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十年代的依达是香港红透半边天的作家,小说销量比金庸还厉害。他的小说不仅迷倒一众在校少女满足她们对爱情的憧憬,还感染了一众少男的心,学懂修饰仪容、穿著新潮。
少男情怀总是诗,十五、六岁,情窦初开,对爱情有了憧憬,有了爱慕。邻家小妹生而韶秀,佻达轻盈,忍不住每天偷偷看,悄悄望,一日不瞧,如隔三秋,如此下去,如何得了?为抑奔腾情绪,四处寻找代替品,一眼相中依达爱情小说,第一本《蒙妮坦日记》,日看夜看,终于移情蒙妮坦,小妹哩,忘得一干二净,谁说情关闯不过?瞎讲!继而《垂死天鹅》,为书中女角暗自垂泪不已,从此被依达俘虏。
六十年代末,依达红火,小说不独迷倒千万少女,也感染咱们一班少男的心,学懂修饰仪容,穿著趋时,在派对中标奇立异,力狩猎物。小说还教懂咱们不少时髦玩意:戴什么牌子手表、穿什么欧西新潮服、到何处喝咖啡、开什么汽车等,依达已成心中的神。看过他一个短篇,欲火焚身的男人跑上公寓召妓,却被妓女可怜的遭遇感动,扔下钞票,头也不回地跑了。欲念升华,人性本善,予我印象难忘,小说实已脱离流行小说框框,步入文学殿堂。依达成名后,不少小说拍成电影,最喜欢《侬本多情》、《蓝色酒店》和《渔港恩仇》,后者更是依达绝无仅有的乡土小说。
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八十年代初吧?朋友带我去浅水湾探访一个叫菲列沙里的洋人,别墅雅致,绿荫匝地,美酒佳肴,雪茄果品,川流奉上,殷勤备至。捧著白兰地酒杯,走向不远处衣著入时的翩翩绅士:“依达先生,你好!”递上名片套近乎。话匣子打开,热情友善,礼貌周周。从外表看,不像作家,酷似明星。没说错,依达后来真的步上银幕,演对手戏的正是影迷王子谢贤。谢贤八十老来娇,《杀出个黄昏》已拿了一个影帝,第二个影帝正等著他。曲终人散,主人家馈赠礼物,我得金笔一杆,依达得菲列沙里手腕表一块。天阶夜色凉如水,握手互道要珍重。
一九八二年,我当上《翡翠周?》总编辑,向依达索稿,爽快答允。有时到了“死线”,稿仍未至,只好上门取。其时,依达住在太古城春樱阁,我直奔上楼,通常是半开大门,将稿子塞出,并说:“沈西城,急就章,不好的话,可以不用。”声婉态恳,这便是依达。偶然也会在宴会上碰面,多偕简八哥(香港作家简而清)同来,两人一对活宝,相互调笑,乐在其中。八哥去后,星沉影寂,近几年更是不知所终。朋友谈起依达说:“就像风筝断了线,不知飞了去哪儿?”有人接口:“说不定去找蒙妮坦呢!”众人大笑。到底去了哪里?传闻越来越多,有人说他移居中山,也有说是在东莞经营家俬生意,真假难辨。心虽系之,苦无法子,唉!一筹莫展。
二零一九年七月,偶看脸书,有人提及以往曾跟依达旅游,心念一动,试发一则通讯息给依达,几日后,竟获覆身在珠海,并附微信号码,我们遂可互通闻问了。接下来,我们每天发信息,他送我网上各样奇花异卉,其中一则说:“百合花,远在四世纪,人们已将此花用作食用或药用。南北朝时代,梁宣帝爱其超凡脱俗,而成为欣赏花。中国婚礼常用百合花,取其‘百年好合’之意。”自二零一九年至今,每天送我花一簇,大可辑之为书曰《繁花》。
十六岁出道作即拍电影
依达十六岁时,向环球出版社投稿《小情人》,书久未出,原来已转送邵氏拍电影,谁有此眼光?海派作家、我的老大哥方龙骧是也。依达夫子自道:“第一部书是每天做完功课,一天写一点完成的。环球的方龙骧取录我的小说,久久未出版。原来他介绍给陶秦拍成《侬本多情》。书出版时,戏已在拍。也算是我的幸运吧!”依达感恩:“所以他(方龙骧)是我的恩人兼老师。他确指点我写作技巧,教我写小说桥段要有化的技巧。我一直叫他方叔叔。”可方叔叔已在二零零七年因心脏病遽归道山,依达不知道,告诉他,黯然神伤。《侬本多情》摄于一九六一年,阵容鼎盛,女主角四川杜鹃、男主湖北张冲、上海乔庄皆作古。六十年轮流转,故人怕已轮回,只是身影、脸容仍在我辈老影迷心中。
二零零二年移居珠海,栖住临河大道,每日赏花、旅游,四处觅食,逍遥写意。他说:“一直就喜欢珠海的海阔天空……享受这儿的清静和无人认识我的自在,找到自己最喜欢的楼宇,买下了,就一直退隐到现在。”我一向喜欢寻根问底,问为何叫依达?他打哈哈笑:“这还不简单,我自小喜欢意大利歌剧,最爱《雅依达》,自取笔名时,去掉‘雅’,即成‘依达’!”唉!依达兄,知你者是我,一万个放心,小弟绝不会打扰你的清静,此刻浊世清静难求!
