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伟(David Shambaugh),美国最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之一,乔治·华盛顿大学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学教授,主管亚洲研究中心,并担任中国政策研究项目主任。在美国总统奥巴马提名洪博培担任驻华大使之前,沈大伟曾是驻华大使候选人之一。最近出版了《中国走向全球:不完全大国》。
在最近中美两国政治高层的互动中,“新型大国关系”这个概念几乎每次都被提及。
4月13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人民大会堂会见到访的美国国务卿克里时表示,前不久,我同奥巴马总统通电话时一致重申,共同致力于建设中美合作伙伴关系、探索构建新型大国关系,确认了两国关系的战略定位和发展方向。希望双方坚持从战略高度和长远角度把握两国关系,以积极态度和发展眼光推进对话合作,以相互尊重、求同存异精神妥处分歧矛盾,不断充实合作伙伴关系的战略内涵,走出一条平等互信、包容互鉴、合作共赢的新型大国关系之路。
何谓“新型大国关系”?在习近平首次出访之后,舆论发现,中国在“新型大国关系”的内涵上有了一些新的发展——以往主要针对个别大国关系提出新型大国关系,现在,中国提倡和其他大国都要建立一种新型关系;另外中国提出大国都要有一种新的开放的心态,这里所说的“新”表现在国家之间把相互的发展和增长都视为自己应该抓住的机遇。抛弃大国之间最容易出现的“零和”心态。
作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之一——中美之间如何构建“新型大国关系”是一个颇为重要的问题。与中方不断使这一概念清晰化的努力相比,美官方至今没有给出明确的定位。而作为美国最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之一,沈大伟近日撰文阐述了他对“新型大国关系”的理解。在他看来,“习近平及其新的领导层提出构建‘新型大国关系’的愿望是明智的”,“是非常必要的”,“因为眼下‘旧式的’相互竞争、相互猜忌的关系是中美双边关系的主要特点”。所以,沈大伟认为,“控制竞争”是更为可行的事情,“中美两国政府需要适应以竞争为主的关系的‘新常态’,努力建立控制竞争的机制”,所以,他提出,中美两国需要建立一种“竞争式共存关系(competitive coexistence)”。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时间段”
《国际先驱导报》:您认为,是什么原因促使中美不约而同地提出建立一种新型大国关系的期望?为什么说中美“面临确立未来方向的历史性机遇”?
沈大伟:这个提法是为了给中美关系定位。这实际上是给中美政府一个机会去共同为这个提法提供一些真实的内容。
那么双方如何定义这一关系?依靠内容,依靠行动,而不是依靠言语和措辞。我认为,用一些口号并不能真的有助于改善中美关系。但是这是一个历史行为模式,这可以追溯到很多年以前。新型大国关系真正的含义是什么?我认为,两国领导人都研究了历史。显然,在过去几百年历史中,崛起大国和守成大国通常发生碰撞,最终结果是战争。只有一次例外,那就是英国和美国。它们没有发生战争的很大部分原因是,英国决定将西半球让给美国。今天,如果美国把亚太让给中国,那么也许这两个国家就好相处了。但是美国是不会离开亚太地区的。两国都在用新型大国关系这个提法,就是因为历史告诉我们,如果两个大国之间关系处理得不好,后果将会是灾难性的:战争。这不是贸易、投资或者人权的问题,我们是在谈论战争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不大,但是我们要限制这种可能性。
我还想提一下国际关系中所谓的权力转移理论:一个崛起大国开始接近守成大国的综合能力,这就是转移点,这是最为危险的阶段,因为要么是崛起大国对守成大国采取先发制人行动,要么是守成大国对崛起大国采取先发制人行动。现在中美在经济上正在接近这个转移点,双方采取先发制人行动,缺乏互信,出现事故的可能性正在增加。因此,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时间段。
两国都需要对彼此诚实
Q:您最近提出中美“竞争式共存关系”,这是否可以理解为您对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定义?如何理解“竞争式共存关系”的内涵?
