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为了能在北京待得久一点,我开始节衣缩食。大学最后阶段发生的一些事让我成熟了许多,王跃在食堂捅伤了赵小颖和她的男朋友,赵小颖子宫被扎破,终身不能怀孕。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南京,之后南京所有高校都加强了学生的道德思想教育。王跃被抓去判了刑,他在被抓上警车的时候还很倔强,大声说着“操,捅死你们这对狗男女”,在不远的地方就是倒在血泊里他曾经挚爱的女生,这有点戏剧。毕业的前几天,我和张明、林开去看他,他完全没有了那天的气势,胡子长得像一圈野草,整个人蔫蔫的像被霜打的茄子,他一定后悔了。我们告诉他,叔叔和阿姨已经过来把他的东西收拾回去了,我们也即将离开。我没和他说他妈妈哭得昏了过去,怕他太自责,又干出什么傻事,见他实在一副落魄的样子,于是劝慰他说:“忘掉这一切,出来后还可以从新开始,你很有才华,这点小磨难并不能打倒你,是不是?”王跃说:“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前途可言。”我心里掠过一阵凉意。临走的时候我们问他还有什么话要捎,他摇摇头,被警察带走了,看着垂头丧气行尸走肉一般的他,怎么也不能和一年前在省展上拿大奖的风光联系起来。出来后,张明叹了口气:“王跃曾经那么优秀那么有实力,我怎么也想不出他会变成这样。”林开说:“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昨天大一曾经教过我们素描的那个老教授还向我问起呢,他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我说:“那你们还相信爱情吗?”我们开始笑,遏制不住地笑。
我的话从此少了一半。
去北京的前一晚,寝室最后一次聚餐,三个人,要了四副餐具。张明回高中母校当老师,林开去一家杂志社,我的前途还未知,大家约好了,不管多难都不放弃绘画,喝了很多酒,走到女生寝室楼下的时候林开忽然大声喊叫起来,前几天他刚和相处了三年的女朋友分手,两个人都很平静,说分手后还是朋友,林开答应她,走的那天会去机场送她。楼上立即有了回音,叫喊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再无所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各地特色的粗话飘得空气里到处都是,到最后有人哭起来,于是一大帮人哭起来。我回到寝室,洗完澡出来,听到有人往下砸东西,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有水瓶,有书,有桌椅和各种球拍,有人甚至把点燃的纸团扔下楼。一场盛大的宣泄有始而似乎无终地上演着。很久以前,我以为自己毕业的时候不会有感觉,但站在阳台上,看着每日必经的建筑、树木和路灯下形形色色的身影,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不知不觉就流下了眼泪。
原来所有无所谓都是装出来的,真相直到正式开始的那一刻才显现出来。
7
北京画画的真是太多了,随便在街上遇见一个人,都大谈特谈凡高,伦伯朗,废弃的仓库不是废弃着就是改成了工作室。谢小楠的外婆去世后,她的父母从上海搬回苏州,在新建的工业园区里投资了一个工厂,和家人住在一起,她的心情渐渐好了,她现在是一所小学的老师,一次被调皮的学生气哭了,给我打电话,我安慰她说和小孩子计较什么,他们还不懂事。聊了一会儿,她说:“你回来来看看我吧,当老师没几天,都瘦了好几斤。”我说:“我也很想看你,只是连吃饭都成问题,根本没钱买车票。”谢小楠说:“那我去看你。”我笑了笑说:“我自己照顾自己还照顾不过来呢,你来了等于受罪,还是不要来吧。”谢小楠的语气里带点失望说:“那你经常给我打电话。”我说:“好的。”
