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7日,普京庄严宣誓就职,开启了他的第三届总统任期。从不排除存在普京再度连任两届总统的可能性这一点看,那一天开启的不只是普京的新一届,而且很有可能是其新一轮的总统执政生涯。普京有条件志存高远。
再往回看,从2011年9月24日时任总统梅德韦杰夫在统一俄罗斯党第十二次代表大会上提议由普京作为该党候选人参加新一任总统大选,到2012年3月5日总统大选统计结果表明普京以绝对优势(63.6%)在第一轮选举中直接胜出,世人终于明白,普京的王者归来,原来完全是普京团队在宪法允许框架内精心设计与运作的结果。普京重返克里姆林宫可谓有备而来。
志存高远,有备而来,人们有理由对普京新政寄予厚望,起码可以有所期待。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俄罗斯的政治、社会、军事,尤其外交等领域出现了一些可圈可点的变化,普京新政的践行乃至成效在这些领域得到了初步的展现。然而,经济领域呈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作为国家综合实力的基础,又恰是当下俄罗斯作为大国的短板,经济领域本应发生更加积极的变化,但实际情况却是截然相反,普京新政与俄罗斯经济颓势不期而遇。
如何看待普京新政下的俄罗斯经济颓势,这肯定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争议极大的问题。我愿意以冷静观察、认真梳理、深度思考的态度,积极参与对这个问题的讨论。
(一)从“三个比较”看颓势
笔者所说的当下俄罗斯的经济颓势,集中表现为普京重返克里女母林宫以来,以GDP反映的经济增长速度的明显下降。我们参照表1的数据,通过比较的方式,说明俄罗斯经济颓势的客观存在及其不容忽视的严重性。
首先来看俄罗斯的自身比较。
考虑到2009年全球范围内的经济衰退及共同别、地区之间的差异主要来出于世界金融危机这一突发事件的影响,以下的比较分析故剔除这一年份。这样,2008-2012年期间俄罗斯GDP的年均增长率为4.3%,可以理解为“中速”。
回眸过去,在普京首轮担任两届总统的八年中(2000-2007年),俄罗斯GDP年均增长率为7.2%,留下了经济高速增长的记录。然而,普京这次重登总统宝座伊始,即从2012年下半年起,俄罗斯的经济增长明显放缓,第3季度的增速为3.0%,第4季度为2.1%,初步显示出与中速增长说“再见”的迹象。到了2013年,GDP增速继续下降,仅为1.3%,彻底跌进了“低速”的轨道。至于眼下的2014年,山于出现了乌克兰危机以及由此引发的西方对俄罗斯制裁这一新的复杂因素,俄罗斯国内外的预测纷至沓来,最悲观的预测为负增长,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预测是0.2%。可以肯定,即使在最幸运的情形之下,俄罗斯2014年度的经济增速也一定是低于2013年,也就是说,充共量也不过将继续定格在“低速”的框架之内。
普京在其头两届总统任期中取得了经济高速增长的辉煌业绩。“梅普组合”时期,仅就世界金融危机的严重影响这一因素而言,俄罗斯经济增长降为中速已经就在情理之中。踌躇满志的普京新政却与经济增长陷入低速轨迹的重合几乎是天衣无缝。无论怎么说,这首先注定是个问题。
据笔者的掌握,目前俄罗斯学界对本国近期发生的经济增速的明显下降有三种不尽相同的概括性表述:一是表述为“停滞”,二是表述为“放缓”,三是表述为“滞胀”。“停滞”的表述容易引起“零增长”的误解,事实上俄罗斯经济毕竟还不是原地踏步;“放缓”的表述乍看起来比较贴切,但仔细推敲就会感到不够严谨,比如说,经济增长从高速降到中速,如同从中速降到低速一样,也可以用“放缓”来描述,而这两种状态下的“放缓”显然不是一回事情;“滞胀”的表述更不准确,因为与事实不符,本文对此问题的辨析将多有涉及。正是基于以上三种表述均有明显的欠妥之处,笔者反复斟酌才选用了“颓势”这一概念。用经济颓势描述在俄罗斯已经出现并可能延续的GDP增长率明显下降这种状态,相比之下似乎更为恰当,不易产生大的歧义。
再来看与世界平均增速的比较。
