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罗布全名罗布顿珠,是西藏南部边陲亚东县的如丙岗村人,1932年生。亚东地处喜马拉雅山南麓的茂密林区,紧邻不丹、锡金。大罗布性格刚毅倔强,从小长得个大体壮,臂力过人,身高1.86米,因此村里人都叫他大罗布。他父亲是亚东有名的木匠头。大罗布跟他父亲学得木匠手艺。他与比他大一岁的女农奴德吉相爱,但婚事遭到父亲反对。为此,父子闹翻了。父亲骂道:“你一定要和德吉结婚,那就双手捧头(藏语‘拉巴果格’,意即家里什么东西也不许带)滚出家门去!”大罗布说:“不靠你,我自己也能活一辈子”;一气之下,真个双手捧着头,什么也没拿就走出家门,去同德吉成婚,却只能住在村头一块巨石之下。那巨石一头插在土里,翘在地面上的另一头下有一人多高的空间,以前是过往行人避雨雪之处,三面透风。夫妻两人住在巨石下,还不如穴居。好心的妈妈背着他父亲给他俩拿来几张羊皮、一床破藏被,让他俩凑合着住。
亚东地处西藏赴印度通商大道,来往商旅、骡帮很多,需购买马草。德吉靠上山割草来卖,大罗布则砍柴卖。半年后,夫妻攒得几个小钱,首先购来锯、刨、凿、斧等木匠工具。大罗布开始作木匠活,苦景稍有改变,但处在旧西藏封建农奴制度下,必须常给官府、贵族支手艺差,都是白干,从无工资,还要遭受头人、藏军欺压,夫妻俩仍极贫寒,且无一分田地。
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但是印度政府不愿意共产党、解放军来西藏。因为印度继承了清末和民国以来英帝国主义侵略西藏后享有的特权,如:在亚东划了一个租借地,设有商务代表处,驻有印度军队一个排,印度商人来租借地上开了四家商店等;印度害怕我党我军来西藏以后,他们将丧失这些特权。所以印度反华势力和英美帝国主义一起散布“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共妻”等谣言,加上西藏反动上层人士搞“西藏独立”,总想把西藏从祖国分裂出去,也说了许多攻击诬蔑我党的话,使得我军到亚东以前当地群众对我们有许多疑虑。
1952年夏,我们进藏部队18军154团和地方机关进驻亚东后,修公路、架桥梁、盖房子、打家具,请当地的木匠来帮忙。大罗布和他父亲都来为我们干木工活。我们用现大洋付给合理工资。我们部队严格执行党的民族平等团结政策,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说话和气,买卖公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还为藏民免费治病、挑水扫院、放电影,经常作好事。这样,亚东老百姓、特别是穷人从对我军的疑惧变成欢迎。敌人散布的那些谣言被我军的实际行动攻破了。大罗布很敢讲话,逢人便说:“共产党不但不坏,还好得很,心是向着我们穷人的”。1954年我到亚东后,很快就认识了大罗布。他见我会讲藏语,便什么都对我说,慢慢成了熟人,关系很亲密。我去如丙岗那块巨石下的他家看,只见三面透风处围着插木棍的破麻袋片,中间一口铝锅支在三块石头上,旁边堆了一些柴,有几只旧藏式木碗,一边地下铺了几张羊皮当褥子,其上放着一条破羊毛藏被,别的几乎一无所有。我心里一阵酸,想这应该是天下最穷苦的贫民窟吧!
