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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1969年4月1日这一天——“文革”忆事

  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事!有些事过去了似一阵风,了无痕迹;有些事,在经历时似乎漫不经心,过后却终生不忘,其实跟自己并不相干。也许这“并不相干”在心灵深处却是密切关注的?谁知道呢!反正我就有过这么一件事,或者不如说有过这么一天一夜的经历,让我时时记起,而且清晰如昨。……

  这日子挺好记的,是中共“九大”召开的那一天,离现在整整四十二年。

  头一年底,我作为知识青年在农村当农民,到这时已经有几个月了。干活时挑大粪压伤了腰,不得不回家治疗。下放之地离我家大约有两三百里路,并且当中还要转一趟汽车。

  好不容易从最僻远的山区来到县城。在汽车站转车时,我发现所有的客车都停开了。后来才知道,这一天是中共“九大”召开的日子,县城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体育场集会庆祝,同时迎接毛泽东的“红宝书”,这些客车都被征用去办这个天大的“喜事”了。在当时,政治任务是压倒一切的,至于是否破坏了正常的交通秩序,根本就不在那些掌权者的考虑之列。下乡后我几乎完全与世隔绝,既无报纸看,也没有收音机或广播可听,无缘知道“九大”召开这样的“国家大事”。

  后来听说,这一次庆祝大会因为人太多,十分拥挤,竟挤死了人。

  此时我进退两难。没奈何,只得准备徒步走40里到火车站,然后乘一段路的火车,下火车后再转汽车到我家所在的县城,最后还得走10里路才到家——这种走法不但走了弯路,而且要多转车,但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好在以前我也多次徒步走过远路。上高中时,寒暑假回家要走大约100里,这样可以节省一块来钱的车费;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这几乎是天方夜谭,但在当时却是很自然的事情:刚刚度过三年大饥荒时期,我长期饿过肚子,而那时的钱很值钱,每月的伙食费才七八块,省下这一块来钱是很顶用的。

  这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沿途的风光也不错,但我没有心思欣赏美景,只顾低头赶路。走了二三十里的光景,有些累了。看到路旁有个卖大碗茶的棚子,就去坐下,要了碗茶,默默啜着。茶棚主人大约五六十岁,背有点驼了,咳喘得厉害,谈话的兴致却颇高,正跟一年龄相仿的茶客对话。

  这老头说:“那水确实有效!我喝了这几天,咳得很要好些。”

  “很要好些!很要好些!”他的老伴,一个瘦老太婆漫漫地应和着。

  老头接着说:“十几里路呀!我走到塘边,烧了一炷香,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装了满满一罐子水。有灵验呀!好多人都去那里取水呢!”

  茶客问:“听说公社武装部长不准取水?”

  老头十分气愤地答道:“是呀是呀,他要手下的把大粪泼到池塘里。造孽,造孽呀!”

  我当然不相信这种“圣水”的神话。想到所谓的“文化大革命”革到现在,农村依然是这样迷信盛行,我不禁摇了摇头。进一步想,这种结果也是必然的:在政治上大搞个人迷信和崇拜,诱导老百姓把毛泽东当成神,又怎能不强化他们的愚昧和无知呢?这种向“圣水”讨治病救命活路的情况,也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缺医少药和没有安全感造成的。

  下火车后直奔汽车站,已是下午五六点,最后一班车也开走了。没有办法,只得去找旅店住。谁知问了几家旅店,都要求出示工作证或介绍信。我一个下乡知识青年,哪来的工作证?走的时候也没想到去开什么介绍信。这一下麻烦了。有人向我指了指河对岸,说那边也许有不要介绍信的旅店。

  我过了河,还真找到一个小店,不须提交介绍信。这实际上就是一户人家,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给客人住,并不是正规的旅馆,老板是一个老太太。看来“文化大革命”无论怎样来势迅猛,横扫一切,老百姓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在这僻野之处,仍然有着非法经营,有着“资本主义的尾巴”;有需求就有供给,这种家庭野店就是专为我这样既无证件又住不起好旅馆的人办的。