在剔除2009年之后的2008-2012年期间的四个年份中,有三个年头俄罗斯GDP的增长幅度高于世界平均水平。从这一点看,“梅普时期”同时也是世界金融危机以来,俄罗斯的经济表现尚可。
然而,到了2013年,GDP的世界平均增速为2.2%,比同年俄罗斯经济1.3%的增幅高出了近1个百分点。谈到2014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对全球经济平均增幅的预测为3.4%,很有可能要比俄罗斯经济的增幅高出3个百分点。
最后来看与发达国家的比较。
2008-2012年(2009年仍被剔除),俄罗斯的经济增长不仅各个年份均高于发达国家的水平,而且其GDP平均4.3%的增幅是发达国家GDP平均1.7%增幅的倍数有余。可见,这一阶段俄罗斯对发达国家经济增长的比较优势十分明显。
可是,2013年俄罗斯GDP的增速与发达国家的水平相同,其曾经拥有的明显的比较优势不复存在了。不仅如此,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对发达国家2014年经济增长率为1.8%的预测,俄罗斯又将进一步由没有优势变为处于劣势。
与自己相比的结果,可谓“没想到”。如果说俄罗斯的经济增长由高速阶段转入中速阶段是俄政府预料之中的事情,也被认为是可以接受的话,那么,其经济增长由中速降为低速,则完全出乎官方的预料。在2012年12月14日俄罗斯经济发展部发布的《俄罗斯2013-2015年经济社会发展预测》中,2013年GDP的增长预期为3.6%,只是到了2013年10月,才将其预测值作出了较大幅度的下调(1.8%)。2014年年初,俄罗斯央行给出的当年增长预期为2.0%,年中,也理智地作出了下调(1.5%-1.8%)。面对普京重返克里姆林宫后提出的治国理政的一系列宏伟日标,俄罗斯经济却出现如此低迷的增长态势,局面真是很尴尬。
与世界平均增速相比的结果,可谓“没面子”。2001年高盛证券公司首席经济学家吉姆·奥尼尔创造出“金砖四国”(BRICs)这一如今已是家喻户晓的概念,其中一个重要的内涵在于,包括俄罗斯在内的这四个规模较大的国家,其经济增长不仅大大地快于西方发达国家,同时也明显地快于全球范围内国家和地区经济增长的平均水平。此后又开始广为流行的“新兴市场国家”概念,一定意义上可被视为金砖国家这一概念的扩展版,因为它把数量更多的拥有后发增长优势的国家囊括其中。由于曾经拥有经济增长的速度优势,俄罗斯荣耀地成为金砖国家中的一员,自然也是新兴市场国家中的一个重要代表。然而今天,我们并没有去作俄罗斯与这两个概念之下的国家的经济增速的比较(那显然会使俄罗斯更惨),而是与世界平均增速比,其结果都使仍然享有金砖国家和新兴市场国家美誉的俄罗斯大跌眼镜了。
与发达国家相比的结果,可谓“没理由”。2009年俄罗斯经济负增长7.8%,是在世界金融危机中受到打击最为严重的国家之一。我们注意到,当时俄国内舆论并没有因此而对其政府给予特别严厉的批评或者问责,而是在政府的因势利导之下,比较迅速地形成了必须转变经济发展方式、进而减轻外部依赖压力的共识。2010-2012年,西方发达国家经济复苏乏力,对俄罗斯经济增长的负面影响仍然很大,这种情况下俄罗斯用了三年时间恢复到了危机前的经济水平,国内上下普遍的自我感觉还算良好。而2013年以来发生的事情可是不同于以往了,一方面俄罗斯经济出现了新世纪以来前所未有的低速增长,而另一方面,西方发达国家的经济形势却出现了趋好的迹象。俄罗斯从西方经济拖累自己的角度找理由已经不再充分,正如普京在2013年12月所作的每年一度的总统国情咨文中所言:“我们正在经受世界金融危机后果的考验,但应该直言不讳地说,经济放缓的主要原因不在外部,而是在内部。”
“三个比较”的客观结果以及反映出的“没想到”、“没面子”、“没理由”,从不同的角度说明了当下俄罗斯经济颓势的严重性。
(二)换两个角度看颓势
俄罗斯是一个转型大国,无论历史与现实问题,抑或内部与外部情况,都异常复杂。基于此,要做到客观、准确地把握普京新政以来俄罗斯的经济形势,既需要正视以GDP反映的其经济增长速度明显下降这一基本事实,同时也有必要切换角度,对与之相伴的另外两个基本事实给予应有的关注。
在表2中,我们给出了关于俄罗斯宏观经济方面除GDP增长率之外的最主要的五项指标,即通胀率、失业率、财政盈余或赤字、负债率和国际储备。和之前对其GDP增速的观察与分析一样,这里也将采用2008-2014年期间的动态的比较方式。
