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是父母结婚20周年。婚姻是把一头马和一头牛栓在一起,一开始必然是牛顶马踢,屋掀门翻。后来在一个食臼里吃饭,住在一个棚子里,经过了若干年“牛年马月”之后,渐渐也就相安无事。再后来,在一次意外中有了细胞结晶:一头骡子。为了她的成长共同奔波,心朝一个方向使,在这过程中熟悉了彼此瞳孔里对方的马形牛影,臭汗和体香融合,知道已在劫难逃,于是在一起走向衰老中,开始向时间妥协。
父母的婚姻并不是包办,但也不应算自由恋爱。起源是有人给当时已是大龄青年的父亲介绍了领村一个又年轻漂亮且是大户之后的小姐——我的母亲。这桩婚姻本来是毫无可能的,但是一定要成功。于是我父亲和他的家人便想尽了一切办法——集体到我外婆家帮种田。还求村上一个姑娘,也是妈妈的同学要妈妈到他家来玩,这样他们便有了第一次见面的机会。那天矮个的父亲穿了一双高跟鞋,特意打扮了一翻。他向妈妈求婚,妈妈拒绝了。于是他向妈妈吼道:你走好了,走好了。三天后来收我的尸。
妈妈当时就吓懵了,刚20岁不曾经历世事,甚至没有谈过恋爱,单纯如纸的小姐被吓坏了。他真怕“一个小伙子就这样为她寻死了。”单纯如纸,善良如羊的她在几天没有睡好觉后,和家人做了简单的商议之后,同意嫁给他。二十岁的新年刚过几个月,她从此便从一个娇娇小姐变成了”要伺候丈夫公婆“的妇人。
我真想痛骂她一顿。因为无知,她失去了她一生的幸福。并且开始了另一个极端的生活……
父亲在喜从天降之后毅然踌躇满志地决定去闯世界,赚钱养娇妻。而母亲对幸福生活的憧憬还没来得及成型就已破灭。父亲做生意被骗,分文未赚,还欠下一大笔债。归来那天夜晚,父亲跪在母亲跟前,声泪俱下地说:**,我对不起你啊。我想让你过好日子,可……那个流氓……这么一大笔钱,我今生是一定还不起了,还不如现在一头撞死……(痛哭)我死后你也可以改嫁……说完就要去撞墙。母亲一把抱住他,满脸泪水(不知是感动,还上害怕)地说:*,你不要这样,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怎么能抛下你不管呢?不就是一万多块钱吗?我相信只要我们夫妻同心协力,重新再来,多吃点苦,哪怕这辈子不干任何其他事,也会把这笔钱还清的……我相信你,相信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我们还有女儿,*你要振作……父亲听了终于没去撞墙,两人抱头痛哭。后来母亲跟我说那一天她非但没有害怕得要死,甚至反而觉得自己被一种激情鼓舞着,觉得自己有一种“重压之下”的力量,她甚至看见了窗外升起的明星。
母亲始终被这样一种激情鼓舞着,但她不曾想到这种激情竟会成为她以后操劳生活的开始。家里没有一分钱。母亲向娘家借了100块,一半给父亲,一半去领镇学手艺。那时做糕生意很好,母亲坚信这种手艺也能帮自己还清债务,脱离苦海。
手艺很快学成了,因为有压力,别人学了一年,她早晚不停的练,只花了五个月就满师了。不久母亲便在自己家里腾出一个房间,置办了烤箱,模具,做米糕出售。这是村里第一个生意作坊,母亲是村上第一个做生意创业的女人。母亲的生意做得很顺。从第一次硬着头皮沿街叫卖发展到定单不断。
尽管天天相处,但母亲对父亲还是不很了解。只知道他也很辛苦执著地干活,还债。这个男人也吸烟,偶尔也略有些懒散,但只要一提醒,马上就能制止。在母亲看来,他是和她住在一起的男人,并无其它。
日子似乎不再那么紧迫,婚姻生活也注定成定局。进入九十年代,物质生活的富足使得米糕不再成为人人垂涎的美味。于是母亲和父亲商议,停止做糕进厂。厂里安定缓慢的生活节奏很适合父亲的胃口……躲在锅炉房与人打牌,在卫生间睡觉……当初的"糗事"现在闲谈起来也许能成为一件"趣事"。父亲的性情其实天生有一种超脱和悠闲。可惜没能人懂。
他是一株长错地方的奇葩,被淹没在万紫千红中,却兀自有深意……
