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笑忘书 1

  1

  

  一天下午,我倚在窗户边上看外边的风景,心情不错。风很大,我的头发全被吹到了后面。我的头发很长,我想,它飘起来的时候一定像一面旗帜。对面的旧街道上新栽了一排木棉树,很茂盛,以蓝天为背景,从远处看就像是落在衬衫上的绿色斑点。这是我租来的房子,在北京的郊区,我拿它当画室,只用三合板隔了一间很小的屋子做卧室,卧室里放着一张床,余下的就是画册和书。夕阳还只剩一半在地平线以上,这时我的朋友江鹏给我打来电话,聊了聊近况,我说近况很好,要是堆在墙角的那些画能够卖出去的话。末了他提起谢小楠,他说谢小楠出国了,不知道去了哪个国家,问也不说,手机号码也换掉了,我听了,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哦”,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没有对话,然后就各自挂了。太阳完全消失了,黑暗慢慢笼罩下来,正是三月中旬,我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周身冰凉,不得不放下手里的画笔,也懒得去洗,脱下外衣,钻进被子,闭上眼睛,回忆在连续不断地翻身中渐渐漫溢开。

  

  和谢小楠认识纯属偶然。

  

  那天是江鹏的生日,几天前他就约了我吃饭,到了那天我竟忘了,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做梦,因为那里有空调,很暖和,我很早就去占了一个位置睡觉,江鹏在那头压着声音说:“一分钟之内你要是不在食堂三楼出现,回去我一定把你生吞活剥了。”我这才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并约好了六点在食堂三楼的饭店里吃饭。我看了一眼时间,六点过一刻,我立即收拾了一下散落在面前已经沾满口水的书,朝食堂跑过去。正如我所料想的,当我推开门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桌子人欣喜而又生着气的眼神,可能是因为饿了,那些眼神都显得有气无力。我连连道歉,大家都抱怨说等得肚子都饿痛了,让江鹏给做主,江鹏说罚酒一瓶,我自知理亏,只好当着大家的面乖乖地把一瓶啤酒灌进肚子,喝完后头有点晕,跟旁边的人借面纸擦嘴,旁边的人没有,就跟对面的一个女生借,当时我看谁都模糊,拿到纸后说了句谢谢,也没发现我并不认识她。我喝酒不能急,一急身上就会出红点,这瓶酒下去,我的脸和手臂上立即出现了很多红点,他们见状都不再让我喝酒了,给我换成了饮料。当时就我和谢小楠两个人喝的是饮料,我有点迷糊,喝完了也不知道添,都是谢小楠帮我添的,当她第三次站起来给我添饮料的时候,我开始清醒了,发现给我倒饮料的女生我根本不认识,猜是某人带来的朋友。吃完饭后大家去足球场走了一圈,我和江鹏落在最后,谢小楠和几个女生走在前面,清脆的笑声不断随着扑面而来的风跑进耳朵,我问江鹏前面那个不认识的女生是谁,江鹏告诉我是他一个高中同学,就在隔壁的大学上学,叫谢小楠,我这才知道她的名字。江鹏说:“怎么,有意思了,正好,她还没有男朋友。”又告诉我中学的时候有很多男生追她,我问:“她很漂亮吗?”江鹏点点头,我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追?”江鹏叹了口气说:“当我和她成为好朋友的那一刻就再没那权利了。”我说:“那你把她的号码给我吧。”江楠翻出手机里的号码报给我,我真的就记了下来。说实话,刚才谢小楠给我添饮料的时候,我挺感动的,觉得她人很好,后来我偷偷观察她,发现她性格温和,总是面带微笑,那种真诚的笑,不含任何虚假的东西,像一汪与世隔绝清澈见底的潭水。大家散后,我回到宿舍,倒在床上无事可做,就给谢小楠发了一条短信:谢谢你。

  

  过了一会儿她回了一条:你是?

  

  我就是今晚迟到的那个人。

  

  哦,为什么要谢我?

  

  谢谢你帮我倒饮料。

  

  你太客气了。

  

  应该的,难道不是吗?