我们首先把通胀率和失业率两项指标合在一起观察和讨论。表2显示,世界金融危机前俄罗斯的通胀率是两位数,之后反而是一位数,而且普京重返克里姆林宫以来,这项指标没有恶化,反而趋好。再来看失业率,世界金融危机集中爆发的2009年以及2010年,俄罗斯的失业申较之危机前的2008年分别高出2.1个和1.1个百分点,而之后的年份中,失业率一路走低,而且近年来创下了低于6%的从未有过的纪录。由此可见,世界金融危机以来俄罗斯的通胀率和失业率这两项指标表现不俗。究其原因,与其说来自政府的反危机政策措施较为得当,不如说源于政府在危机条件下作出的关于国家类别的划分。笔者对此曾经有过专门的讨论。概括地说,俄罗斯智囊和政府高层把危机前宏观经济基本稳定、低通胀、温和财政赤字的诸如美国、日本和大部分欧洲国家归为一类,认为这类国家在世界金融危机之下的主要任务是避免陷入1930年代的大危机、大萧条境遇;另一类是诸如俄罗斯这样的危机前在宏观经济稳定方面存在严重问题、且经济增长缺乏稳定与持续基础的国家,认为其在危机中的主要任务是避免出现1970年代的“滞胀”,当务之急是解决抑制通胀和过度失业问题。正是这一认知,决定了一个时期以来俄罗斯经济政策的基本取向。至于政策实施的结果,说俄罗斯经济出现了“滞”,尚可说出现了“胀”,显然不符合实际。
财政盈余或赤字、负债率、国际储备三项指标,可看作是从不同角度反映国家掌握和运用资源的能力。表2显示,俄罗斯的国家财政预算从2011年起转赤字为盈余,普京新政以来,继续保持着财政盈余这一势头;俄罗斯联邦层面的负债率基本上没有变化,是当今世界大国中负债率最低的国家;俄罗斯拥有的国际储备在世界金融危机的背景下不减反增,而且2012年、2013年两年保持在超5000亿美元的高位上。
上述情况与分析表明,尽管普京新政以来俄罗斯的GDP增速明显下降,但其宏观经济形势总体上是稳定的,可控的;换言之,近年来在俄罗斯出现的是在宏观经济基本稳定和可控条件下的经济增长颓势。
2008年2月8日,做了两届总统、即将卸任的普京,在俄罗斯国务委员会扩大会议上发表了最后一次国内外都特别关注的总统报告。报告一方面充分肯定了新世纪以来俄罗斯在各个领域所取得的来之不易的不菲成绩,汇集到一点就是,“俄罗斯作为一个强国,又重新回到了世界的舞台上。”另一方面,报告明确指出了俄罗斯经济面临崭新发展阶段存在的致命问题,即“我们尚未摆脱惯性地依赖能源原料的发展版本……沿着这个版本,我们就不可能在提高俄罗斯公民的生活质量方面取得应有的进步。更有甚者,我们势必不能保障国家的安全,也不能保障国家的正常发展,势必将使国家的存在本身受到威胁”。当时给人的感觉是,在普京的倡议或者要求之下,俄罗斯大有立即启动转变经济发展方式之态势。然而,几个月之后爆发的世界金融危机,使梅普组合不得不现实地应对眼前,创新发展方式的命题被搁浅。
2012年,俄罗斯经济恢复到了危机前的水平,俄罗斯当下最著名的经济学家之一马乌(B.May),把这一年称之为“拐点”,并进一步阐释道:“2013年,俄罗斯已经步入社会经济发展的新阶段。现在可以确信地说,过去延续了几乎12年(1999-2012)的恢复性的高速增长阶段结束了。2009年的经济衰退没有终止恢复性增长模式的作用,而是相反,为使经济尽快达到危机前的水平,延续了这种模式的存活时间。”从马乌的观点和言论中可以体会到这样三点:第一,世界金融危机以来俄罗斯经济的所谓中速增长,原来如同过去的高速增长一样,仍然是依靠传统发展模式作用的结果;第二,2012年俄罗斯经济基本恢复到危机前水平之时,恰是其步入发展模式“转型拐点”之日;第三,步入“转型拐点”,意味着经济发展传统模式的作用开始弱化,而新模式的创建过程不过仅是开始,于是,经济增速的下滑难以避免。
由此可见,当下俄罗斯的经济颓势,还不仅是宏观经济基本稳定下的经济颓势,同时又是发生在转型拐点时刻的经济颓势。如果说前一种情形之下的经济颓势表明俄罗斯经济并非一团糟的话,那么,后一种情形之下的经济颓势就更应该引起我们的理性关注,或许,进入转型拐点出现经济增速下降符合一般规律。
(一)从“三驾马车”看原因
投资、消费、净出口,是拉动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我们对俄罗斯近年来经济增长明显下滑原因的分析,首先就从这里入手。
