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初,美国遭受金融危机重创,当时我在纽约与美国一些金融家和智库人士讨论世界经济形势走向。欧亚研究所所长布雷默问我,怎么看世界经济格局变化?我回答说,变化太快,还很难看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美国金融体系或者说美元体系一定出了问题。
当前,美国经济总量按汇率计算占全球总额23%,中国为14%。如果按购买力平价(PPP)算,美国为16%,内地加香港是17%。美国进口占世界总量自2000年以来下降了三分之一,现在仅占12%。这些数字告诉我们一个事实:其他国家经济实力增强了,美国经济实力相对下降了,世界经济力量对比确实在发生变化。
然而,看全球金融体系则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现在事实上的“美元圈”(指美国和货币或多或少与美元挂钩的国家)占世界人口和GDP的比例都是60%左右。全球化在经济与金融领域产生的效果正好相反,经济上发展中国家GDP上升到占全球近40%,但是金融方面,美元体系的影响力根本没有变化。“美国特殊论”(Exceptionality)在世界金融中表现最突出。目前,华尔街投资银行占全球一半市场份额,美国各种基金管理着全球55%的资产,而十年前还是44%。
自上世纪70年代布雷顿森林体系垮台后,美元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一直维持至今。许多国家对这一体系表示不满,归纳起来主要存在三方面问题。
一是美元体系无法在不影响世界经济增长前提下,解决全球经济失衡问题,即经常账户顺差与逆差国家之间的矛盾。这个问题中美之间争论了很久,中国因为对美有大量贸易顺差而经常被指责为全球经济失衡的“肇事者”。目前,被这个问题困扰的是欧元区,德国和北欧贸易顺差国与南欧逆差国家关系持续紧张,出现所谓紧缩阵营和反紧缩阵营之严重对立。
二是滥发美元引起全球美元资金流动性过大,美元资金大进大出冲击不少国家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金融稳定。这比上面讲到的贸易顺差与逆差或者经济失衡问题更大、更危险。世界已进入金融资本时代,资本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世界经济的主导力量。你只要想象一下,电脑键盘敲几下,数十亿、数百亿美元资金就会瞬间在世界流动。国界对资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
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主要发达经济体采取货币宽松政策和超低利率,尤其是美联储、日本央行、欧洲央行“超量放水”和接近零利率政策,使全球资金流量大增,而且大多流向新兴市场和发展中国家。现在随着美联储结束量化宽松,并考虑加息,资金反向流出新兴市场经济体,加上美国开始进入强美元周期,新兴市场美元债务负担加重,资金迅速枯竭,已经引发部分国家货币急速贬值,财政赤字大增。
事实上,南非、土耳其、印尼、马来西亚、墨西哥等国政府债券中20%至50%为外国资本所拥有。这些资本只要美联储加息预期冒头,便哗啦啦地流出这些国家,回到美元的老家美国了。于是乎,发展中国家甚至欧元区国家都怨声载道,纷纷批评美国的货币政策只顾自己,压根不考虑其他国家的利益和全球对美元的依赖问题。然而,货币体系就是这么设计的。这就引出下面的问题。
三是美元和美元体系内在的不公正、不平等、不平衡问题。从1944年建立布雷顿森林体系到上世纪70年代尼克松总统放弃美元与黄金挂钩,该体系垮台,美元遂成为仅仅依靠美国政府信誉的纸币。但是,一直到现在,美元始终是世界的主要结算、支付、投资和储备货币。欧元1999年诞生,迄今因为欧盟一体化进展不顺,欧元区债务危机缠身,一路贬值,随时都有散伙的可能。日元在1985年《广场协议》后便一蹶不振。英镑虽然稳定,也早已日落西山。人民币发展势头很好,但毕竟刚起步,截至今年8月底升至世界结算货币第四位,但只占总额的2.79%。
欧洲国家和发展中国家都觉得美元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需要改革,国际储备货币多元化应该提上议事日程。作为全球经济金融政策协调的首要平台,G20和IMF都已经提出了分步走的改革方案,至今因为美国国会的阻拦而无法动弹。人民币加入IMF特别提款权(SDR)货币篮子也因美国态度暧昧暂无进展。中国出于帮助发展中国家建设基础设施筹集资金需要,也是为了弥补世界银行和联合国其他地区开发银行的资金不足,带头发起成立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AIIB)、金砖国家开发银行、丝路基金等金融机构,希望为世界提供公共产品,希望中国发展成果惠及其他国家,特别是周边发展中国家。
然而,这些举措并不能改变美联储领导全球金融体系的根本问题。美元既是一国货币,又是世界货币,而美国货币政策却不是由各国讨论决定的,这就是美元体系内在的失衡问题!