  

  那时候你喝多了,看起来有点难受。

  

  我想我喝的是有点多了,连你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楚。

  

  等了很久,谢小楠没回,我合上手机,没打算再给她发,这是我们第一次发短信,我的要求并不高,只要她知道有我这个人就行了,我想这几天不要再联系她了,我不想自己的意图很快被识破,那样很容易就成了被动者。半夜我忽然醒来,再没睡着,我想这真是很奇怪,马上快毕业了,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没有一个女生让我有过追求的欲望,却在最后阶段的一次饭局上被一个女生吸引了,不过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谢小楠身上那股纯真的特质正是我梦寐以求的,而我之前从没在谁身上发现过。

  

  已经大四,大学是青春的最后一站,我已经快到站了,欣喜的是能在最后时刻遇到心仪的女孩,这算是我在大学为数不多的几大收获之一。很多同学开始忙着找工作,他们大部分人选择了教师这一职业,为了留在南京,要求越来越低。我没考虑过找工作的事,已经决定,毕业后去北京,那里是中国的艺术中心,我原本想考一所北京学校的研究生,可惜英语太差,毫无希望,只好先去漂着,要是五年内还没混出什么名堂,就回老家当个老师,顺应宿命,了此一生。

  

  这一夜,我想完谢小楠想北漂的事,想完北漂的事再接着想谢小楠,如此反复,直到天亮。这说明,谢小楠和我的未来是同样重要的。

  2

  

  我睁着眼睛看窗外的天空由黑变灰再由灰变蓝变白,楼道里由安静变得吵闹,室友都起来洗漱准备去上课,我躺在床上没动,王跃拍拍我的床说:“昨晚喝傻了啊,还不起床,要迟到了。”我说:“怎么还和大一的小毛孩子一样,着什么急。”王跃说:“是主任的课啊,你小子八成喝坏脑子了。”我说:“我清醒的很,我现在很累,就想躺着,校长的课也白废。”王跃说:“你有种,我不管你了。”刚说完他的女朋友打来电话,王跃手机的声音很大,我听见他女朋友说让他陪她去新街口买衣服。王跃问:“现在吗?”

  

  “是啊,你快点收拾,我就到你楼下了。”

  

  “我们早上有课啊,是主任的。”

  

  “我不管,反正我快到你楼下了,下不下来你看着办。”

  

  王跃合上手机,叹了口气说:“看来我也得翘课了,完了,这学期肯定不及格了。”我说:“没那么严重吧。”王跃说:“我都被点到两次不去了,现在是重点关注对象,再点到一次,直接连考都不用考了。”我说:“那你就去上课呗。”王跃说:“最近我和小颖的感情有点波动,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问题。”我说:“那你就不怕不过?”王跃说:“不过可以补考,小颖和我吹了我上哪补去。”这时另外两个室友叫我和王跃去上课,我两异口同声地说:“不去。”

  

  王跃换了件衣服走了,寝室就剩下我一个,我躺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聊,起来打开热水器打算洗个澡,趁这个时候我钻进卫生间打了一次飞机,我握着自己的生殖器,在脑子里搜索性幻像,第一个出现的人是谢小楠,我立即摇头将其否定了,她在我心目中是神圣不容亵渎的,想了好久都没想起一个让我兴奋的,渐渐烦躁起来,于是胡乱弄了几下完事,这时水也烧得差不多了,我冲了个澡,穿好衣服往教室赶去。物管把教室的后门锁了起来,我只好打前门进。课间点名,果然点到了王跃,我替他在下面答“到”。主任说:“把手举起来看一看。”我举起手。过了一会儿又点到了我的名字,我只好坐着不动。

  

  “叶潜雨,没来吗?”

  

  底下鸦雀无声,这时候我不能让主任知道我来了,这样王跃和我都将不及格,并且我还会挨处分。

  

  “太大胆了,到期末了都敢翘课,我想给他过都难。”

  

  主任很生气,我想他要是把上面那句话说成“太大胆了,连我的课都敢翘,我想给他过都难”会更符合他现在的心理。我看见他在名册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才开始点下一个人的名字。我知道,我这门课彻底没希望了。下课后,和张明他们去食堂吃饭,路上气愤地说:“主任这个傻逼,才一次不来就给不及格,太他妈狠了。”张明说:“你替王跃挡刀子,回来让他请吃饭,吃饱喝足了好有精神复习准备补考。”我说:“他陪他老婆买衣服去了,回来不问我借钱就谢天谢地了。”张明说:“咋回事,王跃他老婆家那么有钱,每次出去还把王跃榨得得跟人干似的?”我摇头:“谁知道呢,癖好吧,有的女人就是这样。”

  