先来看投资。
俄罗斯的固定资产投资率(固定资产投资对GDP的占比)偏低是个老问题,进入新世纪至世界金融危机前的2000-2007年间,这项指标的平均水平仅为18.5%,而后的2008-2013年间有小幅提升,为21.6%。然而,要是看固定资产投资增长率(固定资产投资增量自身的比较),世界金融危机以来俄罗斯的情况则是比以前悲观了,2008年为9.5%,2009年负增长为-13.5%,2010年为6.3%,2011年为10.8%,2012年为6.6%,2013年负增长为-0.8%,而这之前的数年中,俄罗斯的固定资产投资增长率大多保持了两位数的水平,个别年份甚至在20%以上(如危机前的2007年为23.8%)。
可以看到,世界金融危机以来俄罗斯有两个年份出现了固定资产投资负增长的现象:一个是2009年,另一个是2013年,其中,2009年的负增长尤为严重。俄罗斯著名经济学家阿甘别吉扬认为:“投资是未来的积蓄,未来的经济增长速度取决于今天的投资水平。投资对经济增长速度的影响区间为3-4年,就是说,2009年投资的锐减,导致了2013年经济增速的锐降。”
谈到俄罗斯投资不足的话题,还必须提及资本.的“流出”与“流入”。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以来俄罗斯年均资本外逃数额高达600亿美元左右,累计超过4700亿美元,相当于俄罗斯GDP的1/4。至于眼下的2014年,由于受乌克兰危机的影响,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预测,俄罗斯资本外逃的数额将升至1600亿美元左右。这是资本流出方面的情况。再来看资本流入方面的问题,一是表现为进入俄罗斯的外资数量迄今有限,2000年才过百亿(109.6亿美元),2007年才过千亿(1209.4亿美元),历史最高点的2011年也不过只是接近两千亿(1906.4亿美元)。二是表现为外资中的外商直接投资占比呈明显下降的趋势,2000年为40.4%,危机前的2007年为23.0%,2013年为15.4%。俄罗斯资本“流出”与“流入”方面存在的这些问题,无疑进一步加重了投资拉动经济增长乏力的矛盾。
再来看消费。
俄罗斯自新世纪进入经济恢复增长期以来,消费在GDP中的占比从未低过60%,最高年份接近5%,世界金融危机之前的2000-2007年,该指标的平均水平为66.2%,而后的2008-2013年不降反升。为69.4%。“可见,俄罗斯是一个以消费拉动经济增长占主导地位的国家,表面看上去,与西方发达国家的经济增长类型很相似。
然而,深入观察则不难发现,在俄罗斯的消费方面至少存在两个突出的问题,进而导致消费实际产生的拉动经济增长的效应大打折扣。一是工资的增长快于GDP的增长和劳动生产率的提高(见图1)。这个过程始于普京担任总统职务的第四个年头,即2004年。在“过去四年经济总体上是以不错的速度发展”、“多少年来俄罗斯首次成为一个政治经济稳定的国家”的基础上,普京转向大力强调改善民生,提出“要让百姓上得起学、看得起病、买得起房”,“要大幅度地提高人民的福利水平。”注重改善民生,不断增加百姓收入,这无疑是完全正确的,但实际工资水平的增长长期快于GDP的增长和劳动生产率的提高,这无论如何不能被认为是科学的。图1显示,世界金融危机背景下俄罗斯曾一度出现工资与GDP和劳动生产率趋于同步变动的态势,然而,2012年以来又重新明显地拉开了距离。
二是消费信贷导致的居民可支配收入中贡献给银行的部分过多。近几年来俄罗斯的消费信贷增长较快,2012年的增幅超过40%,2013年的增幅接近30%,目前的累积余额约为100亿卢布,相当于GDP的13.5%,支付给银行的消费信贷的利息约占居民可支配收入的12%。美国居民消费信贷的利息支出约占其可支配收入的11%,俄罗斯与之比较似乎很雷同。但还需比较的另一点是,美国消费信贷占GDP的比重要比俄罗斯高得多,约为80%。俄罗斯消费信贷的主要问题是利率高(年均17.5%)、期限短(平均不到3年),这种情形之下,消费信贷愈是发展,意味着居民的可支配收入愈是缩水。
最后来看净出口。