来北京两个多月了,画了很多画,堆在墙角发霉,都是感觉最好的时候画出来的,不舍得拆,而不拆又没有材料继续画下去,我不得不省吃俭用,用省下来的钱坐车四处找画廊,希望能卖出去一两张画,解一下燃眉之急。我带着照片从早上奔波到晚上,只在中午的时候在路边吃了一碗混沌,吃完后又把汤全喝了,还是不饱,想在旁边的摊子上买一块煎饼,发现身上的钱已经不够,于是用调侃的语气问老板:“喝馄饨送不送煎饼?”老板说:“不送。”我擦擦嘴走了。再不用过多久,我连给谢小楠打电话的钱都没有了,甚至,我决定把手机卖掉。忙碌了一天,一无所获,晚上我抓了一把米给自己煮了一碗稀粥,到了夜里饿得睡不着,起来坐在床边抽烟,我想把现在的感受写下来,但开灯又得耗电,只好作罢,还好,我的心态还很乐观,得益于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我相信这样的窘境不会长久,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早上,天刚蒙蒙亮,我用手机里剩的最后几毛钱给父母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我很好。
现实逼迫着我想一些画画以外的东西,而我对它们又一窍不通。晚上我出去散步,疏谴烦躁的心情,一天晚上,我溜达的时间比以往稍微长一点,我想反正回去了也什么都做不了,为了省电费,已经不再用电灯。我看见黢黑的巷子口站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当中有一个年龄比较小,像个高中生,大冷天的穿着裙子,把两段光洁的腿露在外面,年纪比较大的几个都在抽烟,而她只是倚在墙上发呆,这里的妓女换得很快,过几天就能看见生面孔,我之前没见过她,看样子是新来的。我打她们旁边走过,她们也不过来搭讪我,都看出我很穷,她们对我这种穷人根本不感兴趣,我回头瞥了一眼那个新来的女孩,她正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长得还不错,不知道什么原因迫使她走上了这条路。我刚打她身边走过,就有一个男的过来,和她谈了一阵,然后用摩托车把她载走了。我心里忽然有些难过,不知道为什么。
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凌乱的菜市场,几天前我给当地一家新开张的发廊画了一张三十乘四十的小风景,他们给了我五十块钱,我打算用这笔钱买点菜,给自己做点好吃的,连续几天处在饥饿的状态下,我脑子里塞满了有关吃的东西,时常不经意间流下口水,跟狗似的。我买了五块钱的精瘦肉,买了两个土豆,准备回去煮着吃,正当我考虑是否买条鱼的时候,她,就是我那晚看到的最年轻的妓女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她手上提着几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蔬菜,还有一打鸡蛋,她打我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仿佛我不存在一样,因为她不认识我,我却一直目送她出了市场,她的背影有点像小楠,我心里忽然堵得厉害,已经好久不和小楠联系了,不知道她现在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再被小朋友欺负,有没有再哭,有没有想我。我站在那儿想这些事情,过了很久才离开。
回到画室,我在肚子呱呱呱的叫声里点上炉子,把油烧热,在烧油的时候,洗土豆切土豆,然后切肉,切生姜片,拍了一个蒜,那是买土豆时和摊主要的,做完这一切,油也热了,我把生姜和蒜头放进锅里,炸了一会儿,把肉片放进去,再放土豆片,加水,加调料,没什么调料,只加了一勺盐,然后拿了张纸坐在门口画风景素描,过了一会儿,空气里有了菜的香味,我知道土豆还没烂,要再煮一会儿。香气越来越浓烈,我放下画板,在这浓烈的香气里发呆,决定明天再去市区的几家画廊看看,因为我想一直都有土豆炖肉吃。
第二天我起的很早,避开上班的高峰,车里宽敞一点。有一家画廊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属于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是中央美术学院毕业的,毕业后开了这家画廊,专门代理央美学生的画,上次去的时候她不在,店员告诉我,谈代理的事必须要等老板回来。这次我先去了另外两家规模大一点的,知道没什么希望,结果也真是没希望。最后我才找到它,它的名字叫惠惠。运气很好,老板在,我走进去,先看了看画,她走过来热情地给我介绍,说这幅是谁画的,在学校拿过什么奖,那幅是谁画的,参加过什么展览,目的就是告诉我:这些画的主人现在虽然还都是学生,但是潜力很大,希望我能买。我从画里看出他们一个个也的确很有才华,看了一会儿,我转头望着她,声音因为害怕再次遭拒而显得有点软,说:“对不起,我来不是买画的,我是,我是来卖画的。”老板听了立即微笑着问我:“你也是央美的啊,哪一级的,我怎么没见过你。”我摇摇头说:“哦不是的,您这边是不是只收央美学生的画。”年轻的女老板摇摇头说:“当然不是,只要是好画我都要,最近在做一个关于肖像画的活动,你有的话可以拿给我看看。”我说:“好的,那我什么时候来找你。”她想了想说:“下周一吧,我一天都会在店里。”临走的时候她给了我一张名片,我得知她的名字叫周惠,原来画廊的名字就是根据她自己的名字取的。
