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国海岛情
一个人如果漂得太久,飘得太远,就会有一丝的害怕,不是害怕想家想故乡,而是害怕太久太远了会想不起家,想不起故乡。
更何况故乡从来都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我就常常忘却了故乡,不是刻意,不是麻木,只是恍惚中自己也不知道故乡在何处,自己又身在何处。
如果我说海南是我的故乡吧。心中顿时就会浮起那些只属于那个剃着平头光着脚丫的小男孩到处乱跑的的午后和那浓浓的夏日,他会瞒着父母偷偷的在某个不知名的池塘里、小河里,泡了整整一天的水,还捎带捉了几只小虾小蟹,他会用一点的香蕉挑逗的两窝蚂蚁互相厮杀征战,他还会在手里捏着一只小毛毛虫得意的在受惊的小女孩面前哈哈大笑耀武扬威,然后又会在每个烈日稍落的午后阵雨中,一把甩掉身上雨衣和书包,争着和一群小鬼冒雨赛跑……那种烈日炙烤地面的气息,那种木瓜、香蕉成熟的味道,那种雨后田野林间的清香和青蛙、蟋蟀呱呱乱叫的声音……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深刻、太致命了,以至于此后的十几年中,无论漂在何地,让我最害怕的永远是夏天,尤其是害怕午后的那一点阵雨,不是因为关节炎风湿痛,而是害怕它会毫无征兆的一把挖到我的心灵深处,又会跳出那个海南岛,又会一下子跳出那个剃着平头、光着脚丫、摔了雨衣和书包冒着雨到处乱跑的小男孩,和那只属于他的田野、树林、青蛙、蟋蟀、小虾小蟹……害怕那一丁点的那怕只是一丁点小声的水果叫卖声因为那会让我那么不可自拔的想着南国岛上的石榴、荔枝、芒果、香蕉,会让我突然想起许多年前无意在小院中手载的那颗番荔枝树,更会让我深深的思念着我还远在岛上海边居住的父母和可爱的小妹妹……
那么海南就是我的故乡吧,可是既然是故乡是家为什么又要离开得那么远那么久呢?为什么又要这么无止境无止息的得到处漂泊着呢?
许多年了,许多个烈日了,我远离着这个世界和它的烟火,一个人静静的、略带孤寂苦涩的思考着这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思考着我为什么要漂,思考着我所苦苦寻找的到底又是什么?人就是这样,越老似乎就越可以解悟出许多复杂的事,而似乎越老又越不明白最初始的、最为本质本原的问题。比如说刚才我所说的人到底为什么要漂,人这一生所苦苦寻找的到底又是什么?总之是为了得到答案,我继续向前继续漂泊,继续这么苦想着,可到头来似乎又没有一丝解答的希望,于是漂泊和探寻又在继续进行中,这让人似乎想起许多年前老师在讲解C语言时所提出的死循环,于是一下子开悟。是了,我是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中了,漂泊—探究—思考—再漂泊—在探究—再思考,周而复始,循环不息,徒然耗去了不少的生命和乌黑的头发,得到的仅仅是对这些年漂泊生活的一个高度总结和概括:我其实是为漂泊而漂泊着。
二、潇湘天下任
刚才我写到自己曾经在许多年,许多不同地方的不同烈日下远离着这个人间和它的烟火,一个人静静的,略带孤寂苦涩的思索着自己为什么要漂泊,自己所苦苦寻找的又到底是什么时,我似乎听到在许多个不同的方向,传来许多种不同音质、音色、波长、频率的笑声。
他们在笑我,你怎么可能远离你所在的人间和他的烟火呢?