  晚上王跃回来,我还没来得及把早上的事跟他说他就开口问我借钱。见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软了,说:“什么时候还,月底了,我也快吃不上饭了。”王跃扔给我一根烟,说:“我那个家教的工资就快发了,发下来就还你。”我钱包里就剩一张一百的和两张十块的,于是捏出那张红的递给他说:“你快点,看,我的钱包现在比你还瘦。”王跃吸了口烟,对那一百的又是摸又是听响声,说:“一定。”我不太放心,又问他:“你那家教的工资什么时候发。”王跃把钱塞进口袋说:“下学期一来就发。”我说:“靠,怕是在你还钱之前我就先饿死了,赶紧把钱给我。”王跃说:“晚啦,我还要到别的寝室再借点,你这一点不够。”我说:“你和你家小颖今天三顿是不是都在金陵饭店吃的,把你榨这么干。”王跃说:“快别提吃饭,我一天没碰吃的了。”“那钱花哪去了?”“买了一件上衣。”“什么衣服?这么贵。”王跃跟我比画了一下,说:“一个外国牌子,我也不知道,一件一千八,我操,顶老子三个月的饭钱了,不过值,我老婆穿上那真是太漂亮了。”我见他吐沫溅得到处都是,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叹了口气。

  

  两天后,王跃出去找工作,我看见他家小颖穿着他四处借钱给买的衣服跟一个高大的男生吃了一星期的饭。这事我没敢告诉王跃,怕他想不开。过了几天,大概是晚上十点,我画完画从画室回去,气温越来越低,路灯的光也跟冻起来似的,昏黄无力,路上人很少,我一路小跑着爬上楼,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我以为是谁出去忘了关灯,掏出钥匙打开门,发现王跃一动不动地站在阳台上,我放下包叫了他一声,他没理我,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还是一动没动,我感到有些奇怪,扭头看了他一眼,立即被他脸上的样子吓了一跳。他流着眼泪,在月光下变成两条晶亮亮的线,他脸上支离破碎般地青一块紫一块,眼睛肿得老高,眼泪就是从那快睁不开只剩一条细缝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我特别惊讶,问:“怎么了?”王跃不说话,我有些急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快说啊。”他小子一句话不说开始哭上了,哭了很久说:“潜雨,你别问了,我说不出口。”我大概猜到是什么事,递给他一叠纸巾,他擦了擦,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捂起来,夜里我听见他的呜咽声,那声音听了让人特别难受,像是一只猫垂死前的呻吟。后来我的猜想被证实,他被人打了,他找完工作回来,赵小颖和他提出分手,他不干,整天缠着赵小颖试图挽留,那个我看到的高大男人就找人揍了他一顿。几天后,王跃找的那所学校通知他面试,他没有去,一个挺好的工作机会就这样丢掉了。王跃从此变了,从话多到有点欠揍变得沉默寡言,有时候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也知道根本安慰不了,这种事情,除了自己没有人能救他,他自己要是想通了就想通了,要是想不通,别人说什么也没有用。

  

  王跃借我的那一百块钱,我再没提起。

  

  通过这件事,我更加坚定要找一个可靠的女生做女朋友,而不是漂亮的亦或是有钱。这些天谢小楠的样子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里,我确定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她。我深谙欲速则不达的道理,知道不能着急。我未曾恋爱过,但从中学起身边就不断有爱情故事上演,那些甜蜜或是酸楚分分合合的事情看多了,也看出了一些门道。王跃失恋之前的一次卧谈,我信誓旦旦地说要追谢小楠,他们都认为没戏,说我没经验,白扯。我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王跃失恋后,有关爱情的话题在我们寝室就绝迹了。

  

  当晚我和谢小楠聊天的短信内容是这样的。

  

  叶:呵,还记得我吗?

  

  谢:是你啊,记得,有事吗?

  

  叶:真高兴你还记得我,没有什么事,画画画累了,想找个人聊聊天,于是翻到通讯录不停按向下键,松开手就是你的号码,所以给你发了。

  

  谢:呵呵,是吗,那真是太巧了。

  

  叶:我并不认为这是巧合。

  

  谢:那是什么?

  

  叶:是缘分。

  

  谢:呵呵,你这样理解的啊,我没想那么深奥。

  

  叶:难道不是吗?你仔细体会看,看是不是。

  

  过了一会儿。

  

  谢:似乎有一点。

  

  叶:那你体会得还不够仔细。

  

  谢:为什么?

  

  叶:因为不是“似乎有一点”,而是“就是”,要知道,我手机里存着近五百个号码啊。

  

  谢:你很幽默,呵呵。

  

  叶:喜不喜欢?

