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跟一个学生关于人生和学问的对话,后来还有一个学生参加进来。我是40后,他们是80后。这时他们已经毕业数年。对话形式是他们问,我答。其实以前讲课时我也常常采用这种方式,在很大程度上这是我讲课的继续。我和他们以兄弟相称,这是我要求的:他们出了校门就不再是我的学生,而是对话的伙伴。应学生的要求,他们的名字是用的笔名。2019-5-3记 】
关于对话录的名称,我有一个初步的名称,是躺在床上从脑子里蹦出来的——“生死对话录”。一则,我们的对话是从生死这两个概念议题开始的;二则,说得直接一些(望兄勿怪),我离生的起点近一些,而兄离死的终点近一些;三则,说白了,人生之事无出于生死二事。谓之生死对话录,似乎有噱头浮夸之嫌,然天下名实不符者,夥矣。想来我这一笔,加与不加,对无关痛痒者仍然无关痛痒。未知兄之高见如何?此乃一时灵感,取与不取皆可。
人固有一死,至于死本身的轻重意义,都是活人的事情,对于死人并无太大干系,因为他死了。对于活者而言,死首先有一种恐惧,致命的恐惧。坦然讲,我很怕死,因为死亡对于我是一个黑洞,一个暗无天日的未知,死的界限仿佛是一面既坚且硬又灰不溜秋的墙,我看着身边的很多人就这样撞上去,死了,我今后也要撞上去,死掉,所以我恐惧,这恐惧首先是对于未知的恐惧。
死有很多种诠释,作为工具,比如舍生取义;作为超越,比如羽化成仙;作为归途,比如坐化圆寂;等等。宗教的阐释太远,世俗的阐释太假,然而亲人的亡故却既近且真,令人不安。我所受到的教育告诉我:这个社会是唯物主义的,生就是生,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因为存在决定思维。好一个“什么都没有了”,我英雄一世,难道到最后就剩一个“什么都没有”?我甘心,秦皇汉武也不甘心啊!
我没有死过,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但是我知道看着别人死是一种什么滋味——一种类比式、眺望式的体验。对于死者相关者,死者之死乃是一种被生生折断的残酷,从某种程度上说,活者的那一部分与死者相关的生命也死了,甚至自己过往被时间夺去的生命也死了。
黄兄,我以前也曾问过你关于死亡的看法和态度,现在我再问一次你:你怕死吗?你知道死是一个什么东西吗?
顽石
2012-6-11
顽石兄:
先回答你的两个问题:
一、我是否怕死。
我第一次体验死亡是在11岁那年。一天我在池塘边捞猪草——那时家里喂着猪,但没有粮食给它吃,甚至糠也很紧张——一位老师正在游泳,他叫我下来游,我就糊里糊涂地下去了。以前我从没有下过水,父母不准许,怕我淹死。这塘是斜坡,我一下水就向塘当中滑去,水没了顶,我毫无准备地走向死亡之门。老师慌了手脚,赶快过来救我;他原以为我是会水的。我被弄起来时肚子里已灌了不少水。回到家里挨了父亲一顿好打,我记得是用皮鞋抽屁股——这是父爱的极端表现。
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死亡。以后很长一个时期,在水中拼命挣扎时那股难受劲、那种混沌迷茫介乎生死之间的感受时时袭上心头,特别是晚上睡觉时。这使我辗转反侧、长时间不能入眠。奇怪的是,我最害怕的还不是死亡本身,而是被一个念头所苦恼:如果那次我死了,那么周围这一切都不会有了,这多么可怕!我不能想象我离开这个家,离开我的父母、我的妹妹们而到另一个冰冷的世界;我也不能想象他们离开我怎么能生活下去。
我不知道这种感受是否就叫“怕死”,如果是,可以说我年少时由于一个意外而深切地感受到死亡的恐惧,但后来这种感受慢慢淡漠,直面这一死亡情景,再没有那种锥心刺骨的痛苦,最后甚至可以坦然面对。也许这是因为,现在人已到老年,知道一个孩子的死会给全家带来深深的哀痛,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倚,托体同山阿”。时光如流水,会冲洗掉一切,于是这个人就如同不曾来世上一般消失了——何况他还是个孩子,什么事情都没做呢。
二、我是否知道死是一个什么东西。
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死是一个什么东东,但我知道不死即活着是怎么回事,那就是不断地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说你怕死,也就是对死亡有一种恐惧,这种恐惧首先在于不知道死亡是一个什么东西,是“对于未知的恐惧”。一堵未知的墙,你却必然要撞上去,只是迟早的问题。
但这就是一个悖论:你怕死,是因为你还没有死,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要想不怕死,就得去经历它,从而知道它,但人无法做到这一点,一旦死亡就不会“知道”任何东西了。既然是一个悖论,也就是怎么着都无法消除这个“对于未知的恐惧”,那我们何不超脱一些,不把这个问题太当回事呢?