因为没有模特(我是极烦画照片的),手头上并没有肖像画作,今天是星期三,离看画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我必须找到一个模特,但找谁呢,初来乍到,没有一个朋友,找专业的,又根本付不起钱。晚上我像往常一样散步,一边走一边思考模特的事,走到臭水沟边上的那个小巷子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她,那个年轻的妓女,她保持着我初次见她时的打扮,不知道什么原因,今晚就她一个人站在那,巷子里的光线不好,我看见她歪着头往上看,姿态看起来天真而又忧郁。我停下脚步看她,她发现了我,也盯着我看,她的眼神里没有那种希望我走过去的媚惑,反而藏着点害怕。我两只手插在满是颜料的裤子口袋里朝她笑了笑,她立即把头扭了过去,没过一会儿又扭了过来,蹙着眉看我,表情很怪异,但不包含任何不友好。我忽然产生一个想法,走到她身边说:“你好。”或许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礼貌过吧,她先是一惊,顿了顿说:“你好。”声音很小,差点就湮没在身边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里,我说:“我想跟你说件事,不知道好不好。”她看了看我,虽然我看起来很邋遢,但不像一个坏人,她想了一下说:“你说吧。”语气里的戒备很明显。我说:“我想请你当模特。”她听了愣住了,我解释说:“我是一个画画的,想给你画几张画,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她明白了,开始低头思考,那样子特别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学生,我等她的回答。她一动不动,表情显示出她很为难,我又说:“你的画像我会拿去画廊卖,得到的钱我们一人一半。”因为不知道画究竟能不能被看上,要是被看上了又能卖多少钱,所以只能这样跟她讲报酬。她依旧低着头,我想可能没希望了,她这样一晚上能挣不少钱,是不会把时间浪费给我的,正当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忽然叫住我,说:“我真的可以给你当模特吗?”我笑了起来,说:“有什么不可以的。”她说:“那什么时候开始呢?”我说:“你要是愿意现在就可以跟我回工作室。”她说:“好的,你等我一下。”
她回去把妆卸了,却愈显漂亮,那种不含任何修饰的清澈的漂亮,当她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我差点没认出她,回去的路上,我问她为什么把妆卸了又换了衣服。她说:“我讨厌化妆,讨厌穿那么紧,既然不用……”说到这,她忽然安静下来,不再说话了。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一脸严肃,仿佛要哭了。
到了画室,她看着满墙的画,脸上的表情渐渐舒缓下来,像个小孩子似的,充满了新奇感,不停问这问那,怕我嫌烦,总是用自言自语的口吻,对于她的问题,我耐心地一一作答。
“我要怎么做呢?”她问。
我想了想说:“你就坐在那边的椅子上吧,晚上画色彩不好,我先给你画几张速写。”
她就端端正正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我看她正襟危坐拘谨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说:“不要紧张,放松一点。”她还是坐得很僵硬,我不得不过去给她设计一个动作,我让她把手放在腿上,眼睛斜视前上方,她摆这个姿势特别有味道,有一股自然的美,也与她脸上那种孩子一样的神情符合,我敢保证,她还不足二十岁。
“只是画速写,你不舒服可以动。”
她点点头,但后来几乎没动过。晚上气温很低,她额头上竟沁出了细细的汗珠。画完后,我问她累不累,她摇摇头,我说骗人吧,她笑了起来,说:“有一点点。”我收拾好画夹,准备送她回去。
“明天还要来吗?”
“怎么,你明天有事?”
“不是不是,我只是问一下,那几点钟来找你?”