  

  谢:就是有点油腔滑调。

  

  叶:那就是不喜欢咯。

  

  谢:也不是。

  

  叶:那就是喜欢了。

  

  谢:最近学习很忙,每天忙到很晚,好久都没这么轻松地聊过天了。

  

  叶:那我打电话给你吧?

  

  谢,哦不用了,她们都睡了,会把她们吵醒的。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叶:我叫叶潜雨,听过那首诗吗?

  

  谢:哪首?。

  

  叶: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谢:哦,听过,小学语文课本上的,你的记忆力真不错。

  

  叶:听我妈说我爸就是根据这首诗给我起的名字,所以印象特别深。你累不累?

  

  谢:有一点,看了一天书了。

  

  叶:那赶紧休息吧,记住今后不要熬夜熬太晚,要保重身体,今天就聊到在这吧,以后常联系。

  

  谢:恩,好的。

  

  叶:晚安。

  

  谢:晚安。

  

  打那天以后我们开始了频繁的短信聊天。谢小楠说喜欢和我说话,不累。我没告诉她,其实我很累,因为每句话都要精心斟酌好几遍才敢发出去。

  

  我没有在被子里发短信的习惯,所以手都快冻僵了,我想谢小楠要是和我一样不喜欢在被子里发短信的话,此刻手也一定冻坏了,我想给她买瓶护手霜。当我把护手霜拿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的脸忽然红了,我这才发现她的手上生着冻疮,红红的,肿得很高,有的地方裂开了,布满纤细的血丝。她说:“也不知道怎么了,以前从来没有过,今年忽然出现了,看书写作业都不方便。”我说:“以后要记得,一天涂三次,过一阵子就好了。”谢小楠站着不动,我们彼此还不太了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的同学从身边走过和她打招呼,她回应的声音小小的。谢小楠的人缘很不错。我拉过她的包,把护手霜放在里面,发现她的包里放着几片姜,那是一种土办法,用来擦手治冻疮的。我说:“以后别用姜了,会疼,效果也不好。”谢小楠没说话。我忽然发现今天的自己特别温柔,而谢小楠也是,温和得近乎木讷。她还要上课,我就走了。在回学校的路上,看到赵小颖和她的新男朋友走在一起,她们的个头悬殊很大,像一个爸爸带着自己未成年的女儿,我在后面走,看着他们胶着在一起的背影觉得甚是恶心,我想王跃现在指不定躲在哪伤心难受呢。不过恶心归恶心,我什么也不能做,这件事和我没有一丁点关系。

  

  我去了画室,江鹏在那边等我,他们院正在搞一个活动,需要几张海报。江鹏问我:“我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我掏出手机一看,原来调成了无声。除了江鹏的电话还有一条短信,是谢小楠发来的,她说:“谢谢你。”我微微一笑,对江鹏说:“我去见谢小楠了。”江鹏说:“形势大好啊?”我说:“还好,我越发觉得她不错了。”江鹏说:“这种感觉还会上升的,我和她做朋友这么多年了,还没发现她有什么缺点。”我说:“你也喜欢她吧?”江鹏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我说:“你就别骗我了,看得出来。”江鹏不否认了,说:“这么优秀的女孩谁不动心呢,但你放心,我们是不可能的,要不早成了,你说呢?”我说:“你小子条件也不错啊,该谈一个了,为什么一直单身。”江鹏说:“你之前不也奉行单身主义吗。”我说:“那是我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江鹏说:“我也是啊。”我笑了笑说:“但愿你早点遇到。”江鹏说:“借你吉言。”我说:“海报你晚上来拿吧,过一会儿我就给你画。”江鹏说:“画好一点,我好在院长那挣点印象分。”我点点头说:“你就放心吧。”

  

  一直画到下午才画完,我丢下笔,长长地吁了口气,胳膊又酸又涨。傍晚的霞光洒满整个窗子,泛着金色的光泽,在寒冷的气温里看到暖色心里很舒服,我知道还没到吃饭的时间,我走到窗口朝东边方向看了一眼,谢小楠的学校就在那边,我看见光秃秃的树枝投下的影子里,许多人坐在那聊天,一天又要结束了,莫名的惆怅充满心里。我打了个电话给江鹏,让他过来拿海报,顺便借他的饭卡用一下,上午去给谢小楠买护手霜,走得匆忙,忘了把饭卡带在身上,而身上仅有的那点钱,刚好够买一瓶护手霜。在等江鹏来的这段时间里,我看着满墙的画,想起上次差点和画廊的老板吵起来,他看画的眼神极度不屑,不懂还要指指点点,拿出几张行画对我说教,我忍受不了他粗鄙的评价,一气之下把画拿走了,回来后挂在画室的墙上,一直未再动。

