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兄:
生命对于一个人的意义是什么?活着意味着什么?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我常常无法想象不同的人对于自己的生存状态有着怎样的一个经验感知,或许不是每个人都会反问生命的意义,然而,我问了,却没有答案,因为主观经验是无法绝对共享的,就像没有经过砍头,那个伤疤对应着一个怎样的滋味,别人不能知道。
我的生活中有过这么一个人:按辈分他是我的伯父,但是他脑子在小时候被庸医医坏了,可能“大爷”这个词对他并无特殊伦理的意味,只是一种我唤他、他答应而已的反射,这是我猜想。他年过五十,具体五十几不知道,去年去世的,生日也不可考,尽管他有两个亲哥哥、一个亲姐姐,但是没有媳妇,更没有子女,终其一辈子都是在为两个哥哥家干活(吃食由哥哥们提供),每次我见他,他都是在拿着家什,不是背草,就是担水,除此之外就是拿着饭盆端着饭菜往自己的屋子走,夏天的时候经常去我家提水,因为他家(老父亲去世后他一个人住着,但是房子和院子都堆满了哥哥、侄子家的农具)没有井水,更没有自来水。
对于他,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活着就是活着?大千世界,他都没有出过村子,看电视也一知半解,只有朗朗上口的京剧,他哼着节奏整天依依呀呀地唱,不知道四郎探母中公主的“快马加鞭一夜还”他是怎样理解的。你看呢?
顽石
2012-6-18
顽石兄:
近来杂事较多,回复得迟了一点,请谅。
你开头的一段话有点乱。你说你问了生命的意义,这里是自问,还是在问别人?好像都是:你说“或许不是每个人都会反问生命的意义”,接着就说“然而,我问了”,这就是在问自己了;然而你接着又说,“我问了,却没有答案,因为主观经验是无法绝对共享的,就像没有经过砍头,那个伤疤对应着一个怎样的滋味,别人不能知道”,这好像又是在问他人而得不到回答。
如果是后一层意思,“主观经验是无法绝对共享的”一句中,“无法”和“绝对”两词应该互换位置:“无法绝对共享”并不排除“有法相对共享”,也就是说,你不会对他人的体验一无所知而得不到任何回答;除非是“绝对无法共享”,也就是“完全不能共享”,你才不可能从他人那里得到任何东西。
我这样说并非刻意挑你话语中的毛病,只是想搞清楚你的确切意思以便作答。如果是后一层意思,你问我的看法也是白问,因为按你所说,你“绝对无法共享”我的“主观经验”,那么咱们这次对话就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如果是前一层意思,你这段话只是表征了在追问生命意义时的某种迷茫,你不知道生命有无意义或有什么样的意义,因此想听听我的看法。
这个题目很大,泛泛而谈,谈不出个名堂。我就从你举的那个例子谈起吧。
那个被你称为“伯父”的人,由于疾病,成了一个近乎白痴者,似乎不知人伦,对世界所知甚少,也似乎没有自我意识。你举他为例,似乎想说,像这样的人,“活着就是活着”,其生命是没有多大意义的。更为彻底一点的例子:例如一个植物人,我们会说他的生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他完全没有意识,活着跟死了没有什么区别。
由此看来,活着的意义就在于跟死亡区别开来,或者说,活着的意义就在于活着而非死亡。那么这不是同语反复吗?我觉得不是,活着要有活着样,例如,活着要有创造性,活着要主动地、直接地影响他人和社会,活着要敢爱敢恨,活着要干一番事业,活着要自主选择,等等。尽管这些都是生命、活着“题中应有之义”,但这一个个题目还有待于做成文章,这一过程就展现了生命、活着的意义。
我们来看看裴多菲那首有名的小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里生命的意义或者为爱情,或者为自由,也就是说,无爱情,毋宁死;不自由,毋宁死。这里我有一点不认同裴多菲的地方。我认为很难说爱情和自由,哪个的意义或价值更高一些;它们所体现的人生价值或意义是相当的。广义的自由其实就包含了爱情,对爱情的追求是一个人实现自身自由的重要形式;狭义的自由即政治自由同爱情应该是平列的关系,没有高下之分。