六、七十年代依达是红透半边天的作家,小说销量第一,比金庸还厉害,也大抵只有倪匡可与之比,可读者层面不同,倪匡男性读者多,依达则迷倒一众在校少女,心里都盼著有一个依达笔下那样的白马王子闯进生活圈,长印心扉。男人喜欢冒险刺激,女人追求浪漫沉醉。那年代女性抬头,依达读者比倪匡更多,不足为奇。我跟依达很有缘,同姓叶又是上海老乡,不知底蕴者,常以为他是我哥哥。环球创办人罗斌的太太何丽荔女士第一眼见到我,满脸惊讶:“你真像依达。(那敢情好,可以冒充了)”连老广东罗斌也同意:“是有点像,只是沈先生的广东话较为标准点。”依达的广东话很地道,只是听来,还带点儿上海腔调。
说起冒充,倒想起一件旧事,二十来岁,流连舞榭歌台,认识了一位舞小姐,自称叶姓曰影霞,英文名Nancy,知我好写文章,问我可识依达否?还用说,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小姐喜道:“汤美(我的洋名,取自依达名著《别哭,汤美!》),你交运了,我可以介绍你认识。”我喜不自胜,小姐往下说:“他是我哥哥呢!”依达姓叶,小姐同姓叶,没好坏疑的,可她广东话非常标准,听不出有丁点儿上海口音。小姐知我起了疑心,柳眉紧蹙,低低地说:“我生在香港!”喔!那就解释了一切!往后,我缠著她去找依达,顾左言他,太极推手直追吴公仪。我无心再纠缠,后来小姐忽地失踪了,人海茫茫哪儿寻?
过了若干年,巧遇依达,问起这件事,他呀一声:“这个坏女人一天到晚冒充我妹妹,沈西城,侬(你)要当心,她偷东西的。我是有一个妹妹,但绝不是她!”俊脸露出罕见的生气神色。原来小姐跟依达只是普通朋友,一次家来,顺手牵羊,卷去依达珍藏。依达心眼儿好,提醒我。唉!我哪有东西可给她偷,偷我的心吧!小姐可不要哪!
近几年,每日跟依达通微信,他每天送我花,我回诌几句寄意。依达原名叶敏尔,一九五八年来港,年龄守秘,约莫长我一、二岁。他自述云——“我在香港先念中文(香岛,当时左派学校),后来想学好英文,才转去新法。我在上海出世,我们住在法租界霞飞路。现在好像叫淮海路吧!我有一姊,另有一妹。我是独子,从小叫我二老官,可惜没有做官命。父亲七十多岁走了,母亲今年一百零四岁,能吃能睡,她一直住澳门,母亲毫无病痛,医生一直笑她虚报年龄。”上海女人多长寿,我母亲今年九十七岁,记性略差外,健康夸啦啦。
依达小说缘何流行至广?拙著《香港名作家韵事》里面,有这样的一段话——“依达的小说最成功的便是能令青年男女有一种代入感。青年男女在现实社会中,无法满足自己欲望,只好藉住依达小说来满足。男的幻想自己俊俏风流,女的想像自己青春美丽,于是各得其所,乐也悠悠。依达的小说有一大特点,笔法精简,中学生的文化程度,不会太高,依达那种短句式写法,最适合他们的脾胃,读来不吃力,便会有兴趣看下去,于是一本一本的读,令依达每天都要伏在写字?上,手不停挥。日本文坛有所谓作家明星,香港之有‘男作家明星’,始自依达,为读者回信、寄照片、签名,而且还上电视台亮相,接受访问,曝光猛猛。”
依达还能歌擅演
依达运气好,毕业即成职业作家,记忆中似乎未做过别的行业。哟,老昏了!不是拍过电影吗?他曾传我一帧剧照,是在《早晨再见》饰演画家、对著画板,潇洒脱俗,十足画家范儿。电影以外,也当过歌星,师从许佩女士,跟“国联”女星万仪组情侣合唱团,一柔一媚,四出登台,赚坡币、攫美金,好不快活逍遥。问起万仪,依达回复:“万仪以前是台湾‘国联’(李翰祥旗下)明星、《北极风情画》女主角。登台时,她一直是我搭档,我们去过东南亚各地和澳洲登台,万仪已在澳洲因肺癌去世。”不止此也,依达还上天桥走猫步,薪酬以每小时计,收入远超稿酬。不知何年何月,拍了一辑艳照,袒裼裸裎,意态撩人,卫道之士斥责,声势汹汹,秉承知堂老人意旨——“一谈便俗”,不予辩解,四两拨千斤,上海依达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