关于俄罗斯的净出口问题,我们简要指出以下三点。第一,俄罗斯净出口在GDP中的占比2000年为20.1%,2005年为13.6%,2010年为8.1%,2013年为5.9%,显而易见,净出口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是直线下降的,目前跌至历史最低点;第二,俄罗斯石油、天然气等能源和原材料在其出口总额中的占比2000年为53.8%,2005年为64.8%,从进入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起,一直稳定在70%稍余的水平上(2010年为71.6%,2011年为71.1%,2012年为71.3%,2013年为71.6%),即能源、原材料的出口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是直线上升的,但2010年以来已处于峰值阶段;第三,一方面能源和原材料在出口中的占比直线上升,另一方面净出口对GDP的占比直线下降,这或者是因为俄罗斯的进口在不断增加,或者是由于俄罗斯除石油、天然气和原材料以外的产品出口减少所致。实际情况是二者兼而有之。于是,一方面改善结构进而增加出口,另一方面发展自己进而实现进口替代,正在成为俄罗斯旨在提升净出口拉动经济增长作用的基本举措。
综上,可以认为:投资与净出口是拉动俄罗斯经济增长“三驾马车”中的两个短板,是导致近年来俄罗斯经济增速下滑的最为直观的显性因素;消费在“三驾马车”中对于俄罗斯的经济增长是至关重要的,但所存在的工资增长过快、消费信贷成本过高等隐性因素的负面影响日益放大,降低了消费拉动经济增长的实际作用。看来,当下俄罗斯经济颓势的发生不是偶然的,是其以前恢复性增长过程中累积的多种矛盾综合作用的必然结果。
(二)从稳定与增长的权衡取舍看结果
既有稳定的宏观经济形势,又实现较快的经济增长,这显然是各国政府都梦寐以求的最为理想的目标。然而现实当中不可能总是如此美妙,政府经常面临在稳定与增长之间进行权衡取舍的考验。本文所关心的是,一个时期以来俄罗斯政府在稳定与增长之间做出了怎样的权衡取舍?原因何在?结果怎样?其实我们已在讨论俄罗斯的经济颓势,说明我们已经知晓结果如何了。不过,真实了解前两个方面的情况,即做出了怎样的权衡取舍,原因何在,就会对其结果不仅知其然,而且还将知其所以然。
在普京总统的头两个任期中,俄罗斯政府开创出了宏观经济形势基本稳定的局面,与此同时,实现了经济的恢复性较快增长。世界金融危机之后,直至普京复任总统以来,俄罗斯经济发展的内外部条件与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无论稳定还是增长,都遭遇新的严峻挑战。立足现实,着眼未来,俄罗斯举国上下热议现代化经济发展道路。据笔者的观察与了解,经济发展部提出的三种方案和著名经济学家亚辛提出的“两类、三种”方案,受到国内外舆论关注的程度最高,也最具权威性和影响力。
我们这里不去面面俱到地辨析不同方案之间的差异,只是提出方案争议中最大的焦点问题,即是实施谨慎的货币、财政政策以确保宏观经济的稳定,还是动用货币、财政等手段刺激社会总需求,进而促进整体经济的较快增长。从西方发达国家看,后危机时代选择后一种方案的国家居多,如美国自2008年年末以来已经实行了四轮量化宽松货币政策,日本、英国、欧元区等国家也步其后尘。俄罗斯与之不同,迄今政府一直坚持稳妥、谨慎的宏观经济政策。货币政策方面,继续在为全面实施通货膨胀目标制进行准备。财政政策方面,依旧强调预算收支平衡的总原则,加之突出强调通过预算公开等途径提高预算的效率。俄罗斯学界对政府的这种态度与做法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阿甘别吉扬是反对意见的典型代表,他说:“所有现行措施都是试图减少货币量以降低通胀,即所有措施都是反经济增长的,正是这些措施在不断地将经济往下拖。”马乌是政府宏观经济政策支持者的典型代表,他说:“在发达国家经济增长速度逐渐得到恢复的时候,俄罗斯开始盛行不计代价地去‘追赶""""""""或者去‘赶超""""""""的思想,这是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最主要的经济政治风险。”
普京治下的俄罗斯精英决策层缘何一以贯之地在稳定与增长的天平上偏重于前者,以至于在普京新政以来增长不景气的境遇之下依然如此?在笔者看来,这主要是由以下三个方面的考虑所致。