A:我的观点是,中美关系今天竞争占主导地位,其次是合作,这和中美关系在过去40年的情况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在过去合作层面是占主导的,竞争层面是次要,但在过去四、五年,这两个因素之间的平衡已经发生转移,竞争层面已经变得占主导。竞争意味着许多事情,其中就有战略互疑,非常深的战略互疑,并且还在不断增长。在竞争占主导的情况下,对于两国政府的挑战是如何管控竞争,避免它成为全面冲突。
因此,现在的挑战是如何管控竞争,双方必须承认这就是现在新的现实,我们必须对彼此诚实,我们必须对我们的人民诚实,我们必须对对方的政府诚实,我们不能假装目前关系的状态比实际情况要好。因此,我们必须告诉对方,我们想发展关系,但是我们并不信任对方,你在想对此做点什么之前必须意识到这个现实。
因此我们如何在这种竞争关系中共存?你必须非常小心地管控这个关系。两个国家都没有管控与一个相互非常依赖国家之间竞争关系的经验。中美现在是非常相互依赖的。因此,对于中美来说这是全新的课题。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管控这个关系,并且扩大合作,避免我们陷入全面的对峙关系。但如果你看看在中美关系的经济领域、战略领域、意识形态领域、政治领域、外交领域,到处都是竞争。
我看到唯一一个完全是合作的领域就是教育和人文交流。这也是我为什么说现在中美关系竞争占主导。这并不好,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并不喜欢这种情况。但是这是对现实的分析,我认为在这个现实上,两国都需要对彼此诚实。
扩大接触合作须从最高层做起
Q:中国作为崛起中的大国,美国作为老牌大国,从中美双方的官方表态可以看出,双方都希望打破所谓的“崛起大国和守成大国必有一争”的历史魔咒,您认为,怎么做才能避免历史的重演?
A:有一系列步骤可以采取。第一、我们的最高领导人需要一年单独会面三到四次,不是在多边场合,而是双边场合,这件事必须从最高层做起。
第二、我们需要全年连续运转、涉及不同重要领域的双边工作小组,不能只靠一年一次的战略与经济对话。我们需要时常保持联络。我们要在不同领域上合作,比如环境、安全、经济、技术、科学、教育、反恐、打击犯罪。
第三、我们需要许多所谓的“二轨”磋商,就最敏感、政府不能谈的问题进行非政府间交流。例如,网络黑客,现在非常敏感。中国方面否认有网络黑客行为,两国政府在网络黑客问题上似乎没有什么进展。在这种情况下,非政府官员就可以在私下里进行安静的讨论,看看他们是否能够就这个问题进行对话。亚太安全也同样。对于叙利亚、朝鲜等也是这样。还有,在经济领域,比如双边投资条约就会是很好的一步。再比如还可以扩大在空间项目上的合作。你有你的计划,我有我的计划,美国的计划在缩减,中国的计划在增加,但是我们没有进行合作。因此我们有一些领域可以扩大合作。我们需要在这方面努力。
希望中美两国“先分歧后共识”
Q:从中方最近的表态来分析,中方是希望美方把对方的机遇和挑战视为自己的机遇和挑战,寻找更多利益契合点。您认为,美国方面对此思路应该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A:我们要试图找到我们能够合作的领域、共同利益,其实我们有很多共同利益。但是双方都有问题,双方都未能找到这些领域并且建立相关机制来进行合作。我认为,一个诚实的关系必须公开和全面地讨论分歧,而不仅是共同点。如果我们关系中分歧大于共同点,那么讨论分歧便很重要。
中国的立场总是求同存异,这意味着不讨论分歧,只讨论共识。但是分歧需要通过对话来缩小,你必须进行对话,你必须有解决分歧的路线图、蓝图。美国人和中国人对于如何建立信任有着不同的看法。中国方面首先宣称有信任,一旦宣布有了信任之后,我们就合作。美国人正相反,我们通过工作来建立信任,我们建立信任,然后我们继续合作。因此在信任上,中美有文化上的差异。中国方面喜欢说我们要求同存异,美国的方式是讨论分歧然后寻求共识。
中美难以比照中俄关系模式
Q:中俄关系近来发展很快,但并不是说双方关系各方面都不存在问题。“只是双方同意不把这种分歧作为制约两国关系发展的因素。”请问,中美能否以中俄关系为范本来构建新型大国关系?
A:我和中国人和俄罗斯人都聊过,中国人对俄罗斯人有不满,俄罗斯人同样也对中国人有不满。中俄关系好是一件好事,这对世界也是好事。这对于全球安全、俄罗斯和中国的安全、对于中亚和东北亚的安全都很重要。因为看历史,当中俄关系不好的时候,非常危险。这造成了很大的紧张、军事对峙,两国资源也被吸干。中俄关系好符合各方利益,包括美国。
但是中美关系难以比照中俄关系模式发展,因为俄罗斯决定不向中国抱怨它的担忧,美国不会这样。美国会表达自己的担忧。中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决定容忍对方,寻找共识。但美国人不愿意这样做,不管是在贸易、人权、知识产权还是网络黑客问题上,不管是什么领域。美国人的文化不是忽略分歧,我们的文化是迎分歧而上。美国认为中国不愿意处理分歧,因为我们没有取得进展。美国认为,应该通过行动在过程中建立信任,而中方则是先宣告有信任,然后再取得进展。这是两国不同的文化特点。
我和其他很多美国人,包括基辛格(美国前国务卿),都对目前和未来中美关系的状态担忧。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我们彼此的关系非常不稳定。信任的程度很低。为了修补和改善中美关系,需要做很多事情。我认为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双方都要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