不仅爱情和自由,一个人实现生命意义的任何行动都是价值相当的。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在评论英国小说家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时说的一段话?由于不可遏止的艺术创作冲动,思特里克兰德40岁时开始学习画画,为此彻底抛弃了一切:一个有身分有地位的经纪人、老婆、孩子等等,被人视为疯子。“我想,如果思特里克兰德换了一种形态,比如说,他本是一个很有成就的艺术家(或政治家、实业家等等),现在转了念头要去追求一个女人,那么,我敢断定,他在这方面的劲头,不会亚于他追求艺术时的那股疯狂劲。为此,他历经磨难、抛弃一切也在所不惜。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个思特里克兰德的价值是相等的。”
在谈到一个人生命的意义时,我还想指出一个事实:地球上有这么多的个体,没有任何两个人的指纹或瞳孔等等是完全相同的,也就是说,每一个体的人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也许这是大自然给予我们人类最深刻的启示。这还是就生理或身体方面来说,在心理或精神方面,人与人的差异就更大了,我们无法想象有两个思想或心理完全相同的人。我认为,这种独特性或不可取代性是一个人生命最根本的意义。从这一角度看,我们不能说人的生命意义或价值有什么高低之分,它们都是相当的。生命的意义,就是把这种独特性或不可取代性充分展现出来。
有人感到自己的生命没有什么意义或价值,也许是没有认清这种独特性或不可取代性。他想,我不过是世界上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这个世界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无足轻重,存在跟不存在都一样。他没有想到,他这一个就足以跟几十亿人相匹敌,因为他是独一无二和不可取代的。也有人太高看自己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了,认为普天之下,舍我其谁,地球离开我就不转了。他没有想到,像他这样的个体地球上有几十亿,几十亿分之一近乎为零。我认为,一个人应该同时具有这两种心态:一是“我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一是“我本平常,因为人人都跟我一样”;或者说,我们应该以平常心去做不平常的事情。如果偏于一端,就可能陷于虚幻的人生境地而难以自拔。
回到你的“白痴”伯父身上来。也许你会问:难道他的生命意义跟我们这些正常人是一样的吗?就你介绍的情况看,他跟植物人是有根本区别的。你喊他,他还会答应;他自己家里的人还是认识的;由此看来,他对人伦关系还是有感受的。他整天劳作,能够养活自己。特别重要的是,他能看电视,还喜欢哼京剧,有自己的精神生活和艺术享受。也许他的思维能力要弱一些,但其它意识应该跟我们的差别不大,说不定某些感受还比我们更为深刻一些,只是我们无从知道罢了。因此,我认为他跟我们这些“正常人”没有根本区别,他的人生意义并不弱于我们。他这样过一辈子挺好的,我过的一辈子并不见得比他强。顺便说一下,《四郎探母》中“快马加鞭一夜还”一句,不是铁镜公主所唱,而是杨四郎唱的,是他对公主的承诺。此时他把同母亲相见当成人生最高的意义。如果你那个“白痴”大伯还知道这是男角唱的,而非女角在唱,他在喜好京剧方面的人生意义也许比你还要高一点。——开一句玩笑!
我想说的是,我们在肯定自己生命意义的同时不要轻易贬低甚至否定他人生命的意义。例如一个疯子,我们会说他的精神世界是一片混乱,他的生命毫无意义。我们能够这样说,是因为我们这些“正常人”占了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而且掌握了话语权。如果情况相反,这个世界疯子占了绝大多数而且掌握了话语权,恐怕被加上“毫无意义”标签的就是我们这些“正常人”了。我们不是疯子,所以我们无法理解一个疯子的精神世界,但这并不等于我们在人生意义或价值上就一定比他高。
黄忠晶
2012-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