第一,基于国际经验的借鉴。
1929-1933年的大危机催生了凯恩斯主义的问世,其政策着力点是解决经济周期中的衰退问题,或者说,主要是给抑制衰退、促进增长开药方。20世纪60-70年代发生的“滞胀”则表明,在资本主义世界中,经济增长与宏观经济稳定两个方面同时出现了严重问题。在此背景下,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的宏观调控出现了两个新的变化:一是凯恩斯给这些国家添加的政府那只“看得见的手”,不再只是局限于经济增长事宜的调控,而是拓展到宏观经济稳定的领域,形成了“经济增长、抑制通胀、促进就业、保障国际收支平衡”这一当代的宏观经济调控体系;二是应对“滞胀”出台了两步走的治理策略,即首先通过解决物价居高不下和过度失业等问题,在1980年代先是倾力走出了“胀”,实现了宏观经济的基本稳定,之后,再集中采取系列措施促进经济增长明显提速,于90年代走出了“滞”,进而迎来了所谓的“新经济时代”。无疑,作为俄罗斯这个市场经济后来者的国家的领袖,普京和他的决策团队认真借鉴了西方宏观调控中稳定与增长综合考量这一成功的经验,而且,针对本国市场经济的发育尚不成熟这一现实,更是欣然将稳定重于增长的理念付诸实践。
第二,基于历史教训的汲取。
在笔者阅读文献以及跨国学术交流的过程中看到这样一种情景:俄罗斯的一些大牌专家、学者乃至重要官员,竟然把今日的俄罗斯同昔日戈尔巴乔夫时代的苏联相提并论,认为二者极具相似之处。所指的是,1980""""""""年代初期,西方国家经济萧条,人气低落,而苏联保持着3%左右的经济增长,更重要的是物价稳定,就业充分,财政平衡,外债很少,似乎“风景这边独好”。然而到了80年代中期,西方世界的经济结构调整开始奏效,经济增速超越了苏联。这时,年富力强、踌躇满志的戈尔巴乔夫不甘示弱,提出“加速”战略,动用包括发行国债和搞赤字财政等一系列手段刺激经济的增长。但好景不长,1989年不仅开始出现经济衰退,而且还发生了数十年不曾有过的剧烈的通货膨胀等宏观经济严重失控的现象,拉开了苏联解体的序幕。至于今日,他们认为,美欧等发达国家在经历了危机中几年的经济衰退后已经开始复苏,俄罗斯的应对方式绝不可以重蹈覆辙,必须首先守住来之不易的宏观经济稳定这个底线,在此前提下,加快经济结构调整的步伐,以创新驱动实现经济增长。看来,“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不仅在中国,而且在俄罗斯也同样是真理。
第三,基于当下国情的考虑。
普京总统在他的每一个任期中都注重突出工作重点。第一个任期时,面临近十年的“产量下降”,中心工作是修复国家权力,整治国家秩序,进而迅速开启国民经济恢复性增长的进程。进入第二个任期,为进一步体现“强国富民”的治国理念,在继续促进经济快速增长的同时,把住房、教育、医疗、就业、社保等民生工程纳入政府的主要工作日程。第三个任期以来,经济工作仍为重申之重,但在出现恢复性增长已经走到尽头、今后的发展必须依靠制度创新和增长模式的根本转变等一系列新的复杂因素情况下,俄罗斯政府事实上并没有急于给经济增长发力,而是谋划做长线,当下的工作着力点是为创新型国家经济打基础。与之不同的是,基于地缘政治、战略需求、大国博弈等多方面的考虑,这段时间里普京治下的俄罗斯在外交领域则是主动发力。先是在2013年,向斯诺登(Edward Snowden)提供庇护,成功迫使美国放弃对叙利亚的轰炸;而后,在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中,普京团队称得上运筹帷幄,没动一枪一炮就收回了克里米亚。不难看出,普京新政的国家治理注重轻重缓急在打组合拳。
以上关于普京治下的俄罗斯政府在稳定与增长二者中偏好前者及其缘由的分析,可以丰富基于“三驾马车”观察视角的认知,即一方面当下俄罗斯经济颓势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另一方面,这并不意味普京当局对此已经无能为力。
(一)俄国内外的主要看法