1955年,我们开始在亚东吸收了几个藏族青年参加革命工作。大罗布很想参加,但是他的孩子刚两岁,需有时在家帮助照顾,搁下德吉一人还不行,因而没能参加。
1956年春夏,我党开始在西藏宣传民主改革。西藏农奴要求废除封建制度,实行土改的势头渐强;阿沛等部分上层爱国进步人士见大势所趋,也顺应历史潮流,赞同民主改革。为此,各级党委开始在社会上建党,发展藏族党员。当时我就是亚东县委领导的社会建党工作组的成员之一,给大罗布等一批积极分子、培养对象讲过有关入党知识的课。亚东同西藏各地一样,增设了一些机构,其中成立了一个护林站,就地招收6名护林队员。这时大罗布的孩子快四岁了,好带些了,德吉支持大罗布参加护林站工作。大罗布当上了护林队员,工作很积极,每天背着步枪上山巡察,看有没有人猎杀獐子取麝香,何处有火灾隐患等,每月可得工资40块大洋。加上德吉割草,一年下来,家中攒得200多大洋。这年大罗布光荣入党,成为亚东、也是西藏全区最早的一批藏族党员之一。
此时,西藏上层人士大多数对民主改革还有顾虑,反动分子乘机煽动说:西藏要地震,红汉人快搞共产了。四川省藏区发生了反对民主改革的武装叛乱。蔓延到西藏一些地方,也发生了局部叛乱,美国和印度反华势力在国外培训藏籍特务派到境内来支持叛乱。西藏社会出现很大动荡。党中央,毛主席于1956年9月决定对西藏上层人士作出适当让步,暂缓西藏的民主改革,宣布了“六年不改”的方针,即1962年以前不实行土改。据此,西藏许多工作下马,机构收缩。成立了近一年的亚东护林站被撤销。大罗布没了工作,又回家当木匠。他和德吉想改善一下居住条件,用积攒起来的200多大洋盖个房子。但这点钱还不够,便找大头人任青旺杰借了400印度卢比(当时亚东市场上流通大洋、藏钞和印度卢比三种货币)。大罗布自己上山砍来木料,夫妻两人一起把家顶上的那块巨石面上砸平,当作房基。大罗布自己干木工活,用了三个多月,盖起了一栋两层楼房。夫妻俩带上孩子搬进房子住,高兴得不得了,请我去看。我见这木板房比较宽敞明亮,还有玻璃窗,并置办了几件新家俱,便向他们祝贺。德吉说:“以前我们住在石头下,像牲畜;现在住到石头上的房子里,是人了。”1957年初,我党收缩西藏工作的内容之一,是决定在陕西咸阳建立西藏民族学院,将1956年以来西藏全区新吸收的约4000名藏族男女青年送到该学院学习。亚东的约40名藏族青年于1957年夏季出发,经拉萨前往陕西咸阳。大罗布本想也去,但因正在盖房子而没去成。
藏族战斗英雄大罗布(中红网红色图库)
这时西藏反动上层对我党推迟改革的让步非但不领情,反而叫嚣:“红汉人的劲头蔫下去了,我们要永远不改革。”一些贵族、头人开始刁难参加工作的藏族干部和新入党的藏族党员。任青旺杰属于思想比较顽固的亚东头人之一,便来找大罗布给他当“拉多”。这“拉多”在藏语里是听差的意思。藏政府规定亚东大头人有权在农奴中任意挑选一人当“拉多”,为大头人跑腿、送信、传令。任青旺杰两次逼大罗布当“拉多”,意思就是偏要使唤使唤这个共产党员。但大罗布不干。任青旺杰恶狠狠地说:“藏政府可是给我们大头人有打人三十皮鞭的权力咧!”透露出如果大罗布不当“拉多”就要挨鞭刑。任青旺杰此言一出,大罗布掏出一把尖刀往桌上猛一插说:“谁要再逼我,我这刀子就不客气!”任青旺杰吓得不敢再逼了。当时我任亚东县委委员,大罗布常来县委汇报思想,向我谈亚东的社会情况,其中就包括任青旺杰逼他当“拉多”的事。1958年夏,西藏输送第二批藏族青年去咸阳学习。大罗布决心去,德吉也支持,但遭到任青旺杰的阻绕。他对大罗布说:“欠债还钱。你要去内地学习得先还清那400卢比才能走。”当时的市价是三个卢比折合一个大洋。400卢比合134块大洋。大罗布刚盖完房子不久,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还债,就到县委来找我。我一听,心想任青旺杰如此欺负穷人,决定自己掏钱帮大罗布还债,便去找县委书记赵瑞停汇报了上述情况,并说:“大罗布这个藏族青年很不错,有培养前途。他很想去咸阳学习,但还不起大头人的债。我愿从自己的工资存款中取134块大洋替他还债。但是到银行去以大洋兑换印度卢比需请赵书记批一下。”赵瑞亭书记也了解大罗布,很爽快地就批了。我立即去银行取出大洋换成400卢比,拿回来交给大罗布。另外还替他买了一双皮鞋和毛巾等日用品。大罗布还了债,任青旺杰再无话可说。德吉和我高高兴兴地送大罗布上了汽车,去拉萨转咸阳后,进了西藏民族学院。
大罗布在咸阳学习期间,正逢1958年大跃进,学员们投入大炼钢铁和其他劳动时间不少,学习内容以政治课为主,文化课很少。学习了大半年,大罗布政治思想上有进步,但文化上没提高。
