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前后后见过梅艳芳三趟,只是惊鸿一瞥。其一在尖沙咀漆咸道水车屋,时维八十年代中期,秋夜雨潇潇,店内食客少,给一大群男女簇拥而来,身穿黑色镶金边皮茄克,衬同色长裤,半长发,鼻梁架墨镜,风也似的奔了进厢房。不旋踵,厢房内传来噪音:猜枚声、唱歌声、喧哗声………爱静的客人皱起眉头。经理过来打圆场,笑容满脸:“梅姐惯了,包涵包涵!”香港女儿有特权呗!
另一趟,年代久远,当是六十年代末,在启德游乐场。梅艳芳跟胞姊爱芳台上串演《小放牛》,唱唱跳跳,趣致逗笑,台下掌声如雷,歌艺真不赖,可真想不到日后会成为一代歌后。吕珊、梅艳芳乃手拍交,两人一起在启德鬻唱,年龄相若,歌路近似,俱有难得一睹的低音沧桑味。我的音乐老师庄表康曾言“小弟,女低音嘛,一千个人当中难有一个。”启德同时拥有两位,哪还得了?冬夜,跟吕珊夜消,黄汤下肚,逸兴遄飞,聊到梅艳芳,说:“八二年,阿梅妹邀我一起去参加新秀大赛,好得相互有个照料,我推了。”为啥推?回道“我是职业歌星嘛,怎好意思去跟业馀新人争!”可阿梅也是职业歌手啊!阿珊幽幽地说:“沈老师,我唱的是尖沙咀大场,阿梅只跑歌廊,舞厅!”一听,教我想起一件陈年往事。七十年代末吧,我在铜锣湾金池舞厅目睹阿梅翻唱《香港甜心》江玲的《爱你在心口难开》,一曲毕,采声四起。老板吴祥慧眼识英雌,特意请她过海献艺,夸道“沈仔,睇住嚟,呢个妹弟日一定大红大紫!”半信半疑,总觉小妮子的歌路酷似徐小凤。果然,新秀第一届,梅艳芳选唱徐小凤的《风的季节》。张嘴一唱,莺鸣婉啭,懂歌的人便知高低,正如黎小田所言“阿梅一开口、迷了我的心,我打满分。”端的没看错。迄今,我仍有一个疑问:“如果当日吕珊一起去参加,会有咋样的结果?”没人知道,可我深信梅艳芳一定会在某种程度上受到很大的威胁。
梅艳芳率直豪迈,身蕴异采,加上天赋歌喉,又得刘培基的臂助,遂成一代歌后。《女人花》、《似水流年》、《夕阳之歌》无限凄清;《坏女孩》、《将冰山劈开》、《风的季节》热情似火,无一不牵动歌迷心灵,日本朋友市桥直史说“Anita身上混和著妖气和仙气,是少有的歌姬。这是《何日君再来》的周璇所万万不及,更不要说《小城故事》的Teresa邓了!”这正是香港人的骄傲。可直性子害苦了梅艳芳,一场掌掴风波,被逼避地泰国,受尽煎熬,财散人安乐,终以巨额钞票弭祸。回港后,惶惶不可终日,事业渐走下坡,托女经理人找唐翥看相(注:唐为民国时期总理唐绍仪后人,天生异禀,精于相学。)其时唐翥已弃相研佛,早不为人看相,碍于白韵琴面子,只好勉为其难。看过梅艳芳的面相、手相,摇摇头说:“梅小姐,你四十左右有一大劫、能否得过,端凭你自己了!”梅艳芳一听,脸色一沉,没再问下去。事后唐翥对我说:“梅艳芳不相信,本来这事也不一定不能化解,我见她不大高兴,就不好意思再说。唉!这就是命,在劫难逃!”果如其言,梅艳芳四十岁因患子宫颈癌,英年早逝,万众同哀。唐翥摇头叹息“沈西城呀,香港再难有梅艳芳这样的歌星了,她是Stagesinger!”台下平凡,台上不凡。
近日与友相晤,例必被追问看了《梅艳芳》没?觉得如何?前辈张同祖导演是影痴,什么电影都看,向他寻问,回说“整体成绩不俗,灯光、摄影、美指、演员都是夸啦啦。可这不是我的感觉。”语出有因,追问下去,他道“这部电影,我觉得最成功的地方便是:以记忆留住记忆,昔日的街道,旧时的歌厅……牵动著我们中年人的情怀,同时也为年青人回顾了六、七十年代香港的美好时光。”影评家纪陶却有不同看法,“电影拍得顶认真,却只流于表面,未能深入角色的内心世界。”金玉其外,“软”絮其中,换言之,层面厥如,艺术性不强。远在广州的列孚说“只属尚可,但可以理解,有什么可以拍,什么不可以拍?有所制肘。不过,江志强一诺千金,值得钦佩。”我嘛,则以为不必太苛求,若然当成一部娱乐电影来观赏,水准已不坏。再说我看电影,很少伤感,看到最后一幕演唱会,脸色苍白、弱不禁风的梅艳芳,握著米高峰,凄凄地说:“每一个女人,都希望有自己的婚纱,一个自己的婚礼。我相信我没有机会了………”接著唱出《夕阳之歌》:“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随云霞渐散,逝去的光彩不复还……”乐声渐远,灯光转暗,手牵白色长裙,缓缓踏上梯阶,至梯端,惊然回首,高挥玉手,展喉朗声喊“拜拜”。此刻,泪眼模糊,已分不清谁是王丹妮,谁是梅艳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