“你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来找我吧,反正我在画室不出去,今晚你一定要记得好好休息,明天的时间比今晚要长很多。”
她点点头。
我问道:“那怕不怕呢?”她笑道:“这有什么好怕的。”我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她说:“我叫张悦佳。”我说:“不错的名字。”她说:“在北京除了我自己就只有你知道我的名字了,所以请不要告诉别人,我不想别人知道我的名字。”我说:“好的。”鉴于她做的事,我没有询问太多。到了巷子口她说:“你回去吧。”我说:“那你自己小心一点。”她点点头,一转眼就消失在两堵狭窄的墙造就的黑暗里。如鱼潜进水里一般,悄无声息。
第二天张悦佳一早就来了,在外面站了很久,那时候我正坐在床上抽烟,一边抽烟一边想构图。她从窗口经过经过,我在吐烟圈的间隙捕捉到她一晃而过的身影,可能见我锁着门,以为我还没起床,她在外面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敲响门,我披着工作服给她开锁,立即,一股寒冷的气流扑面而来。
她微笑着和我打招呼:“早啊。”
我也笑着说:“早。”
“没有打扰到你休息吧。”
“没有没有,你坐一会儿,我这就去把自己收拾一下。”
我见她有点冷,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
“你有事就去忙吧,不用管我。”
我说:“你无聊的话就看看墙上的画吧。”
出去后我才知道昨晚降温,今天早上的气温很低,大地经过一夜的散热,变得坚硬而冰凉,窗户上凝结着一层水汽,散射着进到房间里来的阳光,灰尘在柔和的光线里若隐若现,我一边跺脚一边漱口,对门的大妈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我以为她是奇怪我跺脚,后来才知道她奇怪的是张悦佳进了我的屋子。许多天后的一个早上,我出去跑步,她拉住我语重心肠地说,小伙子,我看你面相善良,所以规劝你,最好离那种女人远一点。
8
周惠很喜欢我画的张悦佳,我觉得关键是张悦佳长得好,不需要再主观修饰,照着描摹就是一幅好画,那天我一口气画了三张,两张头像,一张带手的半身像,周惠全都收下了,她说一有消息就通知我,问我要联系方式,我的手机很早已停机,周惠说,告诉我住在哪也行,到时候我上门去找你。我把地址给了她。
十一月快结束了,气温越来越低,画室冷的像是冰窖,我常去附近的一个公园里捡一些枯树枝回来生火,市场上的地瓜有点贵,但还是会买一点回来,放在火堆的下面,大约半个小时后就熟了,我很多时候晚饭就吃这个。房东找过我几次,不允许我在仓库里烧火,我嘴上答应,暗地里还是偷偷地烧,因为太冷了,不生火根本睡不着觉。
我就在冰窖一样的画室里等着周惠的回音,白天的时候,张悦佳偶尔来和我聊上几句,但决口不提报酬的事,她似乎忘掉了这件事,但她时常说起那天做模特的感受,很显然,她对那件事还记忆犹新,为什么不问我钱什么时候给她呢?我想她应该很在乎这个吧。天气冷了以后,晚上我不再去散步,也不知道张悦佳还在不在那条漆黑的巷子口站着,和她聊天的时候不便问,只能猜想,要是晚上还站在那等生意上门的话,那一定冻坏了。但转念一想,她可能很快就被某个男人接走,去到的地方说不定高床暖枕,说不定还有空调,就算什么也没有,两个人睡总归比一个人暖和。我不知道怎么会这么想,每当看到张悦佳冲着我笑的时候,我都会因为有过这样的想法而愧疚得不敢看她,然而这种想法免不了的时常在我脑海里出现。
张悦佳对我的称呼是,画家。我跟她说目前我还配不上这个称呼,她总是一脸不解地问:“画画的,不是画家是什么?”就像个孩子一样。
月底,房东一天三遍催我交房租,因为我总是在仓库里生火,他不想租给我了,所以一天也不能拖,要是十二月之前交不上房租就必须搬走,我愁得连饭都吃不下,正好,我也没什么东西可吃。周惠那边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宁愿睡马路也不愿意跟家里人要钱,弟弟的身体一直不好,家里的钱都给他治病了,我的房租够给他买上三四个疗程的药,所以开不了口问家里要这笔钱,再说,当时父亲一心想我能当个老师,极力反对我去北京,为这事我差点和他闹翻了,这让我更没办法开口。我做好打算,实在不行就先去立交桥下待着,那里也挺热闹的,很多乞丐都在那里过夜。
一天又快结束了,西边的天空变成一片橘黄色,鸽子的哨音在空气里回响,我站在画室的门口,明天再交不上房租我就将从这里搬出去,去哪里?不知道。这时张悦佳出现在我面前,这几天,有时候下午的这个时间她会来找我聊上一会儿。
“画家。”她叫我。
“你好。”我回应她。
她忽然把脸凑近,仔细看了我一会儿。
“怎么了,你看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哦,没什么,我经常这样,你是知道的。”
“可是今天跟平常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可是感觉就是不一样。”
我想,告诉她也无妨,正好还要跟她解释关于做模特的报酬的事。
我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只不过要搬走了。”
张悦佳有点吃惊说:“搬走?为什么这么快就走了,住在这里不是挺好吗?”
