩子这三种办法都亲身经历过,现在想起来,是幼稚又可笑的事。

  

  而今,我又看到,戏落入低潮,剧院关门。别离舞台的唱戏人,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有的人改行做起了小买卖;有的人舍不得那身技艺,把剩下的人组成松散型的新戏班,以唱红白喜事谋生。那些为脱贫致富顽强生活的人让我惊讶,那些传承戏曲文化挚爱追求的人更让人感动。今天的唱戏人,都成为“两栖”类族群,唱戏,小买卖两不误。

  

  在碧落的月色中,不能在戏院里看戏了,想过一把听戏的瘾,只能是不定时的等待。只要街面上搭起灵棚,十有八九都会有戏听。家里老了人,头天晚上都要在街上搭个灵棚,再叫上一个戏班,晚上唱戏,吹响器,以示老人在天堂能过上新的幸福生活。亲人在灵棚里守孝,戏迷们围在灵棚外,里三层外三层,像超大的卷心白菜。好戏都在红包后,孝子把“红包”包好,从棚里传出来,就会有更精彩的唱段起板,人群里就会产生躁动和掌声。

  

  我循声移步到翘首踮脚的人堆里。告别舞台后的唱戏人,不着戏装,不饰化妆,唱着昔日我熟于耳、烂于心的河南梆子戏,是在延续一种不再辉煌的精神,更是在发扬一种不再鼎盛的伟大。

  

  我曾以戏为尺,度量自己的生活道路,长大成熟。我挚爱家乡戏,是戏曲文化打开了广阔的市场端倪,是戏曲文化给古城以欢乐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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