最近几个月来,美、欧等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开始奏效。首先是资本外逃严重,估算全年将达到1000亿美元左右。资本外逃引致卢布贬值,尽管俄政府拨出了近400亿美元外汇储备用于维持卢布的汇率,但2014年以来卢布对美元的汇率还是下滑了20%。卢布贬值又引致通胀的连锁反应,2014年上半年的通胀率为4.8%,而全年的水平将被拉升到8%左右。近期油价降幅较大,已在每桶85美元以下,年均值约为100美元左右,尚处在俄政府原来预期和有效应对的范围之内。
俄罗斯国内外对其经济走势的关注程度在提升。一个比较一致的看法是,西方制裁还将持续,俄罗斯的对外政策并不会因制裁而发生变化;但制裁不可能打持久战,因为制裁是一把双刃剑,尤其对于欧盟国家来说,负面效应尤其明显。
基于此,俄政府以及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目前主要是对今后两三年的俄罗斯经济增长进行预判。世界银行已于2014年9月份下调了对俄经济增速的预期,将2015年的增速从1.5%降至0.3%,2016年的增速从2.2%降至0.4%。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对俄2015年经济增速的最新预测值为0.5%。俄经济发展部的预测也在下调,相比之下乐观一些,即2015年的增速由2%下调为1%,2016年由2.5%下调为2.3%,2017年由3.3%下调为3%。
关于俄罗斯经济中长期的演化态势,俄罗斯国内,尤其国际舆论,议论在升温,争议比较大。例如,美国前助理国防部长、哈佛大学教授约瑟夫·奈(JosephNye)不久前撰文认为,“俄罗斯终究是一个没落中的国家”;而英国城市发展委员会主席、“金砖之父”吉姆·奥尼尔不久前则写道:“俄罗斯目前正经历经济疲软,但没有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来证明,这种经济状况将永久存在。”
(二)值得关注的几个问题
俄罗斯的经济颓势已是现实,关注与争论的焦点是,这是短期现象,还是长期趋势?笔者在给出自己的看法之前,认为有必要首先提及以下几个值得引起特别关注的问题。
第一,颓势与转型的内在关联。过去人们谈论转型,主要关注的是体制、机制等制度层面的问题。后危机时代人们意识到,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变,原来也是转型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是转型深化的重要标志。回首以往的数十年,在俄罗斯,包括在中国,顺应市场经济潮流所发生的巨大的制度变革,在开放经济条件下充分动员并发挥出了本国资源禀赋的比较优势,极大地促进了经济的繁荣与发展,但是,其整体上的经济竞争实力却没有取得相应的提升,尤其在知识、技术密集型等高端领域,转型国家仍然明显地处在美欧等西方发达经济体的下风。世界金融危机的“倒逼”机制迫使俄罗斯开启了转变“传统发展版本”(普京语)的历史新进程,这既是旨在提高效率以及国际竞争力的重新配置资源的过程,也是在更高层次上推进和完善制度变迁的过程。俄罗斯经济的低速增长正是在转型深化这样一种过程的起步阶段发生的,从二者的内在关联视角审视问题,不妨把经济颓势看作为获取新一轮转型收益而付出的成本。
第二,资源丰裕条件下的转方式实为更难。普遍的国际经验已经证明,并且仍在继续证明,要根本转变传统上业已形成的经济增长方式,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今日的俄罗斯,又是在拥有十分丰裕的石油、天然气、矿产等宝贵自然资源的条件下从事经济增长方式转变的,这一点与中国等转型国家大为不同。如果说转方式本来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那么,资源丰裕条件下的转方式就更难,因为资源丰裕容易造成给转方式减压,又容易引起相关利益集团或明或暗的不配合,甚至阻挠。好在有普京这位强势总统的坚定立场与锐意推动,更为重要的是,有了世界金融危机惨痛教训换来的较为广泛的社会共识,我们对此可以拭目以待。
