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一点都不假。节后上班第一天,我正准备上床休息,手机响起来了,是总经理老裴的,一听,说是同事小郭与冠状病毒肺炎有关连,我是密切接触者,必须在宿舍自我隔离两周。
一瞬间,房子在摇动,电视机在我面前直晃。我的心涌到喉咙口又急剧地落了下去,我也随着它一起落下去了。糟糕!只要体温一升高,一切就都完结了。
还差五分钟就到十点了。这是二0二0年二月十七日,一个美丽而温润的春夜。
从此,我和外面的世界绝了缘。
以前仅供睡眠的宿舍,一下子就变成我生活的全部。
一个健康的人能否挺得住十四天漫长的自我隔离?
五点。清晨从四郊进入城市,汽车在街道上穿梭,菜贩向集市进军,环卫工人在打扫街道,也许我还能活一个早晨。
从门口到窗户八步,从窗户到门口八步。
这我知道。
在宿舍的地板上,我来回踱过不知多少遍了。
紧靠南面墙壁的是一张大床,对面有一台冰箱,右边办公桌上放着一台电视机。是的,这一切我都熟悉!
自我隔离,让我像一台自动机器,只要一按电钮,就是说,只要听到有人在门外走动,我就会自动跳起来。随后,老潘在门外大声叫唤:“九总,开饭了!”
在这段时间,我或直挺挺地躺在那张可怜的床上,或用脚步来回度量彩釉砖的尺寸。一天、两天……一星期——我的体温还是36.5度,我的头还能转动,我的两肘还能支撑起身子,我的思维还可以让我写写文章。
八点。太阳从窗口射进来,嫩嫩的、甜甜的,今天的阳光尤其温柔。我搬来一把椅子,翻出一本装帧精美的杂志,泡一盏花茶,空气中顿时弥漫着茉莉花的芳香。选好阳光照射的角度,在阳台上一边看书,一边享受阳光的温馨。
小区的道路上,挤满了刚下班的收费员们,他们喧闹、嬉笑,被阳光、清新的空气和情人的拥抱弄得幸福而疲倦。尽管冠状病毒肺炎时刻萦绕在他们身旁,捕捉着新的感染者,可从他们脸上是看不出来的。他们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像兔子一样活泼可爱,带着自己的欢乐,带着他们对生活的美好向往奔忙起来。我从与世隔绝的窗户看着这引人入胜的人流,见到他们那甜蜜的幸福,倒有点痛苦之感。
这就是生命。我在这儿见到的生命,归根结底同我们这些被隔离在宿舍里的生命是一样的,同样是在可怕的压力之下却不可摧毁的生命。病毒在一个地方把它窒息或消灭,它却在成千上万个地方冒出来,比病毒更加顽强。这有什么可痛苦的呢?
而我们——直接生活在这恐怖牢笼里的人,难道是用另一种材料做成的吗?
太阳。你这个圆圆的魔术师,如此慷慨地普照着大地,你在人们眼前创造出了这么多的奇迹。然而,我在宿舍里,能享受阳光的时间却是这么少。唉!但我毕竟还想知道一件远比这更重要的事:太阳还能朗照到我身上来吗?我是多么想再自由地看看日出日落!
死神啊!你姗姗来迟,我当然希望许多年之后才同你见面。我还想过自由人的生活,我还想多多地享受爱的温暖,我还想多多地写作和遨游世界。
我的内心抱着这么一个愿望:有那么一天,自己能闯过这生死关头,从威胁着自己的死亡中回到不愿离弃的生活中去。啊,朋友,你们能够想象出我将会怎样的生活吗?假如我度过了这番冠状病毒肺炎苦难的话?假如我们在闪耀着自由和创造的美好生活里又重逢的话?
死而复生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奇怪得难以言传。当你在美丽的白昼从酣睡中醒来时,世界是迷人的。而当你知道自己已经平安度过冠状病毒肺炎威胁的时候,你仿佛睡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好觉,好像是照明师拧开了所有明亮的弧光灯,霎时一个通明透亮的舞台呈现在你面前,你会觉得你能看见一切,仿佛在你眼前安放着一架望远镜,上面再加一副显微镜,完全是一幅春天的景象,并显示出一种你在最熟悉的环境里都感觉不到的意外和魅力,白昼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美。尽管你明明知道,这种景象只是瞬息即逝的,尽管你处在宿舍隔离这样一个如此令人“愉快”、如此“丰富多彩”的环境里。
人生是短促的,明天很快变成了昨天,后天即将成为今天,日子就是这样飞速地流逝着。而我在这隔离的日子里,却希望日子过得快些,再快些,越快越好!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啊!那一去不复返、不可遏制地迫使我们接近衰老的时光,在这里却成了我的朋友。
这是一件颇为奇怪的事,人活着,在我们肩上压着一个个可怕的重担,但是,我们承受着,永不屈服,也不灰心丧气,我们纯粹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而人在这恐怖中怎么办呢?
活下去!
忽然,从门外,从那遥远遥远的地方,响起了一个像爱抚似的平和而宁静的声音:“九总,开饭了!”
我还健康地活着。你瞧,我站起来了,真的站起来了!
七点,八点,九点,晚上了。收费员们上班又下班,商店里做着买卖,我的妻子也许正在挂念着我……
还差五分钟就要十点了。二0二0年二月二十三日,一个美丽而温润的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