我说:“可能你的那几张肖像卖不了了,我也没办法给你报酬,所以请你谅解我。”
张悦佳想了想说:“是钱的问题吗?”
我笑了笑说:“别乱猜了。”
张悦佳追问道:“究竟是不是啊?”
我说:“我以为那几张画可以卖掉,那样就可以继续在这里画画了,正如你所说的,其实这里也挺好的,房租便宜,人也都和气,但是即使房租再便宜那也是要付的,而我现在根本付不起,所以只好离开这里。”
“你离开了去哪里啊?”她似乎急于知道,语速很快,我差点听成“你离开了去我那里”。
我耸耸肩:“不知道。”
张悦佳说:“那这些画呢,它们怎么办?”
我回头看了一眼,说:“就留在这吧,我能带它们去哪呢?希望下一个房客能喜欢。”
张悦佳说:“但是它们很可能就被扔进垃圾堆了。”
我说:“那也总比我自己扔掉好。”
沉默了一会儿,她离我很近,彼此的呼吸声很清晰。我看见房东板着的脸孔,已经远远朝这边走来。
张悦佳忽然说:“你等我一下。”
“你怎么了?”
“总之请你先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我想叫住她问个究竟,她已经跑出去好远。
房东连看也不看我,走进屋子说:“你有没有准备好下个月的房租呢?”他知道我没有,问只是一个形式而以,我摇摇头说:“今晚夜里十二点之前我一定从这里消失。”
房东说:“你可以明天早上再走。”
我说:“不必了。”
房东走后,我一个人坐在床上,忽然觉得轻松了,结果已经很明朗,无需再烦恼,走就走,我忿忿地想:“次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一墙的画。这时候要是能和谢小楠说上几句话就好了,听她的声音我就会忘掉许多烦恼,感到很舒服,只可惜我没有办法联系她,而且由于太久不联系,她的声音我竟连回忆也回忆不起来,窗子口射进来的光线越来越暗,我摸出烟盒,掏出最后一根烟,点燃。
张悦佳推开门进来,气喘吁吁地连话也说不上,我抬头看了她一眼,踩灭地上冒着余烟的烟头,问:“你怎么了,什么事?跑这么急。”她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回去拿了些东西。
“什么东西啊?”我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怕两个人没话说,太安静,我现在讨厌安静。
她走到我跟前,说:“给你,看够不够。”
是一只信封,里面似乎装了一封长信。我疑惑地接过来,打开看,是一叠人民币,大约有两千块钱。我愣住了,呆呆看着信封里的钱。
“这是?”我问张悦佳,“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给你交房租,希望你不要离开这里。”
“这怎么行,你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我怎么好意思要。”我把钱递回去。
“是借你的,你有了就还我。”张悦佳再次把钱塞到我手上,问我:“不够吗?”