好吧,我承认对深深陷入这个世界的人来说,你是永远不可能逃离你所在的人间和它的烟火的,但是其实你只要反过来想,这对你绝对是一件好事,因为这至少说明你深深爱着你的生活,你深深的陷入其中,你投入了你全部的精力、时间和情感,不管你意识到或者还没有意识到,不管你是感到痛苦,抑或是感到快乐,但请你相信,这绝对是你今生的幸福和前生修来的福气。因为想要思索人间的本原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更别谈想要跳出或者改造这个人间会给你带来多么大的折磨,尽管这些事情听起来似乎很宏伟,似乎很让人尤其是让那些年轻得只剩下年轻的孩子们热血沸腾。尽管这些事情无疑就是属于先驱者们应该干,必须干的,而且是苦苦干个不停的事。但是你要知道,当一个先驱者是对自己多么痛苦、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情,更何况你还要知道,这个世界所需要的先驱者其实是很少的,少到只是遥远得以百年,甚至以千年来计算的几个零星人物,所以你最后还要知道,先不论你成为这些以百年、千年计算的零星人物的概率比你凭空中上500万福彩、体彩,或是一出门就被蜜蜂蜇、被雷劈的概率要小得很多很多,就算你受尽了千辛万苦,渡过了九九八十一劫难,你所发现的不过是这个世界其实是远远不需要那么多所谓的先驱者的,多了,你就会被人们叫做,实际上也就是你成为了一个疯子。
如果你真的愿意成为这么一个疯子,那么你就会明白要远离这个人间和它的烟火其实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并且你会因为经常远离人间、远离烟火而感到窒息,就像缺氧一样。愿上帝保佑你不能。
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离奇的想法呢,我想,这大约是因为我祖籍湖南并且在湖南接受了六年中学教育的缘故吧,也许从某一个我也说不清楚的角度上来说,湖南也是我的故乡。因为湖南给我的影响实在是太深了,深到足以超过成为一个故乡的各种评定标准。深到我直到现在还保留着当年的许多后遗症,其中发病率最高的顽症就是我前面说了很长的经常性的脱离人间、不是烟火,去很嚣张,很狂妄的,又很安静的,很宁谧的去冒充或者说是假装成一个先驱者的模样,去思考着一些貌似很本质、很本原的问题。
比如说,即使是在汽车发动机响个不停,人们没完没了地打电话的街道上,我只要把我的大耳麦一挂,来上一点莫扎特,顺便再把眼镜一摘,就会不知东西南北的乱走着,就会不知北南西东的乱想着,或许我会突然发现原来在一八四几年的某个深夜,马克思早就看穿了今天的经济全球化,并比较含蓄的写了下来。或许我又会一下子跳回1918年到1936年之间的欧洲,想着那个一战以后败的只剩下一片废墟的德意志为什么一瞬间又会强大的那么可怕。或者我会在一个魔兽征战得热血沸腾,牛皮扯的满天飞的寝室里,懒懒的斜躺在床上,随意地翻开某本专业书的某一个角落看看,然后不经意的感慨,晶格投影法也不过如此,好玩!然后自己对自己,对手里的书莫名的笑上一笑。
这就是湖南人的特性,更何况我本来就是一个受湖南文化影响的深入骨髓的湖南人。
你问我,到底是怎样的影响呢?我也说不清,我只记得我那时还很年轻,年轻到还可以沿着街的一头,断断续续地移动到街的另一头,只为了在每个书店可以看上十几、二十几分钟的王阳明、周敦颐、曾国藩、左宗棠、谭嗣同或者是看看毛泽东、刘少奇、朱镕基等人的不同版本的故事。尽管每个书店的老板都会在半个小时以内把握这个光看书不买书的小屁孩撵走,好在我可爱的湖南的每个县城都有那么多的大小街道,而每一个大小街道又有那么多的书店,这就足够让一个小男孩以十几、二十几分钟,十页八页的间隔读完一本又一本厚重到许多人一生也扛不起、挪不动的书。于是当年很小的一颗心就发下了宏愿,日后有钱,定要买下世间所有的书,学尽世间所有的知识。于是十六、七年后的某一天,我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时,一出手就花去了半个多月的工资买了整整一个背包的书,朋友劝我慎重,我却只是想起了十六七年前那个流窜在湖南街头的小男孩的宏愿,于是那就全都买书了吧,因为我宁愿对不起现在这个老成的青年也万万不敢辜负了当年的那个小男孩和他那个气吞天下的心愿。尽管我知道这一生是注定买不完世上所有的书了,也远远不可能学尽世间所有的知识,更不用说当年的小男孩一颗纯真简单的心灵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人一旦长大后,就会活得很累,会累到你身不由己,会累到你就连想毫无杂念的享受上几页书也成为一件极为奢侈、极为难得的事情,尽管长大后可能会有很好的工作可能会有很多的钱买上很多的书堆在某一个角落里惹灰尘,徒然的让自己再累得要死时不可救药的怀念起那些十页、八页、十几分钟、二十几分钟,在一个又一个书店被一个又一个老板赶来赶去的读书时光,让人情不自禁的羡慕起那个当年的那个小男孩。