因此,平时我对死亡问题思考得较少,但也不是完全不去想。大致有这样几点似乎还是清楚的:
第一,我认为,人死了以后“什么都没有了”,这个意思是,并没有能够脱离人的肉体而存在的“灵魂”,不可能有“不朽的灵魂”。你似乎不太认同这一点。你说:“生就是生,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好一个‘什么都没有了’,我英雄一世,难道到最后就剩一个‘什么都没有’?我甘心,秦皇汉武也不甘心啊!”我可以理解那些相信灵魂不朽(最终必定会去相信上帝或如来佛之类的神灵)的人,他们没有这一信仰就很难活下去,但我不需要它。
你扯到了“秦皇汉武”,这话的意思似乎是,像我等平民百姓灵魂速朽也就罢了,而像这些“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伟人”们,其灵魂怎么也会速朽呢?他们应该“永垂不朽”才对呀!兄弟,我想不到你还会有这样的等级观念。须知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王侯将相的命是命,贩夫走卒的命就不是命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不过也许你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并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那就算我没说。
其实要说一个人的“不朽”或“不死”,只有作下述理解才是有意义的:他死了,他的肉体腐朽了或火化了,不存在了,但他对他人、社会的影响仍然存在,这种影响的大小、深入程度和持久性要视他生前所做的事情而定。例如一个老奶奶去世了,对她的孙子产生了极大影响,让他感到自己生活的支撑点或生命的一部分已不复存在,这反倒表明,这位老太太仍然活在孙子的灵魂中,并且还会继续存在下去,代代相传,也可以说是灵魂不朽,我借用一个现代化的词语,把这叫做精神上的DNA遗传。
第二,我认为,在死亡问题上,最重要的是,人要死得有尊严,也就是说,在可能的情况下,他可以自主选择什么时候死以及采用什么方式死。我认为安乐死体现了人的这一合理要求。决定怎样去死,这是一个人活着所做的最后一件大事,对此我们应该给予充分的尊重。不幸的是,我国现行法律还不允许这样做。前不久我看到某个电视台的报道,有个儿子帮助母亲实施了安乐死而被判刑,又一出人间的悲剧产生了。其实英国思想家托马斯·莫尔(1478-1535)在著名的《乌托邦》一书中就提倡安乐死。庄子的思想,如果衍生开来,也应该是赞同安乐死的。安乐死体现了人道、临终关怀和尊重个人生命权的原则,是应该为法律所允许的,至于具体操作办法,属于技术层面的问题,就不在此讨论了。