“够了够了。”我说,“只是我要是拿了的话,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给你。”
“我不急着用,你也别着急,有再还我。”
“这……”
“你就收下吧,我还想给你当模特呢,我觉得你画的很好。”张悦佳笑了笑说,大约是怕我又要还她,在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找了一个借口匆匆走了,剩我一个人和满脑子复杂的情绪在灰黑色的阴暗里不知所措。我想了很久,一直到天黑还在斟酌到底接不接受张悦佳的帮助,最后还是决定先跟张悦佳借这笔钱,因为实在不知道离开了这儿还能去哪,这些画又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可以去找份工作,这样既能还张悦佳钱,生活又有了保障,间隙的时间我还可以继续画画。主意打定后,我来到房东家,他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当他看到我把下个月三百块钱的房租递到他面前的时候,先是一愣,后来笑了起来,那种阴郁的笑,看得我很不舒服,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一股自以为很高明的得意涂满他的脸,他低头数了数钱,又仔细查看了真伪,说了一句:“你行啊。”我不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想去想,料知不是什么好话,直接转身出去了,刚走几步,听见他和他老婆说:“租我们房的那个年轻人吃上软饭了。”我愣了愣,走了。
剩下的钱还要还给张悦佳,可是不知道她住在哪,我去巷子口找她,她不在,另外几个女人蹲在地上抽烟,相互把烟吐到对方脸上,以此消磨没有生意的无聊时光。张悦佳不在,我又走了。忽然有个女人叫住我。
“喂。”
起先我不知道她叫谁,照旧走我的路。她又喊道:“那个穿花衣服的。”
我的衣服上落满了颜料,看起来很花,其实它是一件单色的衣服。那声音是冲我来的,我看看四周,没有人穿花衣服。
“是叫我吗?”我回头问了一句。
那女人丢掉烟,说:“对,就是你,你是不是来找小佳的?”
我猜她所说的小佳就是张悦佳,于是点点头,朝她走过去。
“你怎么知道我的。”我问。
“听小佳说过你。”
“哦。”
“你去看看她吧,那丫头受伤了。”
“受伤了,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她今天怎么了,疯一样地跑出去又疯一样跑回来,不小心摔伤了胳膊。”
“那她现在在哪?有没有事?”我担心起来,毕竟这事因我而起。
另一个女人说道:“在她租的房子里呗,还能去哪,让她去医院死活也不去,整个人疼的脸都发白了,不知道她挣钱是为什么花的。”
“那能告诉我她住在哪吗?”
“顺着这条路直走,大约一百米有一个叫和风的小区,二单元五室。”
“谢谢你们啊。”我赶紧按她们说的地址找过去。
到了张悦佳的住处,敲门,里面传出一声虚弱的抱怨声:“又没带钥匙。”然后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当她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是我时,表情很惊讶,仿佛我是长着两个头的天外来客。
“怎么是你,你怎么上这儿来啦?”
“听说你受伤了,我来看看你。”
张悦佳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在和我说话的时候眉宇见还紧蹙着。
“谁告诉你的啊?”她故意作出很轻松的语气,仿佛要告诉我根本没那回事。
“谁说的你就别问了,我也不认识她们,现在我能进去坐坐吗?”
“哎呀,光顾着说话,都忘了,快进来吧,哦,不要换鞋。”
旧房子,门很窄,张悦佳避开身子让我进去,我立即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女人用的东西放得到处都是,沙发上扔着几条大红色带花边的内衣,吃剩的盒饭放在茶几上,色泽暗淡。一只空了的避孕套包装盒被丢在桌角。
“真是不好意思,这屋子平时也没人来,所以很少收拾,有点乱。”张悦佳看起来紧张兮兮的。
我跟着她来到房间,她的房间还算整洁,东西不多,都井井有条地摆在一个柜子上,床上的被子也叠得很整齐。只是班驳脱落的墙纸看起来不太舒服,像是布满皱纹的脸。
“和她们一起租的,这样便宜点。”张悦佳说道。
“你躺下吧。”我说。
“躺下?干什么?”张悦佳不解地看着我。
“你的手不是受伤了吗,应该躺下休息。”
“哦,没事的,一点小伤罢了。”
我把信封递给她说:“我拿了三百,交了一个月的房租,这钱我会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还给你。”
“你不要再拿点吗?那一个月后怎么办?”
“够了,我正在找工作。”
“那好吧。”
“我能看看你的伤口吗?”
“不用了,只是一点点小伤。”
“我不看怎么知道只是一点点小伤,再说一点点小伤你为什么不让我看?”
张悦佳说不出话了,我轻轻拉过她的胳膊,把她的衣袖往上捋了捋,立即一块硕大的淤青出现在视线里,再往上,是一个手指长的发白的口子,伤口的边缘翘着,露着里面发白的肉,最深处是凝结的血块。
“我已经用酒精洗过了,应该没事了。”
“你是医生吗?”