92年左右,因社会产业结构调整,国营厂的经济效益每况愈下。况且以父亲的表现来看,死守在厂里除了温饱绝对不会有任何前途。将退未退之时,一次偶然的机会,母亲发现了一只船,于是又决定,离厂弄船,自搞运输。(从矿上装载石子其他建筑用料后,再卖给固定的建筑工地,从中赚取差价。)当时是那条船搁浅在岸上,已长满青苔,破旧不堪。但从船头和船身来看,母亲断定这是一条好船,当即要买下来。原船主早已另谋生计,于是便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母亲。后来证明自母亲买回来之后,所有弄这条船的人都靠它发了家。靠着它我们除了还清了所以的债务,每年还有超过4万元的净收入。这在当时的经济水平是难以想象的。
又后来舅舅,父母以及后来又把船卖给的叔叔,忆苦思甜,总结经验时都一致感触:之所以成功,不仅是因为当初弄船的人少,竞争少,国家建设欣欣向荣,运输和建筑业属朝阳产业;更因为这条船是赚钱的宝船。省油,马力足,赚吨位是小事,更神气的是它的护主,好象有神灵佑护,多少次浪尖风口逢凶化吉;多少次惊涛骇浪擦身而过……忆当年,谈到"化险为夷时”,手舞足蹈;谈到“惊心动魄处”又忍不住顿足,拍手甚或泪从中来。这一种深的感触,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
然他们想到是船,我想的是母亲。从买船到弄船,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虽说那时外公被推为地主时,家里也有一条大木船,但身为掌上明珠的母亲哪里经历过船上的风雨生活。她一个与机械和经济几乎绝缘的女人又怎么会看出这条船的质地,物理结构,又怎么会预测弄船在那时一定有赚头??更有意思的是,第一次到送货单位,是母亲乘汽车一路问过去的……
我当时想人是有天分的,但母亲说:命中注定我是劳碌命,注定我这辈子要吃交通饭,要过“鱼船佬”的生活(这是对弄船人的一种贬称,因为历来弄船人没钱,身份低微)。受过马克思教导的我当然不信所谓宿命。但往往历经世事,看惯世景之后人才会大彻大悟:原来很多事真是命中注定的。
要起早,装货要排队,卸获时又要自己起仓,加之环境恶劣——装卸货时有漫天的风沙,行船时又有湍急的浪,狂怒的风,连端着饭碗都要小心水势航道,弄船实则要比做糕及其他行当不知苦多少倍。这样的生活父亲自然受不了,往往开了几趟船,就怀念起岸上闲适的生活。于是一个要罢工,一个要开船,两个人就开始争执——那可是真打。我亲眼看到母亲的腿上淤青一块接一块。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家庭暴力,但我知道即使是,母亲也觉不会去告发父亲,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我并不是指责我的父亲。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有争执,有战争。但受伤的一方总是女人,自古以来任何家庭都是。
’95年那年,我们卖了那只“创业船”,又买了一只比原来大多的百吨大船。我家渐渐开始了“幸福生活”。‘97年起,水运竞争加剧。船一多,水里就更难走了,危险频发。有时是不小心碰到了别人的船。哪怕就檫一下,那些高大粗猛的外地佬就会一把死揪住你的头发,叫你陪上一大笔钱;有时是自己的船碰上了暗礁,或是被别人的碰了,船破人灾,那可真是倒霉。我就亲历了一次“泰坦尼克”。我们的船被一只300多吨,比我们高两个船头的大船压沉了。好在人都幸存了。但船下沉的那一刻,水从各个方向喷涌出来,像喷泉一样,真是无限壮观,叫人一辈子难忘。