第三,创新发展中的突出特点是“增量”与“渐进”。人们通常把叶利钦时期的改革称为“休克疗法”,主要涵义是指以“激进”的方式打破“存量”。对比之下,普京复任以来创新发展的基本政策主张恰好相反,是要以确保稳定的“渐进”方式集中做好“增量”这篇文章。做增量包括许多方面,比如开发远东西伯利亚地区、建立“欧亚经济联盟”等,就是通过扩大国内外市场的空间来做增量。但最为主要的方面是,通过政府通盘的设计、组织和推动,实施国民经济的“再工业化”,以打造出具有较高科技含量的经济增长新领域,实现经济的多元化,进而切实减轻对原料经济模式的过度依赖。当前,中国是产能过剩,俄罗斯是产能不足,做增量符合俄罗斯国情。俄罗斯在一些基础研究以及应用技术领域具有不可小视的实力,定位在高科技水平上做增量,也应该是有条件的。关键问题在于投资,如前所述,这是俄罗斯经济增长中最大的短板。普京对于解决这一问题高度重视,在他就职当日签署的“总统命令”给联邦政府下达的五项核心指标中,有两项就是分别直指增加投资(到2015年投资额增加到占国内生产总值的25%,到2018年增加到27%)和改善投资环境(在世行营商环境指数排名中,要从2011年的第120名上升至2015年的第50名和2018年的第20名)。在2013年年底所作的国情咨文中,普京总统又强调指出:“到2015年,为商业营造良好环境的法律和法律基础应该大体完成。从2014年起,将俄罗斯地区投资状况进行全国排名,这种排名将成为各联邦主体落实国家经营活动倡议评估的一种机制。”
第四,拥有刺激经济增长的政策空间。2008年爆发金融危机后,美国财政赤字连续五年超万亿,直到2013财年才开始有所好转,欧元区各国削减财政赤字的努力也仍在继续,而俄罗斯则连续三年保持着财政盈余的纪录。目前美欧等西方国家公共债务对GDP的占比少的也接近100%,日本最高,超过200%,而俄罗斯一直保持在15%以下。美、欧、日等发达国家面临的另一个艰巨任务是经济的杠杆化,就连中国的杠杆率也创下了历史最高,超过了200%。相比之下,俄罗斯在这一方面的压力比较小。还有必要提及的是,俄罗斯的政府购买对于拉动经济一直起着不小的作用,如果说过去主要用于养老、医疗、教育等关乎百姓福利的社会项目,现在则开始流向生产领域,尤其明显加大了对军工领域的支出,普京总统在2013年的国情咨文中曾这样描述:“未来十年,国家军工企业接到的订单将使其满负荷地运转。”从这些情况看,俄罗斯拥有刺激经济增长的保留手段。
第五,“给我20年,还你一个奇迹般的俄罗斯!”这是普京2000年年初任总统时引用历史名言作出的承诺。无论听其言,还是观其行,普京的复出都应了本文开头的一句话:“有备而来,志存高远。”奇迹般的俄罗斯,就是普京的俄罗斯强国梦。在其“千年之交的俄罗斯”一文中,普京就为强国梦的核心要义定下了基调:有效的经济、高水平的人民生活、可靠保障国家安全和捍卫国家利益的能力、强大的军事。经济为优先,是基础,当普京2008年年初即将任满两届总统离开克里姆林宫的时候,他在所作的《关于到2020年的发展战略》报告中,将“有效的经济”进一步界定为“创新型国家经济”。现在的普京新政,就是要在具体实践中打破常规,开辟出经济发展的新局面。可以想象,作为经历两届八年总统生涯从而具有掌控和驾驭宏观经济丰富经验、又有一届四年总理体验从而深度了解经济细情的普京,对于业已出现的经济颓势的宽容一定是有限度的。
(三)我的几个基本观点
第一,近年来俄罗斯经济呈现小的增长颓势,既是以往经济发展中诸多负面因素作用的结果,也是普京新政启动转变传统发展模式进程的产物,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来的是发展中的问题,不宜简单地将其视为经济网局。
第二,从经济过程、政治诉求、社会承受力以及国际舆论等多个角度考虑,当然还包括考虑普京总统必将再度争取连任这一尤其重要的因素,可以预判,俄罗斯经济的增长颓势虽然不是短暂的,但也不大可能是长期的。
第三,斯大林以后的苏联就曾热议过转方式、调结构,也做出过一些具体的尝试,但都无果而终。今日俄罗斯能否真正有效地解决这个老问题,应该说并不乐观。但有必要指出的是,整个世界范围内,既拥有丰裕的自然资源,又属于创新发展类型的大国,事实上迄今只有美国一家。自然资源丰裕的俄罗斯,在普京治下开始朝着创新型国家的方向努力,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小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