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心术》中有个“钢丝男”,他已经到了骨癌晚期,蚀骨的疼痛实难忍受,他竟然将一根钢丝插进自己的脑袋里,想用脑袋的疼痛来缓解骨头的疼痛。后来这个医院的医生收留了他,准备免费给他做手术取出这根钢丝,同时还捐给他几万块钱。他拿到这笔捐款后并没有做手术,而是跳楼自杀了,留下的遗言是,将这笔善款给老婆孩子过日子。他的死是一种解脱:即使钢丝成功地从脑中取出,骨癌产生的疼痛仍然是无法忍受的,此时的境况是生不如死。如果允许安乐死,也许他就不必采取这么惨烈的死亡方式了。的确,如果说死亡是可怕的,那么在人生的境遇中,还可能有比死亡更为可怕的东西。
第三,我认为,导致一个人死亡的偶然因素太多,往往在你特别注意的地方却没事,而在想不到的地方死神突然光临了;某些疾病、意外事故等等都是这种因素。一个人对自己的死亡情况往往是难以预料的。既然如此,就不必过多考虑自己的死亡问题,采取任其自然的态度比较好。
最后,说一下咱们这个对话的名称问题。你建议这个系列对话就叫“生死对话录”,我觉得“生死对话录”作为这个系列对话第一篇的题目是恰当的,而作为整个系列对话的名称则有些不妥。咱们的谈话不仅局限于生死问题,应该是海阔天空,无不可谈。
我想,这个系列对话的名称是否可定为“一个80后同一个40后的对话”。这就把咱俩年代身份上的区别挑明了:一老一少,年龄相差40岁,他们在思想和言语上会有些什么碰撞和交锋?又有哪些融合和欢洽?更多年龄段的人会对此产生兴趣。就拿你上面所说,你离生的起点近一些,而我离死的终点近一些,这也是基于你我年龄上的差异。
顺便说一下,你这样说我一点也不见怪,你在这里陈述了一个事实;我喜欢说实话的人。不过你这话似乎还包含着一层意思:之所以将这个对话名为“生死对话录”,是因为年轻的你代表着生,而年老的我代表着死。这我就不能苟同了。一个人从出生直至死亡,无论在何种年龄段,都是生死两种因素共相随,不可能只有其一,而无其二。如果我们在谈论死亡时,不以活着为参照系,那就没有任何意义;反过来也一样。
从这一轮对话中可以看出,反而是你总在谈死,我更多地是在说生;如果一定要说谁代表哪一方面,情况似乎跟你说的正好相反。不过我觉得这也很好理解:年轻的你对死亡问题这样关注,是因为死亡其实离你还很远,你有足够的时间把它作为一个问题来感受和探讨。而年老的我离死亡要近得多,对我来说,它已不是一个用思考甚至感受去“解决”的问题,而是一个用生命去实践的问题,是生命中最后一件大事;在它没有来临之前,在相对有限的时间里,我更应该解决好怎样活着的问题。
其实我的探究兴趣并不在死亡问题上,毋宁说是在超越死亡的基础上谈活着的问题,说活着的事情,但你对死亡问题特别有兴趣,我们就从这一点开始。实际上,你对死亡问题如此有兴趣,难道不是也想超越的缘故吗?