1959年3月,西藏反动上层从支持局部叛乱转到在拉萨发动了全面武装叛乱。中央决定平息西藏叛乱,同时实行民主改革,宣布原定的“六年不改”因全面判乱而不能再执行了。中央军委在命令西藏军区部队投入平叛作战的同时,再从兰州,成都军区抽调三个师进藏参加平叛。这时,咸阳西藏民族学院绝大部分是农奴出身的学员,纷纷要求回西藏参加轰轰烈烈的平叛改革。上级批准了3000名藏族学员提前结业返藏参加平叛改革斗争,其中就有大罗布。1959年5月,这3000学员返藏后,军队挑选内中表现最好的500人参军。大罗布是这500人中之一。他参军后,先参加了山南战役,接着被调到新进藏的11师32团任副班长,参加纳木错、麦地卡战役。大罗布个大劲大能吃苦,行军中互助别的战士,自己一人扛两挺轻机枪、背两个背包,打仗时很勇敢又很灵活,善于利用地形地物,杀伤敌人不少,自己却没负过伤,只是棉衣让子弹穿过两个洞。1959年的平叛作战中,大罗布荣立三等功两次。
原十八军侦察参谋王贵(左)与藏族战斗英雄大罗布(右)。(中红网红色图库)
1960年4月,11师部队参加青海、西藏边境唐古拉山南北的二号地区战役。此时,大罗布己是32团9连的一名副排长。参战部队扫清外围敌人后,进攻敌核心阵地时,9连碰上最后一个小山包上叛匪武装居高临下的机枪扫射封锁,攻到距山包仅100米左右处自身伤亡十多人,却拿不下那个山包。大罗布仔细观察了那小山包后面耸立着一扇约两层楼高的悬崖,有一条小道可以绕上悬崖,可从崖顶往下炸那敌人机枪阵地,便向连长、指导员提了这个建议,并表示自己可以绕上悬崖去打。连里同意他带两个战士去。大罗布绕道爬上悬崖后,从上面看清了崖下敌人的机枪,告诉两个战士先别打,以免惊动了敌人,然后他纵身跳下去,正好骑在敌人机枪手的身上,一把抓住机枪甩得远远的。一个大胖个子青海叛匪冲过来抱住大罗布扭打,两个人摔跤搏斗起来。那胖大个敌人也很有劲,但摔不过大罗布,被大罗布按倒在地,生擒活捉。小山包下的9连指战员在大罗布甩掉敌机枪、敌人慌乱的瞬间冲了上来,全歼了这个机枪阵地的叛乱武装。由此,最终结束了二号地区战役。战后,经过审讯俘虏,才知道大罗布捉住的那个大胖个子是青海一股叛匪的副司令。此战,大罗布荣立二等功。1959年到1961年,德吉在家先后接到大罗布的立功喜报五次。大罗布的奖状挂满了她家房子的一面墙板。这三年的平叛改革,彻底推毁了罪恶的西藏封建农奴制度,百万农奴翻身解放。在土改中,德吉一家平生第一次分到了祖祖辈辈连想也没想过的田地和牛羊。在雪域高原的翻天覆地变化中,德吉过上了幸福生活,并享受到军属待遇。1961年冬,西藏军区召开平叛战斗英雄模范代表大会。大罗布被选为11师的战斗英雄之一,到拉萨来开会,见到了我。我两人高兴得很,有说不完的话。以后,大罗布提任32团9连副连长,还被送到西藏军区步兵学校去学习。大罗布唯一的缺点是没文化。他是个全文盲,藏汉文一个字都不认识。我曾经手把手地教他写藏文,但他却总是笑笑说:“不行,王贵老师,我从小没读过书上过学,现在写字看书实在难,过不了这一关。”一些熟悉他的藏族同志也开玩笑说;“大罗布是打仗也不怕,劳动也不怕,就怕学文化。”由于他这个缺点,在战斗部队里再也提不上去了。1965年,组织上便调他去日喀则军分区谢通门县人民武装部当部长。1968年,他又从县人民武装部转业到萨迦县当副县长。因为没文化,当县人民武装部部长和副县长都有困难,到80年代,大罗布便退休回了亚东老家。
我最后见大罗布是1994年。那年我应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和八一电影制片厂邀请,给他们当顾问,从北京去西藏拍摄边防斗争的影片,到了亚东。大罗布和德吉热情接待了我和剧组同志。此时,我见大罗布消瘦,脸色不大好,问他才知他常胃痛。1995年,63岁的大罗布死于胃癌。德吉则至今仍健康,己82岁。
组织上对大罗布一家很照顾。他的四个孩子都上学、工作。小女孩央吉参军,当了西藏军区总医院的上尉护士。在日喀则市邮电局工作的男孩扎西和今年刚考上河北廊坊国家行政管理学院上大学的外孙普布诺杰,到北京都来我家两次。我对他俩说起大罗布的许多往事,他俩都听得入神。我告诉他们:“要不是共产党、解放军到了西藏,你们现在仍然是农奴。”他们都点头。大罗布的几个孩子经常从西藏和我通电话。德吉则耳朵背了,听电话不行,我打电话给她,得由她女儿转告。但彼此是心心相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