  接下来是吃饭。这是一个很小的镇子,没有几家餐馆。我随便找了一处,要了一碗面条。正吃着,餐桌对面坐下一个人,要了一碗米粉。他一边一边跟我搭讪,先是说这米粉要比面条好吃,然后问我从哪儿来,到何处去。看来在这个小地方,来一个外地人很打眼。这人三十岁左右,很瘦,两只眼睛瞪得很大,似乎总在不停地转动;身穿一套工作服,沾了不少油漆,来时手里拎着一个油漆桶。他自我介绍是干油漆活的,其实不用介绍也看得出来。吃完饭我们沿着这条小街走,他指着街两旁以红油漆作底的毛泽东语录和标语说,这些都是他的杰作,言语之中似有一种自豪感。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那时全中国到处都是这样,被称之为“红海洋”,其铺张扬厉的场面,大概只有今天铺天盖地的广告可以相媲美。

  走不多远,他邀请我到他家坐一坐。我感到有点突然,因为我跟他并不熟,不过我还是去了:我本来也没有什么事,再说我也不是一个女的,身上也没有钱,即便他是个坏人,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他住在二楼,房很小,房间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再没有多少空间了。他让我坐椅子,他坐床。他给我倒了一杯水,还拿出炒米糖来给我吃,态度十分热情。

  我们一边一边聊,主要是他谈自己的情况。从他的谈话中我逐渐知道:他有老婆和一个儿子,但现在他们不在这里,去新疆了。大概是老婆不要他,跑了,不过这一点他说得比较含糊。他曾去新疆找过她,但没找着。他聊了很多关于老婆孩子的事,还拿出相册翻给我看,上面有他们的照片。他指着老婆的照片说:“看,她多漂亮啊!”我的观感是,她其实长得并不怎么样,也就一般,但“吃人的口软”,在炒米糖的作用下,我只得附和说“漂亮,漂亮”,同时怀疑他神经是否有点不正常,因为人们通常是不会这样向一个陌生人介绍自己老婆的。

  他还说,这个小镇上的人都欺负他,虽然他跟他们是邻居,有些人还是亲戚。他每次出门在外做事,回来后家里的东西几乎都被偷光了。于是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找一个陌生的外地人来谈自己的心里话。他的神经有些不正常,可能是受了妻子离弃的刺激,而本地人利用他的神经不正常来欺负他,这种欺负又进一步加剧了他的症状。

  他传递给我的另一个信息是,他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曾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作品。他拿出一本刊物给我看,是这个县群众文化馆办的内刊,出版时间是十多年前,上面有他的一首诗,他读给我听。其它的现在不记得了,只记得两句。一句是形容羊群的:“白云朵朵上山来”;还有一句是:“风雨也听党安排”。他一边念,一边摇头晃脑,十分自得,仿佛仍然沉浸在当年的写作状态中。我听了觉得十分平常:用“白云”形容羊群,是人们用滥了的比喻;而“风雨也听党安排”,是当时(大跃进时期)最典型的写法,更滥。不过我不好意思挑明这一点,只能点头表示欣赏。看了刊物,知道了他的姓名,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是“田君山”。(附注:出于对他隐私的尊重,这里用的是化名。)

  从他的谈话中,我模模糊糊感觉到,他可能在政治上遭受过很大打击,但这在当时是一个特别敏感的话题,他没有明说,我也不便细问。

  已经到了午夜时分,我得回旅店去了。他建议我把房间退掉,就在他这里挤一晚上,可以省一点住宿费。我感谢他的好意,但还是坚持回小店去。这倒不是担心他是个坏人,通过这一夜的交谈,我可以作出判断:他肯定不是坏人,只是由于生活不幸而导致神经有点毛病。我只是觉得,这么晚了再去退房,不好向那个老太太开口。于是他把我送到小店,其实相距并不远。那老太太还没睡,他跟她打了个招呼。

  第二天一早,离开住处时,老太太问我:“昨晚送你来的那个人,你们认识?”我说不认识,只是偶遇。她说,这是她的一个远房侄子,原先在一所中学教书,1957年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送去劳教,后来就没有固定工作了,他的妻子也是因此而跑掉的。言外之意是,我跟他打交道要小心点。

  我向汽车站走去。天气仍然很好,万里无云,一片晴朗。“田君山”的形象还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尽管被打成右派,仍然虔诚地唱着“风雨也听党安排”,这就是他的悲剧之所在。我默默地对自己说,但愿不要成为跟他一样的人,虽然我对他充满同情,在心中已经把他当作朋友。

  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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