上述世界经济失衡、资本无序流动、广泛的美元依赖症这三大问题其实从美元体系建立以来就存在了,只是现在世界经济规模和美元资金流动性大大增加,各国经济和金融相互依存度又极高,大家或多或少都在用美元编织的这张大网之中。据统计,2008年金融危机至今,海外美元体系日益膨胀,其整体规模现在差不多是美国银行业的一半,而上世纪70年代只是10%。海外美元债权过去十年从占美国GDP28%上升至54%,占除美国外全球GDP比例同期也从11%升至16%。
如此大的海外美元市场,囊括了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发展中国家,这些年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庞大美元储备和资产。发展中国家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无非是担心,将来一旦出现区域乃至全球系统性金融风险或危机时,有足够的美元储备“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从以上可以得出结论:世界以美元主导的货币体系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亟需改革。
那么,面对美元体系内在缺陷和不足,究竟应该如何解决这些关乎世界各国利益货币体系问题呢?各经济体有必要从全球金融稳定和安全出发,把这张网的漏洞补上,把不那么牢靠的网线换掉,与时俱进,改革永远在路上。
有几方面事情需要着手去做:
一、从大的方面讲,重要的是积极推进全球治理体制的改革,特别是金融领域的治理改革,不能一拖再拖。2016年中国作为G20轮值主席将举办G20峰会和系列会议。应当发挥主场外交优势,主动设计,提出治理体制改革的中国思想、中国方案。同时,中国作为新兴大国,需要在G20、金砖国家组织、上海合作组织、亚欧会议、亚太经合组织等区域和全球性机构,推动对IMF和世界银行作为全球经济金融核心组织进行必要改革,以增加发展中国家的话语权,使全球治理架构和新世纪国际秩序更加公正、公平。
二、具体而言,需要对现有美元货币体系进行增量改革和存量调整,跟上时代步伐。首先是努力推动世界货币体系多元化,美元一家独大的局面需要逐步、有序调整。美元在可预见将来还会是主要储备货币,但是除了欧元、英镑、日元,人民币应该尽快进入IMF的SDR货币篮子;人民币、俄罗斯卢布、印度卢比、巴西里亚尔等货币的份额应提高;其次是大宗商品定价货币多元化应提上议事日程,人民币、卢布等也可逐步成为定价货币;再次是支持和鼓励AIIB、金砖国家开发银行、金砖国家应急储备安排、丝路基金、清迈倡议货币安排等新型区域和跨区域金融机构和安排的成长,使国际金融体系和融资系统更加多元、更富生命力;四是针对美国本土美元资金池和海外美元资金池两个资金池现象,主要经济体特别是拥有大量美元资产的国家,需要与美国进行协商,对海外美元资金池的安全做出合理安排,与美国本土资金池适当隔离,以减少美联储政策的外溢效应。同时确保各国在美国的美元资产安全,目前,美国财政部债券60%握在外国手里,约6.2万亿美元。目前美联储结束量化宽松和即将加息对发展中国家金融体系的冲击,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
三、现在,世界上有450个双边和多边自由贸易安排或者协定,各种组合繁多。自由贸易有助于促进各国间经济往来,自然是好事。问题是世界贸易组织(WTO)全球性贸易谈判如多哈回合谈了十几年依然推不动,各国已经失去信心,需要重振信心,积极推动。各种区域性自贸安排性质不可能一样,措施也有区别,终归是排他性的,相互会“踩脚”。
为此,各国需要仔细思考这种像“百衲被”似的区域和双边自贸协定,其无序和相互不协调并不符合全球整体利益,需要整合和相互协调。G20和联合国可以在这方面作些尝试,以拨动波澜不惊的世界贸易谈判的“死水”,使之起死回生。全球问题需要全球的解决办法,惟有同舟共济,才能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