张悦佳摇摇头。
“那怎么知道没事,都快发炎了自己还不知道,快,现在就去医院。”我说,“多穿点衣服,外面冷。”
“真的要去吗?”她小声地问,“我最怕打针了。”
“一定要去,而且越快越好。”我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命令,她的伤口其实已经开始发炎了。
张悦佳这才穿上棉袄跟我出去。到了医院,医生给她进行了严格的消毒,又打了消炎针,最后给她包扎起来,关照说:“这几天最好不要洗澡,一定要洗的话就用塑料袋把伤口处扎起来,总之千万不能进水了。”
“听到了吗,最近最好不要洗澡,洗澡也要用塑料袋包扎起来,不能沾水。”我强调了一遍。
张悦佳点点头。
在回去的路上,张悦佳说:“我最近反正也没什么事做了,就给你当模特吧,不要钱。”
我说:“你还是好好休息着吧,做模特很累,对伤口的愈合不好。”
她怅然若失:“那样啊,好吧。”
“你要是无聊的话可以常去我那找我聊天,总是一个人待着也不好,会闷的。”
“能行吗,希望不打搅你画画。”
“我画画的时候你也可以在一边看。”
“那是呀,一定很好玩,虽然做过一次模特,但还没看过你是怎么画的呢。”
我们边走边聊,回到住处已经很晚。到了巷子口,张悦佳和我道别,之前我还打算把她一直送到家里。
“今天谢谢你啊。”
“不用客气,说谢谢的人应该是我。”
张悦佳看了看我,挥挥手走了。
我没急着回去,在路上极其缓慢地游荡,像只衰老得就快死的蜗牛,我一直感觉后面有个人在看我,但同时清醒地知道那只是错觉,根本没有人在后面看我,到了门口的时候,我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除了皎洁的月光以及几棵树和它们浓郁的影子,什么也没有。果然是错觉。
9
每天傍晚张悦佳都来找我,那个时候我什么事都不做,只是坐在门口看着天空发呆,连口水掉下来都不知道。
“又在思考啊,画家。”
我把视线从西边的天空收回来,问道:“你的胳膊好点了吗?”
张悦佳点点头说:“好多了,你呢,工作累不累?”
我在附近一家饭店找了一个洗碗的工作,一个碗一毛钱,洗的多挣的多。
“还好,只是手泡得发白。”我把手举起来给她看。
“最近画画了没?”
我摇摇头:“没有感觉。”
“那就休息几天吧。”她说,“等有了灵感再画,你看上去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我清楚得记得那天,天快黑了,张悦佳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路灯亮起之前回去,我预感到她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她先是沉默,仿佛在积聚勇气,果然,过了一会儿,她哭着告诉我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全在一场水灾中丧生,只剩下她一个,当时她和村里几个女伴出来打工,躲过一劫。然而她还没有从悲痛里走出来,就被骗到了北京,关在一家发廊里,被迫做了妓女,那年她十六岁。
这是她第一次跟我说起她的故事,也是第一次跟别人说。
“当时我真想死了,但想到自己那么贱,死了又能怎么样,没一个人在乎,还不是跟死了一只蚂蚁一只蚊子一样,于是逼自己活下来,说起来也挺好笑的,我竟然相信有一天会有奇迹发生。”她边哭边说,肩膀抖动得像是风拂动下的麦田。这些话藏在她心里太久了,说出口就像是吐出一根卡在喉咙里很久缠满了乌黑色血丝的鱼骨。
听她说完,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内心的震惊让我无法组织起只言片语,之前我一直以为,她和那些妓女一样,好逸恶劳又充满虚荣,于是做起这种事,原来事实与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过了很久,我说道:“会有那么一天的,奇迹会降临到你身上。”我胸腔里带着一股气,气命运对待她如此不公平。
张悦佳(打那天以后我一直叫她小佳)说:“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好受多了,也更有信心了。”
我陪她走了走,走累了就坐在街边的台阶上看马路上车来车往,对面楼上的霓虹灯不遗余力地变换着色彩,行人嘈杂的大街上落满昏黄的灯光。透过饭店的大玻璃窗户看过去,视野里的热闹像是处理过的,极其失真。夜里城市的冷漠由于跟白天的喧嚣有太大的反差而给人格外僵硬的感觉,仿佛废墟。我在这样的情形下说道:“你做我妹妹吧。”小佳一愣,摇摇头。我清晰地看见她摇头,于是没再说话。一辆车在身边呼啸而过,我乱乱的长发在灰尘里扬起来,遮住了眼睛。该去剪次头发了,我想,这钱说什么也省不下来了。
过了一个星期,小佳胳膊上的伤完全好了,可惜留下一个难看的疤痕,像一弯月牙,半隐半现在一朵浅褐色的云彩里,有如胎记,已不能消除。
