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知竟从哪里寻了一小袋瓜片。那日回来比平日晚了些,只是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似乎是哪个故友送的,想喝就拿了去。我满心欢喜,这年的瓜片难寻,倒难为了父亲的故友竟还记起。煮一壶沸水,一片片的茶叶,如同一个灵动的生命在水中起舞,染绿了清澈的自由之水。茶香随着空气隐隐飘散开来,那一抹幽绿闪入眼底,缓缓地就荡澈了昨日的苦闷。我搁了笔,捧上一卷书,蜷缩在那架老旧的藤椅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外的爬山虎细细的藤蔓打在身上,暖暖的,好像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思绪在茶香的烟雾迷蒙中苏醒。
他们说,记忆是对人生的一种珍惜。那些沉睡的记忆,始于幽幽浮动的茶香与那点点晕染开来的墨迹。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手握着一只摸得光滑的紫砂茶壶,一手摇着蒲扇,偶尔望着窗外的爬山虎出了神,待回了神了,就叨叨着让我们赶紧练字,眉头皱着,扭出了八字形,神情十分严肃,却隐隐让人发笑得紧。偶尔有人称赞我的字写得好看。看着自己写得字帖,想出了神。忆起他的字写得极好看,他的画作得极神似,他的茶老远就能嗅到沁香。他是我的爷爷,一个退伍军人,一个退休教师。记忆中的他,永远都是一身黑色的中山装,洗得有些发旧。剑眉硕眼,神情总是严肃的,笑起来还是皱着眉的样子,让不相熟悉的人看了总有些发憷。那时,我们还小。那时,他还在。
记忆中的他,与茶与墨都是分不开的。爷爷爱茶,并不是秘密。患脚法师不解走,少年心尽爱花柳。争知道味却无言,时得茶香胜酒。那时片茶极是难得,爷爷守着那一小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不假人手。每日就捏上那么一小撮,晨醒时总是要先品上一茗片茶,再研上一砚墨,如此总归是要消耗上半日的时光。黄昏时就摇着一把蒲扇,那架藤条编织的藤椅前后摇啊摇,扶着那把紫砂茶壶在门口纳凉。偶尔行过几个路人,村子小,几乎家家户户几乎都是熟悉的。那时候爷爷的藤椅摇啊摇,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日子就一天一天过去了。
六岁时,跟着爷爷练字,几乎成了家里的传统。七八个孩子每日跟着爷爷在二伯伯家的院落里头练字。二伯伯的院落里栽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草叶生出长长的,细细的藤蔓,在围起来的横栏上绕出一圈一圈的年轮。那一圈一圈的年轮,一张一张临摹字帖,晨昏定省,食不言、寝不语几乎绕满了我的整个童年岁月。那时候,总是打量着爷爷打盹儿,好偷偷地偷会儿懒。待他转醒,就一个个正襟危坐,擒着笔装模作样地在簿子上画着横竖撇捺。爷爷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印了口茶,伸了个懒腰。双手交叉背在身后,巡视我们一圈,又问写得如何。每每这时他总是在一边扇着风,我们就将平时练习的字帖拿来滥竽充数。还是一样严肃的神情,却多了几分宠溺。有时候他高兴了,就画些虾啊蟹啊这些小玩意,或是糊个纸人给我们作玩。年轻时的爷爷还是村落里学堂的老师,朝鲜战争爆发时响应国家号召从了军,打了几年战争。有时练字练得累了,就缠着他给我们讲那些故事。讲飞机大炮,讲坦克机关枪,讲关于他身上留下来的疤痕的每一个故事。记得小学时候的教导主任恰巧是爷爷的得意门生,结果我们几个孩子胆战心惊得熬过了小学几年,那个年纪小孩该有的调皮捣蛋,搞小破坏的事一件也不敢做,想起来隐隐觉得有些好笑。
跟着爷爷练了五年的字,终究还是没能得到其精髓。而我们这一代七八个小孩,练了好几年的字竟也都随波逐流。后来每当有人称赞我的字写得好看时,我总是想起那个披着中山装教我们描摹字帖的他。那个将毛笔字写得眉飞色舞的他,那个眯着眼睛深思的他,那个嗜茶如命的他,终于在我的记忆中缓缓苏醒。
二零零六年的十月,爷爷去世。那一年,我十二岁,我的最后一张毛笔字帖还没有练完。那一年,他七十六岁,他的最后一捧片茶还珍藏着没舍得喝,放在最顶层的柜子上。
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伤心。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吃饭睡觉,只是我们像约好了似的,都不再练字了。后来有一个晚上,梦见他来给我送压岁钱,我如梦初醒般意识到他真的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想起梁继璋的文,“亲人只有一次的缘分,无论这辈子我与你相处多久,你一定要珍惜共聚的时光。下辈子,无论我们爱与不爱,都不会再相见。”
我终于在这个漆黑无尽的夜晚里哭出了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