开船的时候吵,不开船的时候也吵。一个是“资本家”的小姐,生命中两样东西最看中:钱和自己(当然包括自己的家人);一个是穷人家的长子,从小过惯了无产和忍让的日子,从来不知道去“抠”别人一分钱;一个是马,“风风火火”,“说风就雨”,身上哪个地方都闲不住,连说话都是不管别人的想法,一筒子全倒出来;一个是牛,老实巴交,不紧不慢,能闲就闲,能拖就拖,拖不了天也不会蹋下来。而平生又最讲究一个“和”字。这水火不相容的性格怎么能放到一起,更何况是一辈子的夫妻。三天小吵,五天大吵,也就丝毫不奇怪了。但年少的我是不会理解这一切的。只看到他们突然像两只公鸡一样搏斗起来,彼此非常凶狠,严重时摔碗砸锅,场面十分吓人。我很害怕,却毫无他法,就只有“哇哇”大哭。我的童年几乎是被眼泪泡大的。
记忆中常有的场面是父亲突然会叫我出去。我跟在他后面,他盲目地转着田头。他一言不发,香烟灰不时地散落下来。好半天才回去。母亲依然坐在那儿,眼神木然,但眼角明显发红。父亲故意从另一边走过去,我也跟着父亲远远地离着她。当时是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为了生活的缘故,长年在外,所以在我幼小的心里,他的形象如同一个外人,陌生的,畏惧的。见我走过,母亲的身子似乎抽动了一下,既而想站起来拉住我。但我看见她很害怕,飞快地溜了。我用眼角偷暌她,她的脸上像触了电一样,表情复杂,手僵在空中。第一次感受到母爱的温暖,竟缘于她和父亲的又一次"开火"。是很激烈的一次。父亲把一大叠碗狠劲地掼在地上。我一吓,"哇"地一声就哭了。她本来只是默默地流泪,但听我哭了,她也忍不住抽泣起来。但父亲并不理会我们,连我也不看一眼,从桌上抓了钱,摔开门就撞了出去。门摇晃着唱着悲歌,我紧紧地贴在墙角,心里如风吹过荒野,空旷而寒冷。她杵在那里一会,盯着我,又径自走了过来,摸着我的头,她的泪滴落在我手上,又滑进我头发里,凉凉的。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受伤的鸟,极度想寻找保护就没有反抗,她把我紧搂在怀里,用她那宽厚的翅膀拥住了我,我感觉这翅膀是这么温暖,温暖得可以把我熔化,我于是不觉更靠紧了她。
小时侯因为父母的不和,自以为自己是苦命的孩子。他们一争吵,我要不就是躲在外婆家长期不回,要不就是“粘”着一个人,排斥另一个人,从未想过要去调和。那一次,父亲向母亲发火,母亲回了娘家,我也跟去了。然后那天爸爸就打电话过来,劈头就骂:你永远不要回来了奥!不要爸爸了!后来妈妈逼着我回去。一到家,爸爸就笑着迎上来,说:家里烧了鸡肉,放了好几天,一直等你不回,昨天才倒掉……我听了,眼泪都快掉下来。
直到12岁那年,看了那场电影:一个小女孩自小父母也感情不和,后来发展到协议离婚。小女孩为了挽回昔日幸福的一家,想出了一个办法。她分别用对方的名义给她的爸爸妈妈写信,把他们约出来在他们当年结婚时的老饭店吃饭。晚饭很丰盛,最重要的是她还精心准备了给对方的礼物很很多感人的话。那句话我永远也忘不了。她说:FAMALIY是FATHERANDMOTHER,I是我,L是LOVE,Y是YOU。没有爸爸或妈妈都不是一个完整的家。爸爸妈妈,我爱你们,正如你们也爱我,所以请给我一个完整的家。那部电影对我的感触超过了以往任何一部反映家庭不睦,小孩受伤的影片。那时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懂事。
从此我就视”调和父母关系”为己任。爸爸一偷懒,我就数落他;妈妈话一多,我就赶紧提醒她:妈,你还不到更年期就这么罗嗦……有时甚至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自以为功劳不小,成熟不少。但有一次我又准备“做工作”时,妈妈:这么多年了,我们现在还会吵吗?是了,我只知道改变人,却不知道时间是改变人和一切的力量。
自我进入高中以后,他们的争吵似乎渐渐少了。有时也相互会开玩笑,嘻嘻哈哈。越是到后来,越是如同新婚燕尔。吃过晚饭,一起散步,无事的时候,一起打羽毛球……。“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的两人在结婚十多年后竟在悄悄的改变着自己。爸爸尽管还打麻将,但仅限于白天,晚上是必定陪我和妈妈看电视的;也不赌,只“小来来”,娱乐而已。而妈妈依然“女强人”的样子,把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做好,但不会再缠着爸爸帮忙,他不肯也就罢了。上街买东西,也不似以前那样一毛钱也要还掉两分;即使还不成也不再“顺手牵羊”以弥补心理损失。
