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与著述是人类文明进化的两种载体,二者都是书写历史、表达思想、承载智慧的重要依托。古人除了留下文物这一“无声的历史”之外,对于经典著作这一“不灭的思想”的书写与传承,也尤为看重。孔子曾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治学应以承续传统、尊奉前贤为要,即便有专书示人,也只敢谦称作前人羽翼,为往圣注脚,而不能稍有妄作妄断,恐失古人垂训之真。《左传》将“立言”、“立德”与“立功”并称为“三不朽”,“立言”之要,唯在著书立说一事上,能随时恪守“言得其要,理足可传”的治学态度。审慎对待借用笔之于书的方式传播其学术思想,对其文字千锤百炼,对其观点往复辩证,方才有那些“其言虽久不废”的经典书籍流传后世。
但学术著作并非都要或都会被赋予开启人类心智、承载人类文明的远大意义。相反,有时候透过书籍的出版与传播,能够感受一个时代学术的无奈与无力。比如,清代饾饤考据之学大兴,随之而来的便是汗牛充栋的学术著作,其中不乏人云亦云、东拼西凑的抄袭品,即便像纳兰性德、徐乾学、戴震、俞樾这种名躁天下的大学问家也有“盗窃他人撰述,以为己书”的情事。至于爱新觉罗·弘历,尽管其笔耕不辍、诗集等身,但也未能因为他皇帝的身份而使后世记住他的“文采”。而更重要的是,知识分子的声音总是特定时代的如实写照。如龚自珍所言,“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这其中既彰显了知识分子退而求其次的卑琐感,也反映了学术表达在特定时代的异化。可以说,透过学术著作的评价,往往能真实地反观一个时代的精神诉求,而一个时代对于“立言”的理解与想象,往往又体现着这个时代学术著作的整体水平。
换言之,知识人思想的传播不应与刻板的图书评价制度有太多的牵扯。有些人著作等身,不过徒为“从印刷厂到纸浆厂”的无用功,有些人终其一生著作寥寥,其思想光芒却能“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有些著作全为溜须拍马的逢迎、应景之作,却因识得时务而颇受官方“赏识”,大为行销,而有些著作虽千锤百炼,却鲜有人问津;有些著作誉称“填补学术空白”,其实不过是些东挪西借、瞒天过海的抄袭之作,有些著作虽然“有时而不章,有时而可商”,但其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却显而易见。所谓的经典,即意味着其权威性是建构在对“真理”的寡占上,并仰赖“真理”的权力,保护着它的历史记载、哲学思考的绝对合理性存在。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经典的形成是文明选择的过程,而并不仰赖何种图书评价制度。
学术著作的出版发行,既是文化传播的方式,更是一种逐利的行为,它兼有市场运作与政府管控的色彩,对学术著作出版体制的评价不可一概而论。民国时期的商务、中华、大东、世界等书局,无一不是股份制的民营书局,这些“在商言商”的图书出版社虽然以占据市场、寻求利益为目的,但却能在出版标准上慎之又慎,恪守出版商的独立与尊严,在那个私力能主导学术出版的年代,知识分子却以他们的学术良知诠释着图书出版对中国近代化的意义,张元济、夏瑞芳、陆费逵、王云五等一大批优秀的出版人前赴后继,书写了一段辉煌的近代中国出版史。而反观今天,图书出版界却出现了一些不伦不类、颠覆传统出版观念的现象:“出书”已经开始步“发论文”的后尘,量产化、快餐化、剽窃成风,为应付课题、职称、评奖,图书出版早已成为钱书交易,著书果真变得“只为稻粱谋”。
尽管今天的图书出版在学术评价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但已经很难回答究竟有多少人著书、出书的目的,不是为了完成所谓的“科研任务”,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品尝评价的苦果,掉入自己设计的陷阱中。任何东西一旦批量生产,便会良莠不齐,甚至导致劣币驱逐良币,从而也就很难再出精品;对一个东西的评价只依靠分门别类的等级制度,其结果往往是滥竽充数之流大行于世,而使真正的经典湮没沉沦。显然,学术著作也难逃这些规律。古今中外,对经典著作的定义不能依赖简单的评价体系,不管这种评价体系宣称其是如何的科学、公平、精良,都无法客观地反映学术图书作为知识传播载体的真实面向。一个时代的著作是这个时代人们智识与思想的总结,它们是否能够泽被当代、传颂后世,唯一的办法就是留待历史与时间去检验。
酒只有越酿才越香。梵高的《日出》、安徒生的《童话》、费马的《数学论集》等,这些作品在作者生前都不见经传、默默无闻,只有等到作者身死之后才大行于世。今天学术评价制度的任务,不是要设计出条条框框来桎梏研究者的创造力,而是唤起知识人的群体记忆:要想在这个时代再创经典,就要学习前人平心静气、千锤百炼、厚积薄发的治学态度,需要“板凳愿坐十年冷”的毅力,“动手动脚找东西”的磨炼。正如小说家卡夫卡所说的,“为了我的写作,我需要孤独,不是‘像一个隐居者’,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而是像一个死人。写作在这个意义上是一种更酣的睡眠,即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