有一次和一位老友聊天,他问我最想念过去的那些时光,马上跳到我脑海里的便是我们当年一起湖南读书的那些日子。我们的母校在鼎山的山麓上,在那些个秋天,道旁的樟树叶子都会昏黄的落去,铺成一条金色的长路直通学校,又会被风吹起,从你的脸旁、脚下飘过,那时的秋天还会带着深秋初冬虽特有的寒峭和点点的飞雨。然后,我会穿着妈妈许多个夜晚在灯下织成的毛衣,每天抢在月亮上班之前赶到教室,又会在月亮上班很久以后,加入满天星星的行列回家。那时的秋天是幸福的,幸福的可以让你跳出这个人间、真正不食烟火,幸福的可一个你一个郑重的理由,让你可以快乐得安心当一个疯子。
三、北疆撤骨寒
写道当年的那些秋天,那些飘雨的金色的深秋,我几乎没有底气去用一个“冷”字修饰一下,不仅是因为那些秋天实在是太美太好,如果我胆敢用“冷”字去修饰一下,哪怕只是去修饰那么一小点点,也是对美的亵渎,是对自己内心深处的背叛和抛弃,更不用说我还会随时可能会被祁东二中256班、252班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在网络上用板砖拍死,在电话里用口水淹死,在见面时又会被他们一个个轮流用前后左右都画满红“√”的鞋底踩死。更为实际的一个原因是,当年的我绝对不会想到我后来会跑到哈尔滨这样一个能把骨头都冻得开裂的地方开始我长达四年的真正寒冷的大学生活。
也许是我不适应哈尔滨校半年多的漫长冬季的彻骨奇寒和那短短的闷的不透气的夏天,总之是我不喜欢哈尔滨或者说哈尔滨不喜欢我,反正我和哈尔滨之间的事铁定是我们两个中有一个彻底的抛弃对方,或者干脆就是我与哈尔滨互相彻底抛弃了。总之,在哈尔滨虽然呆了很久,我却少有对哈尔滨的丁点感情,更万不敢高攀哪里作为自己的故。提到哈尔滨我所能想到的只能是连白桦树都冻得脱皮的冬天,和我的大学——我的伤心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彻骨严冬也似乎有它的一点好处——漫漫冬夜好读书,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在远离父母,远离老友的许多个飘雪结冰的晚上,我带着厚厚的手套,靠在图书馆那热效率几乎接近于零的暖气管旁,一夜一夜的翻看着这个世界几千年来的思想和工程理论,也许是出于对寂寞对严寒的无奈,总之我是何以解忧,惟有看书。我一狠心就一古脑的把自己彻底埋葬在书海中,差点没透过气来,差点没被淹死。这一次是真的与世隔绝、不食烟火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隔绝的更深更彻底,以至于四年后一个知道我名字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他名字的同学对我说,他只要一看《Abeautifulmind》(《美丽心灵》)就会由约翰。纳什马上极为深刻联想起我,约翰。纳什,一个患了精神分裂症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只是我所学的是材料学是自动化而不是经济学,但是鉴于我门神般的形象和行为,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也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我所唯一能确定并且深深想起的事,那长达四年足以坐穿图书馆翻烂书页的冬日,还有那横贯在寝室、图书馆、食堂间烙入厚厚冰层中的一串足印。以至于后来有学妹对我说,在我离校后,那一串足印在解冻了的草坪上依然极为深刻,深刻到几乎连草都不发芽,俨然成为横贯在我当年的寝室、食堂和图书馆间最短距离的连线,据说其破坏力比核辐射还要严重。
尽管她说的有点夸张,我却坚定地相信这是真的。我想,四年足以改变许多许多,连人生都可以改变,更何况是在冰天雪地里走出一条最短距离连线的小路。
四、江南暖春日
好在,早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就有个叫Shelley(雪莱)的英语老师告诉我说,很早以前在英伦的那几个小岛上,有个PertyByssheshelley(雪莱)曾经天才的做过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准确的天气预报:“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遥远么?”