婚姻是“坟墓”,也是最后让你有安全感的地方。
至于我,二十年前偶尔产生的一个细胞。无论更方面,都没有遗传到父母好的基因。尽管从小到大都在大家的“称赞”声中长大,我自知自己的天分并不高。除了对文字有天生的敏感,几乎一无所长。但我依然感谢命运,让我有一支笔,可以在高兴和不高兴时,释放自己的心情,娱人娱己,并聊以谋生。我感谢父亲,我骨子里有他“达人知命"的天性。知足于“不必讨好别人,弈不必勉强自己”足于“春闻花开夏听蝉,秋赏菊花冬看雪”。生命一件华美的袍子,可也不会爬满虱子……
我也感谢母亲从小就对我的辛勤栽培:属于自己的东西才会让自己存在,所以凡事都要积极对待,除非你自己,没有人可以剥夺你的参与权,但要做就要竭尽全力,漫不经心是对自己的不尊重。生命是一块白布,若要它变得华丽,就得靠自己装饰……
因为婚姻不和而内疚,又因为内疚,他们自始至终都对我怀着弥补的心理。这种弥补使我从小就得到一般小孩没有的待遇。比如,别的家长"言情”“武侠”书视为“禁书”,而我从初中就开始看《红楼》,并对”贾宝玉究竟爱谁“这个问题和父亲展开深入而严肃的探讨;和他们住一起时,我有一个专用抽屉,里面“秘密”无数,可无人去动。初恋发生在初二,把他带回去,爸爸很高兴,两人相谈如朋友;并叫我也去他家,因为这是了解一个人最好的地方……。他们对我就像珍视从两片破瓦里长出的花,我就在这样的纵容中绽放自己的天性。
结婚廿年,从阴差阳错结为夫妇到家庭变故几欲离婚,从水火不容到水乳相交,从争吵到和好,从和好到争吵;从破产家不成家到做糕、弄船,奇迹创业,还清债务,并逐渐走上小康生活,这其中社会、经济乃至个人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想想什么都觉得不可思议,可又觉得自然不过。就像我曾怀疑他们的结合是不是老天的特意安排。若不是嫁得父亲这样“不事营生”的男人,母亲何以长成为一个“上得了战场(商场),下得了厨房”,“里里外外一把手”的女强人,何以有她今日的成就及成就感。她在外面处处计较,在家里尽管埋怨却把她的男人照顾得体贴又体贴,如果不是甘愿,她怎会与他二十年撕守,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她不是被别人摆布的人,她可以有机会离开。而父亲,据奶奶说,他在婚前一直是“家里的挑担人”,而婚后却突然说懒就懒起来。莫非他从母亲帮他还债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女人会一辈子对他好,所以他一直就依赖母亲。一个懒,一个勤,一个急,一个慢……这样的组合未必不是“天作之合”。但是老天这样的安排代价也未免太大,即使达到今日之“和睦”的现象,中间的路实在太长太过曲折,艰辛。二十年,两个人的黄金岁月,三颗心都在这场“婚姻拉锯战”中受了伤。如果不是当初一念之差,是否所有的不幸都可以避免?谁知道呢,即使当初“你侬我侬”也未必就会白头到老。有了伴的路今生不一定好走,牵了手的手没有岁月可回头。如果是我,我跟我的孩子也只能这么说。
结婚廿年,走过了三个月的保鲜期,走过了七年之痒,走过了山山水水,风风雨雨,早已“不惑”了。即使是遭遇“瓷婚”,也涂上了岁月重重的保护膜,不是轻易就可以摔碎的。但是我问父亲:如果有下辈子,还愿不愿意在一起?父亲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尔后搂着我和妈妈的肩膀说:下辈子我们还做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