  

  江鹏这几天很忙,他在申请保送院里的研究生,成天和老师吃饭。他把饭卡塞在我手上,然后拿着海报走了。我去食堂要了一份蛋炒饭,三块五,要是在里面放上几个豆子那就是扬州炒饭,要五块,在我们家那边,三块五可以买一锅你能想象到的所有炒饭。吃完饭回画室,在地上铺一块整开的画板,然后把空调温度开到很高,躺在板上睡觉。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见谢小楠成了我的女朋友,一阵欣喜。醒来后颇受刚刚那个梦的鼓舞,很想跟谢小楠表白,内容都摁好了,思来想去还是删去了,我告诫自己:现在还太早。从此,一种害怕失去的不安便笼罩在了我的心头。

  

  3

  

  为了减轻不安感,因为它快折磨得我睡不着觉了,我开始约谢小楠出来吃饭,以此联络感情。她不拒绝,但坚持AA制。起先是我和江鹏、谢小楠三个人一起,后来江鹏见我和谢小楠总是聊得很投机,而他被冷落在一边,只能偶尔说上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就找各种理由推脱,再没和我们一起吃过饭。我和他私下里聊天,谈到这个事,他谓之为:功成深退。谢小楠喜欢穿浅色的衣服,当中有一件淡蓝色的上衣,配一件纯白的线衫,我很喜欢,她说她自己也很喜欢,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我跟她说我们俩的审美差不多,谢小楠笑了起来说:“我的审美哪赶得上你这个艺术家。”我说:“艺术家?我不是哦,还不知道毕业后干什么呢,很可能就流落街头了。”谢小楠说:“想不到你还这么谦虚。”“是吗?”“是的。”“是吗?”“是的。”谢小楠放下筷子,很认真地看着我,郑重地说,是的。“呵呵,第一次有人说我谦虚,打赏。”我把盘子里最大最瘦的一块肉夹到她碗里。她急忙又夹给我说:“吃不下了吃不下了,还是你吃吧。”我说:“我看你还没怎么吃呢。”谢小楠说:“你吃吧,我真的很饱了。”我说:“你才吃这么一点,等一会儿付帐的时候能不能我给。”谢小楠说:“不行,你一半我一半。”我们正聊着,一个男的忽然走过来,谢小楠见了朝他笑了笑,笑得很勉强,算是打招呼,我也朝他点点头,那男的看看我,眼神很惹人厌,转头对谢小楠说:“这几天你一直没时间,原来是和这个挫男在一起啊。”我听了特别光火,他刚才看我的时候我就有点不舒服,说:“你小子说什么。”谢小楠赶紧站起来拉着我走了,我看谢小楠一副紧张的样子,就没多计较,那男的没跟过来,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走到外面,我问,那家伙是谁?谢小楠说:“你别问了,一个无聊透顶的人。”我气得直喘气,站在马路边上,吹了好长时间风,谢小楠一直都陪在我旁边,我的气渐渐消了,这时才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她被吓坏了,我捋了捋她的头发说:“别怕,有我在呢,他不敢怎么样。”我不高大,但够强壮,而且是因为谢小楠,能豁出去一切。谢小楠说:“真怕你们打起来。”我说:“别担心,你不答应,我是决不会和别人动手的。”谢小楠说:“你先回去吧。”我说:“送送你。”我陪她到学校,送她到宿舍楼下,一路上我都很警觉,而谢小楠一直一言不发,我和她说话,她只是若有所失地点点头。经过这一次我知道有许多人在打谢小楠的主意,也从侧面证明了她足够优秀。后来我们好几天没联系,打她电话,关机,我没去找她,决定等着,她要是想和我联系会打电话给我的。

  