黄忠晶
2012-6-12
黄兄说得很对,“最害怕的还不是死亡本身,而是被一个念头所苦恼:如果那次我死了,那么周围这一切都不会有了”。你又说这种感觉不再如此尖锐,或者可以说是慢慢钝化,我不知道你现在对死亡的感觉是否就是一种钝化的态度。我很多次看到或听到有人说看透生死、看淡死亡,或者说是视死忽如归,不管信与不信,我都认为看淡或看透并非一种我所愿意持有的态度,因为看淡无非是一种感觉钝化,就是条件反射而已,看透呢,又有一种看明白之后的无可奈何,都过于消极,难道因为你看得多了,见过很多生死,就意味着你超越了死亡吗?我不敢苟同。
不错,我关注生死就是因为我想超越生死。超越生死大概要涉及对精神和肉体的看法,黄兄已经说了精神的DNA遗传,我部分赞同吧,如孔子,我们如今遗传了多少所谓他的精神,很难说,焉知不是后来者托孔而作,即使是他的,又能怎么样呢?我人都死了,管我什么事呢?孔子真能看见听见我们对他的礼拜吗?又况且古今天下之大,能如孔丘者,能有几人欤?再讲肉体,卡夫卡有一句谈论肉体的话,原话我忘记了,大意是:耶稣的门徒将耶稣的肉体挂在十字架上,难道不是证明他与世人一样,极其重视肉体吗?所以,每次我听到肉身是个臭皮囊之类的话,我都很反感,这种故作超脱之词甚是猖獗,不仅不能引起别人对他的敬佩,反觉得非常虚伪。灵魂乃不能承受之轻,肉身乃不可超然之重。超越死生,还是要考虑这两者对于人的意义,不是简单可以迈过而置之不理的。
超越这一议题我本想另开一个专门的对话,但是现在不妨请黄兄就“超越死亡”这一相对较窄的话题先谈上一谈,我上面已经说了看淡和看透都不是超越,我想,还是麻烦黄兄说出个甲乙丙丁来吧,顺其自然之类的话,似乎还在肌肤,请将剑再刺得重一些、深一些,真正讨个入木三分给我。此外,秦皇汉武的说法不过是加重语气的率性之语,我果真没有厚此薄彼之意。
至于题目,我也原觉自己拟的不妥,但是我认为你的拟题直白明确,力度却少了些,能否简练些?兼具明确和简练?
顽石
2012-6-15
顽石兄:
你所引用我的话是我在陈述年少时对于死亡的体验,当时那样想是很自然的,但现在我不这样认为。实际上,如果那次我死了,并不是“周围这一切都不会有了”,而是“我”没有了,周围的世界照样存在。大概你我的分歧就在这一看法上:你似乎仍然抱有我十来岁时的看法,而我不再那样看。
你认为我现在的状态是看淡了死亡或看透了生死,我不知道是否如此;在上一次谈话中我不过是陈述自己现在的感受而已。你认为看淡死亡或看透生死并不意味着对死亡的超越,而我认为是。看淡死亡和看透生死都可以克服对死亡的恐惧而更好的活着,这一点也不消极,“看明白之后的无可奈何”并非真的无可奈何,而是“死亡奈我何”。
你所说肉体和灵魂孰轻孰重的话,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你好像是在指责我轻视肉体,将其看做“臭皮囊“,我有过这样的意思吗?我们的谈话似乎没有涉及这个问题。上次我就说了,并没有能够脱离人的肉体而存在的“灵魂”,两者是同时存在的,一亡俱亡。既然如此,就没有孰轻孰重的问题。我觉得把肉体和灵魂完全分开来谈超越生死,是没有意义的。要谈,也只能谈一个人活着和死后对他人、社会影响之不同。以前我给你的邮件中有一段话,现录之于下以供参考:“我没有太多地去想死亡问题。庄子老先生总在说生死是一回事,现代思想家也都说死亡是一自然过程,正像人的出生一样。我当然同意他们的说法,同时又想,相反的说法难道就不对吗?一个人活着跟他已经死亡,毕竟不是一回事,两者有根本的区别。最根本的区别就是:他死亡以后,其对他人或社会的影响是间接的或被动的,他只能活在别人的记忆里,别人怎样对待他,他也无法作出回应;而活着时,一切都有待于创造,一切都在不断地形成之中,他对他人的影响是直接、主动和当下的。所以一个人活着就得做事,而逝去者是真正得以安息了。”
说到这里,我觉得这个话题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甲乙丙丁”之类的,就不必了吧!再弄下去,不会“入木三分”,只会画蛇添足。
至于这个系列对话的名称,我拟的那个确实不够简练,要不就改为“80后PK40后”(这个比较新潮),或者“在从心所欲和而立之间”(这个比较复古),请酌。当然,你有了更好的,也可以提出来。
黄忠晶
2012-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