她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看到她。
而我的生活虽不像预想中的那样,但也不糟糕。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正在家里睡午觉,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我极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跑去开门,刚拉开一条狭窄的缝,寒冷的气流就立即把我包裹起来,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冷颤。是周惠,发现是她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预感,她是为我的画来的,心里突然很激动,睡意顿消。
“快进来坐。”我把她迎进屋,找出一件大衣披上,给她倒了一杯水,说,“北京真是很冷啊,老是做掉进冰窟的梦。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周惠,她还年轻,叫老板,一下子叫老了十几岁,直呼其名又显得不礼貌。所以只好用“你”。
周惠笑着对我说:“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你的那些画被一个画商看中了,她想要收藏。”
“是真的吗?”虽然刚才已有预料,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特别惊喜。
“是真的啊,上次的活动办的很好,你的画很快就被看中了。我替你约了她在我的画廊见面。”
“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两点,具体的事情到时候你自己和她谈。”
“好的,谢谢你啊。”我感觉周身热呼呼的,像是喝了许多酒,脑子也有点晕。
周惠朝我笑了笑,说:“别兴奋得忘了时间,我还有事,先走了。”
“不多坐一会儿吗?”我挽留她。
“真想留下来好好看看你墙上的画,但确实是有事,所以只能下次再来了。”
“既然这样我就不留你了,说实话,这工作室也冷的跟冰窖似的,我想我得买个取暖器了。”
周惠笑了起来。
我送她到门口,她的车停在台阶下面,一辆崭新的白色宝马。
“只要不放弃努力就什么都会有的。”她上车后对我说道。
直到她消失在明晃晃的阳光里,我才回屋。接下来的时间,我体验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兴奋,血液在血管里加速奔跑的感觉让我头晕目眩。这是一种被承认的快感,跟做爱高潮来临一样让人振颤,而前者更多是精神上的,故想象的闸门很容易打开,很多美好的幻想接踵而至,比如敞亮的工作室,名贵的汽车,舒适的住房……我知道现在还不该想这些,但控制不住地会去想。
第二天下午我如约去惠惠画廊,刚进门,那个在画廊里做兼职的小姑娘告诉我买主已经来了,在二楼。那是一个极可爱的小姑娘,圆圆胖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抹淡淡的红。我谢过她,爬上二楼,一扇造型别致的门出现在眼前,上面挂了一个小牌子,写着“请进”两个字。我轻轻推开门,见周惠坐在一张天蓝色的沙发上看杂志,她听到门发出的轻微声音,放下杂志,招呼我进来。办公室不大,但装修简洁,因此看起来宽敞轻松,纯白的墙面上挂了几张古典的肖像画和一张印象派的风景,从这里的布置可以看出周惠是个很爱干净的女子。
“她还没有来吗?”我问道,因为办公室里除了我和周惠以外没有第三个人。
“来了。”周惠笑着说:“你请坐吧。”
我指指裤子,上面满是颜料,有新弄上去的,还未干。
周惠说:“没关系。”
我走到她刚才看报纸的那张沙发上坐下来,空调的温度有点高,加上心里的紧张,我感到脸上很烫。她在我对面坐下。
“她人呢?”我问道。
“就在你眼前啊。”周惠说,“想要买你画的人就是我。”
“你?”
“对啊。”
我盯着周惠,她保持着笑容,也看着我,不像是玩笑。
“哦。”我平静下来,想想其实谁买我的画都是一样的。
“你开个价吧。”
我抓了抓头,以前没卖过画,真不知道该出个什么价。
“你说吧。”我说,“多少就多少,我不讲价。”
周惠伸出一只手。
“五百?”
“不,是五千,你看呢?”
说实话,这个价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只是刚从一个不太知名的美术学院毕业,什么展览还没参加过,三幅小尺幅的画能卖到五千,已经很意外了。
“好吧。”我说,“三张画你都拿去吧。”
周惠摇摇头,说:“不,是一张五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