  在等谢小楠消息的这段时间里,我开始想毕业创作的事。王跃显然还没从感情的挫伤里走出来,记得他以前很爱笑,而现在成天都一副乌云满面的样子,连续的失眠使他肤色暗淡,眼睛被浓重的黑眼圈筐起来。他也几乎不去上课,交作业的时候随便和同学借一张。晚上我和张明,林开在寝室谈创作想法,他坐在一边听,一言不发,而且总是走神,问他有什么想法他也不说,问多了,他干脆说没想法,有一次张明急了,开口骂了几句,见他还是毫无反应,就上去揪住他的领子,吼道:“你有完没完,为那点破事,值得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吗?”王跃终于说话了:“你被撬杠了试试,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张明说:“孬种,你他妈彻彻底底是孬种。”王跃抽泣起来,说:“没完,这事绝对没完,我非宰了那小子不可。”我们在他的哭声里不知所措,这么久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哭,看来他是一点也没有好起来,而是在痛苦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我和张明、林开明知徒劳但还是给他讲了一大堆道理,几个人苦口婆心地劝到夜里两点,最后还是一点用也没有,他一句:“我要杀了他们”结束了当晚的谈话。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梦里,谢小楠给我发短信,好久不联系了,看到屏幕上显示着她的名字,我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她问我周末有没有时间。我原来打算周六去艺术学院那边买点画材的,于是取消了这一计划,告诉她有。谢小楠说:“这个周末我想出去散散心,你能陪我吗?”我求之不得,暗自欣喜,说:“没问题,你想去哪散心。”我以为就在南京找个地方,没想到她说:“我想去黄山。”我愣了愣,但立即说:“好的。”接下来我们商量了一下具体的安排,放下电话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我无法使自己安静下来,不停翻身,张明睡在我下铺,他嘟哝着说:“老叶,你打飞机啊,把床弄得吱吱响,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我只好下了床,穿着睡衣站在阳台上抽烟,也不觉得冷,远处地平线上蓝紫色的霞光像一团雾气不断变化着,一种蠢蠢欲动的东西在空气里发酵,涨得越来越大,终于撑破了静谧,探出头角,原来是一声响亮的鸣笛,食堂那边飘来早饭的香味,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我记得是星期三。

  

  一根烟抽完,我开始考虑现实中的问题,钱无疑是最大的一个,去趟黄山少说也要四五百的花费,而我已经把这个月的生活费花得所剩无几,还有一个星期才到下一个月,不好意思开口问家里要,于是想着跟谁借好,我和班长的关系很好,打电话问她班费还有多少,她一大早就去了图书馆,声音小小地告诉我还有五百一十二块六毛。我说,班里最近也没什么活动,能不能先挪五百给我,下月初就还。她想了想答应了。我约他九点在画室见,那时候正好是第一次课间休息。她问我还上不上课,我说不上了。她说:“你最近太懒。”说完挂了电话。

  

  拿到钱后我去火车站买票,星期五下午一点多那趟去南昌的车,买到票后给谢小楠打了个电话,告诉她票买到了,她说,好的,先不要告诉别人。末了还不忘加了个谢谢。接下来的日子过的很是缓慢,我感觉时间仿佛坏掉的钟,走走停停,又仿佛塞车的马路,静止而又烦闷。画画也开始心不在焉,一有时间我就努力想象那些有可能出现在旅途中的问题,然后一一想好对策,以保证这次旅行的顺利。我决定到黄山后,登上顶峰就跟谢小楠表白。或许她已经猜到了,但我迫切地想亲口告诉她我喜欢她。这股冲动如今马力十足,撞得我胸口一阵阵痛。

  

  周五下午我和谢小楠顺利登上了去黄山的火车,大概要八个小时才能到,她准备了很多吃的,我只带了一个蛋糕,一瓶矿泉水,一路上吃的基本全是她的。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到了黄山市火车站,现在是旅游的淡季,火车站人不多,外面的广场上冷冷清清,工作人员也都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我帮谢小楠提着包,刚出站就有一个大妈过来拉我们去住她的店,那个大妈长得很面善,普通话说得很好,她说她的店就在附近,两分钟就能走到,而且很便宜,双人间一晚上才三十,有卫生间有电视。她说的很诱人,要是我一个人出来的话一定就去住了,但现在是和谢小楠一起,我有点不放心,还是决定去市区住正规的宾馆。大妈见我们没有住的意思又去拉别的客人。我和谢小楠进市区后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家合适的宾馆,只有双人间和豪华间,双人间一晚上一百,那服务员说,旅游旺季的时候我们都是五百一晚呢。我对服务员说,要两间。谢小楠拉了拉我说,这么贵,要一间就够了。我愣了愣,服务员在一边捂着嘴笑,我这才说,那我们要一间。办好手续,一个人领我们去房间。