我从此死心塌地的欣赏了这句话。
我是很喜欢春的,尤其是江南的暖春。我以为,中国最柔最美之地莫过于江南,四季最柔最美之时莫过于春日,那么江南暖春日便是人间最大的奢侈最大的享受了。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世人总是在人潮汹涌的五一、十一纷涌而至,其气势似乎是不填平西湖、踏碎杭州就决不甘心。却甘心将最为美好的江南暖春给生生错过,这也许就是所谓长假、所谓黄金周的力量。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就把偌大的一个西湖早春和整个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全部都留给了我,虽然这些寺的门票价格显然是高了点,尽管他们个个香火钱不菲。倘若一年四季日日皆是如此,那么人间天堂也不过是中国人口过多、俗气过重的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罢了,美又何存呢?
我以为,最人迹廖至之时便是最深刻美丽之时,而这样的深刻美丽只属于像我这样有眼力、有福气、有品位,而口袋里却没有多少人民币的人。
所以我与杭州是一见钟情,远远超越了某些一般程度上的喜欢。同样让我一见钟情的城市还有北京,也许是因为她们都有极为深刻的历史文化内涵吧。我想,一个城市、一个地方,总要有点文化古迹、历史遗产才好,这样才能让人在不经意间有种与历史不期而遇与时间邂逅的幸福和美感。不能光总是像纽约那样高楼入云,这就好比是一个女子,容貌姣好、衣着鲜丽固然很好,但倘若是没有半点的才学和收敛,浅薄到阎凤娇的那般程度,剩下的便只有恶心和呕吐了。最好是在容貌姣好、衣裳鲜丽的同时保持一点中国古典或者是欧洲文艺复兴之后的的庄重,最好还要有点内涵,有点不太过份的个性,比如说像卓文君、波伏娃那样就挺好。当然,一个城市也总不能像哈尔滨那样随意的又脏又乱,这就像你无法想象一个古典美人衣着龌龊的样子,至少,像苏小小、蒙娜丽莎这样的女子总该是衣着干净、整洁的吧。
杭州就是这般的干净,这般的现代与古典并存。
杭州就是这么一个有古典气质的现代版江南美女。
也许,杭州会变为我的又一个故乡,因为这里有一些老友,这里有我的工作,还有四时的美景和比我老得多的历史传承。
人往往就是这样,不管男女,只要是从心里喜欢上某样东西,就会喋喋不休得到不仅她的好,眼里所看心里所想的也尽是她的美。这又是C语言里一个很难跳出的死循环,我对杭州的感情也不例外。
但是,我自己也不能确定杭州、或者江南是否就真的能成为我的故乡,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可以在这里长久的休憩观云。因为我的心里是总还有一个放不下的梦想,一个同时刻在我左心房右心室的梦想,这就注定我还要再漂泊、再探索。
那么故乡于我就只是下一站里的思念了。
但是,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不论东西南北,梦想所成之处就是我此生所安身安心之处,于是,我的故乡就永远只在我的梦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