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聚餐,又是那家餐馆二楼的那个包间,你习惯性地抢先坐在角落里靠窗的那个位置。十几杯酒下肚后——你微醉了,嘴里却在呢喃着:坐在这儿,我知道自己醉得比黑夜还清醒。然而,并没有谁理睬你的胡话,旁人顶多调侃你两句,最后当你是酒后胡言。于是,你便越发地清醒得寂寞了,手不自觉地晃动着却还是挺能干地把漂亮的帘子拉了开来——外面是漆黑的夜空、高耸的楼房和那在遍布了灯红酒绿的大街上络绎不绝地来往着的人群与车辆。你凝望着这一切,仿佛在凝望一场伤情的冬雪,心里寒冷不已。又好像听见你说:外面的世界那么忙,总会有些人要先行离开。再接下来,你却豁然地笑了,在心里朗声告诉自己: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离别时,留下的人要为离开的人送行。送行,无疑是留下者在离开者临走前,情不自禁地为寻求一份关于他或她的温暖与心安的回忆而出现的场景。这个时候,离开的人时常会一味嘱咐,而留下的人会一味感动或留恋。明明言谈之间,彼此都藏着不一样的心思,那股温暖之流却总是会暗涌而来,令人恻然。
清明节快来了,母亲说要回老家一趟,主要因为一个月后是父亲的周年祭日。
昨晚下了班后我回家敲门,没有人来开门——平时给我开门的母亲并不在家。我立马预感到:也许,母亲坐夜班车回去了。心里却忽然隐隐地觉得有些难舍。难得的一次,我毫不犹豫地赶去了表姐的住处,见到母亲仍在,心里暗喜她还没有回去。提了张小木板凳坐下来后,在一旁听着她们闲聊,然而母亲和她之间的闲话家常,我并不太感兴趣。约二十分钟后,心安下来的我开始婉转地催促母亲回去。她言还不想睡,让我自行先回去。
回到家后,我果然看到了母亲已经准备好的行李。她用的还是那种缷了化肥、洗净后的包装袋,以此来装自己的行李。我看着这件朴实的乡村物,而又想想外面卖的那些形形色色的行李箱,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母亲回来后向我解释道,今晚夜班车不行驶了,明天她打算去车站坐大巴回老家。
我又看了看她那两袋准备好的行李,说:“到时我去送你。”怕她不清楚,又补充了一句:明天星期天,我不用加班。她平静地说:怕你还没醒来时,我都到了车站啦。一句像是挖苦,更多的却像是透露着宠溺的话,让我倍加觉得小孩真是无理又无耻,平日里凭什么把操劳的事情全扔给一个处在平等地位的妈妈?
她走后才醒来——我并没有这样,反而比她还先一步起床。自己仔细回想过从前迷茫的日子后,心里感言到:也许只有在自己的目的被明确后,才会清楚该怎样出发。我早早起来,这权当是给“离别”的特殊待遇吧。
母亲要去福永汽车站搭车,同行的还有三姑爷。行李不算轻。然而当你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自己要送行的这行李的主人将要与你别离时,你却不会再觉得那是什么难题,只需咬咬牙撑着就挺过去了。在去车站的车上,母亲开始如她以往送我时一样,依旧事无巨细地叮嘱我,特别是要把握行事分寸,懂得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我忽然就想起了“责任”一词,教政治的老师解释词义时教室里那洪亮的嗓子仿佛又响际耳旁。他说:概括地讲,责任就是一个人该做的和不该做的事情。这个被定义了的词,我总似懂非懂的,没想到却已然印记在心坎了。
母亲间或地说着一些她对于人生的感想,开心的不开心的,满足的遗憾的。她也曾很多次像现在这样,跟我讲述着自己过往的喜怒哀乐。只是今时不再同往日——讲的人慢慢地出现渐老的疲态,听的人也慢慢地了解了人生的无常。我恍然发现,母亲现在的操劳比之父亲在世时的操劳,进行得要孤苦百倍。我也总隐隐地感觉,我经历的人生仿佛不只是我的人生,还有“母亲的人生”。
随着站点一站站地在车尾的视线里消失,上车的人越来越多,开始有人只能站立了——母亲突然不再说话。我会意地看了看车内四周,然后开始安静地望向了窗外的风景。
路程并不算太远,也是到站后才发现,车站内非常拥挤,看来今天要走上行程的人很多。我不禁臆测:这些人跟母亲一样,都是即将回去踏青的吗?三姑父说他去排队买票,母亲把车费交给了他。买了票过了安检后,我们就只等着乡车的启动了。三姑父喜欢一个人的自在,他早就一边闲逛去了。我和母亲便在宽敞的候车厅里找了两个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安静地拒绝着这喧嚣四起的耳旁之音。平日里习惯了安静的我们,对着这样的景象总容易产生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我们总是在某个安静的时候,心虚得设法让自己的心变得热闹点,却在明明最该热闹时把自己的心尘封起来,不管当时是平静的还是不平静的都提醒自己:这热闹是他们的。人永远是这样的不可理喻,然你却无可奈何。
记得以前,都是母亲或父亲送我,而今我第一次作为一个留守者去送行家人。我明白,离开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相聚。所以,不管是谁离开,我们都从不会当面难过得哭泣——那始终太过矫情。然而到今天我却发现,如果离别时能尽情地哭一回,即使免不了显得“矫情”,也是一种解脱和幸福。也许,就是因为将某些事情如背书一样时时在想着念着,所以笑容便被遗忘了,一如母亲。但是,你会无奈地坦言,有些事情你总是有心无力。
许久,母亲的上车时间还没到,我们来得算较早。她嘱咐我,早点回去吧。我原想看着她上车的,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连在这人群里招手说再见的勇气和习惯都不曾有过,又何苦只是在人山人海里无言地望着她离去而渐远的背影呢?但我也没有回答她,不知怎的,我还并不想回去。卖晨报的男人在车站里招揽,我买了一份,算是给自己找一份留下来的借口。母亲不再催促我。我认为,当你在人前表现出自己对于某事的决心时,只要坚持了大多会有成效。也可能是母亲明白,却没有揭穿。总而言之,我就这样留了下来,直到母亲上车离去。
我才突然发现,送行带来的沉重感可能会超过起初你认为会留在心中的温暖和心安的感觉。但是,下一次哪个亲人好友将要与你离别之时,得空的你也许仍会不假思索地选择去送行。我猜你是真心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