  

  房间不大,放下两张床后基本就没什么空间了,电视放在角落里,很旧,卫生间简直像个小匣子。我把行李放在地毯上,服务员走后房间里安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谢小楠情绪看起来有点失落,这是她要出来散心的原因,我给她打了一盆热水说:“洗洗脚吧,早点休息,明天五点就要起床了。”谢小楠脱掉鞋和袜子,把脚放进水里,我问她凉还是烫,她说:“刚刚好。”房间里就一个盆,我在一边看着她洗,她忽然问我:“潜雨,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揪你出来旅游?”我说:“我想等你洗完脚再问的。”谢小楠声音哽咽着说:“哦,这样啊,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吧,我外婆去世了。”

  

  4

  

  谢小楠的外婆是最疼她的人,但不幸上周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她请假回去了一周,我终于知道她上周为什么跟消失了一样。谢小楠的父母在外面做生意,一年只回家一次,她是外婆一手带大的,感情特别深,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太大了,用她的话说就是“一下子像什么都没有了”。她一边说一边流眼泪。我知道此刻她内心一定难过到了极点,但不再那么压抑,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当一个倾听者,认真听她的故事。她说:“对不起潜雨,约你出来玩竟和你说了这些,希望没破坏你的心情。”我说:“不会,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吧,那样会好受一点。”谢小楠说:“今晚不说了,明天还要早起,早点休息吧。”我点点头,进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把脚冲了冲,然后一头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我听着谢小楠的呼吸声,像听着一曲美妙的乐章,但不敢转过头去看她,我努力让自己装作若无其事。转眼十一月也要过去了,我想,我和谢小楠究竟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第二天天没亮我们就醒了,应该说一夜没有睡。五点,外面还黑得像罩着一块油布。夜里我不敢翻身,怕吵着谢小楠,她也一夜没动。早上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后背痛吗?”她笑了笑说:“你都知道啦,那你痛不痛呢?”我说:“有点。”谢小楠说:“我还好,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问吧。”谢小楠说:“昨晚我一晚上都在看你,可你竟一次也没把头扭过来,这是为什么?”我眯着眼仔细想了好久说:“怕被你吓着。”谢小楠听了愣在那,看她傻傻的样子,我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谢小楠这才明白过来,狠狠在我的肩头捶了几下。

  

  接下来买雨衣,手套,地图,然后搭车去黄山。

  

  到达山顶,我真想就地睡三天三夜。谢小楠很兴奋,在明亮的阳光里伸展着腰肢,身体的线条很美,她身上有股高贵的气质,是善良品性和坚忍不拔的意志结合的产物,我觉得这点和她优越的家世没有任何关系,是她与生俱来独一无二的东西,只属于她自己,和其他人无关。我盯着她看,在她转过头的那一瞬间才把视线挪开。她似乎一点也不累,对着对面的山峰大声叫喊,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她挚爱的外婆就永远沉睡在她心里了。我的呼吸渐渐平复,想起来黄山之前做的那个决定,但就在刚刚,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敢用性命保证,这次改变不是因为其他任何原因,只是因为我爱谢小楠。当她在阳光下张开双臂的一刹那,我以为天使降临到了人间。

  

  我根本没有资格对她说出那三个字。

  

  难道不是吗?

  

  我用什么给她幸福?

  

  我开始一边难受一边庆幸自己忍住了一时冲动,差一点我连眼前的这点美好也失去了。心里的难过一点点上升,漫溢出来,脸上却平静如常,这是我最拿手的把戏。我想起张明曾说过,我这辈子也别想拥有爱情。

  

  谢小楠喊累了,在我身边坐下来,我帮她取下包,她一脸兴奋,对我说:“谢谢你潜雨,我好了,本来以为会一直消沉下去。”

  

  我见她额头上全是汗,翻出纸巾递给她,没有说话。

  

  山顶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看着脚下翻滚的云海,想山下的人,一定不知道此刻云层上的汹涌,就跟谢小楠不知道我现在心里想什么一样。

  

  星期一早上六点,我和谢小楠回到南京。这一路依旧AA制,界限分明得像是陌生人。

  

  5

  

  2002年冬,南京,有雨。

  

  江鹏知道了去黄山的事,问我和谢小楠的关系到了什么地步,我说:“好朋友啊。”江鹏把头摇成拨浪鼓,说:“骗谁,你们都那样了,谁信还只是普通朋友啊,喂,你小子究竟有没有和人家表白呢。”我想:我们哪样了?然后摇摇头。江鹏说:“你想怎么样啊。”我笑了笑说:“这样不就挺好的吗。”江鹏听了不断唉声叹气。

  

  其实,谢小楠早就知道我了,大一我在学生会(很快就退了,没什么意思)认识江鹏后他把我的事情跟她讲了,当时只是在闲聊中随便扯上了我,后来谢小楠回忆那天的情形,说那天江鹏只是无意间提起我的名字,并告诉她我是个好人,很喜欢画画。我问:“仅此而已?”谢小楠点点头说:“只言片语,但我却牢牢记住了你的名字,我想世界上哪有什么好人,于是想见识一下,没想到两年后才见到你真人。”我说:“那么江鹏生日那天你见到我有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谢小楠说:“没有,大有上当的感觉,在我的想象中你应该是斯斯文文的样子,而你那天出现却是留着又黄又乱的长发,一来就喝掉一瓶啤酒,像个小混混一样。”我笑:“不是像,我就是一小混混。”谢小楠说:“你是个有志向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些都是她很久以后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了,我也是打那时候才知道为什么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那时我已经毕业去了北京,用所有积蓄在五环外租了一间一百平米的仓库。仓库被许多破旧的小区包围着,离它不远是新城,有雄伟的立交桥和高耸的建筑物,衬得仓库所在地仿佛一块癞疮疤,那里的人和树都又瘦又干地长着。仓库有点破旧,本来是放米的,因此有很多老鼠,它们啃画布和画框,偷喝松节油,我不得不拿出生活费的一半买来老鼠药,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把它们消灭干净,又过了一个月那股恶心的死耗子味才散尽。秋天的一个下午,我自己给工作室开天窗,没有经验,结果房子一直漏水,一到雨天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只能躺在床上看着雨水不断从天花板上滴落下来,再不就是一支接一支地抽两块钱一包的烟,抽得邻居打着伞跑进我的屋子,以为哪里着火了。

  

  从黄山回来后,我开始减少跟谢小楠联系,怕控制不住自己,便把手机关机后锁在书桌的抽屉里,然后把钥匙扔掉。在此期间,江鹏找到我问我手机怎么了,我说,坏了,拿去修了。他说,什么时候修好?我说,快了,就这一两天。他说,赶紧跟谢小楠联系一下,她找你好几次了。我说,哦,知道了。一个星期后我实在没办法再逼迫自己装得若无其事,特别是知道谢小楠在找我以后,我跟雕塑系的同学借来钢锯条把抽屉的锁锯了,拿出手机,迫不及待地开机,下午收到两条谢小楠发给我的短信,她问我在哪,我一看日期,已经过去很久,就没有回。晚上,我从画室回来,谢小楠又给我发来短信,说,潜雨,你要是看到这条短信的话就尽快联系我,我很担心你。我忽然眼角一酸,眼泪就涌进了眼眶。但我还是没给她回,不知道哪来的力量使我变得这么决绝,我自己都懵了。

  

  大四第一学期的期末后来一直下雨,寝室很潮,有一楼的朋友说他的柜子神奇地长出了一棵蘑菇,我们听后都给他出主意,是红烧还是炖汤,讨论的结果是,那么一棵蘑菇,分量太少,无论红烧还是做汤都会把锅做炸,这时有人建议送给楼下宿舍管理站的阿姨。几乎每天都会下雨,细细的雨,落在脸上很轻很轻,曾有文学院的哥们动情地形容说,像是女人的阴毛抚过脸,从此再小的雨,我都坚持打伞。

  

  期末考试一结束我就回家了,我怕谢小楠来找我,因为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但三十晚上收到她祝福短信的时候还是无法克制地回了一条,所有努力呀,决定呀,全都在她短信来的那一秒坍塌了。我原想用一个寒假的时间让一切都过去,变得平常,结果发现根本不行。那天我们聊到很晚,她先是一个劲地问我为什么不回她短信,不联系她,我一晚上编了比之前二十几年还多的谎,她说,以后不许这样,我说好的。那时天快亮了,我倚在靠背上回想刚才跟谢小楠发的每一条信息,然后悲观地意识到,我已经二十四岁,却还一无所有。

  

  谢小楠一定猜到了所有,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这么装,也一定很痛苦吧。

  

  我在天亮前渐渐清晰的鞭炮声里闭上眼睛,梦里一片嘈杂,跟现实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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