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近平主席和奥巴马总统的华盛顿峰会距离现在快有两个月了。在期间,中美关系发生了一系列引人关注的事件:美舰进入中国人造岛礁12海里,蔡英文访日,朱立伦访美,以及最近备受瞩目的习马会。峰会对今后的中美关系起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作用呢?就这些问题,我们采访了华盛顿三位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
容安澜(Alan Romberg):美国史汀生中心(Stimson Center)东亚项目资深研究员兼主任。他曾在美国国务院工作长达27年,并担任美国外交官20多年。容安澜先生曾任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司的第一副司长,美国国务院负责公共外交和公共事务的第一副助理国务卿,美国国务院副发言人。容安澜先生曾广泛参与各种东亚事务的政策制定,包括担任日本处处长,在东亚政策规划处任职,在白宫国家安全事务委员会的中国事务处任职。他还被派驻到香港和台湾担任外交官。
包道格(Douglas Paal):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研究副总裁。包道格先生曾于2006年到2008年担任JP摩根大通国际的副董事长。2002年至2006年,他作为美国非官方代表担任美国在台协会台北办事处处长。1986至1983年,他在老布什总统任内担任亚洲事务部主任,之后担任高级主任及总统特别助理。包道格曾在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司任职,并在美国中情局担任高级分析员,并曾在美国驻新加坡和北京大使馆常驻。他经常就亚洲事务和国家安全问题演讲并发表评论文章。
芮效俭(Stapleton Roy):威尔逊中心基辛格中美关系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前创始主任。芮效俭先生出生在中国,并在那里成长到幼年,见证了抗日战争和之后的国共战争。芮效俭先生普林斯顿大学毕业之后,成为国务院的外交官,并在那里工作了45年,以职业大使(国务院的最高头衔)的头衔退休。
芮效俭大使在国务院的工作重点是东亚和前苏联事务。1978年,芮效俭大使参与了中美建交的秘密会谈。他曾在新加坡、中国(1991-1995年)和印尼担任大使职务。退休之前,芮效俭大使的最后一项职务为负责情报和研究的助理国务卿。
1,峰会召开之前,很多美国学者都对峰会持悲观态度。目前看来,您如何评价九月份的习奥会?
包道格:我本人对这次峰会还是满意的。我相信很多人和我是同样的。这次峰会旨在让中美关系多一些稳定性因素,我认为这次峰会也实现了这个最低目标。双方关于网络安全问题的处理让问题得到了控制。南海问题上,中国并没有退让。但习近平主席在新闻发布会上确实表态说中国不会在南海进行军事化。我们需要继续观察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看似中国在有意避免这个问题为中美关系制造重大摩擦。
芮效俭:我认为此次中美首脑会晤取得了积极和建设性的成果。我不赞同其他一些学者在峰会前所持的悲观态度。在美国政府工作期间,我参与过不少国家元首会晤的准备工作。每次会议时,不管是与苏联还是与中国这样的国家打交道,准备工作的目的都是为了让高层领导的会面能够产生有积极意义的成果。所以,无论两国关系是好还是坏,峰会从来都是高层领导间直接交流的最好途径,它的作用很重要。
这是我在习近平主席来访之前就持有的观点。事实上,我对峰会的预期与之后的发展是完全吻合的。这就在于两国政府以及政府的各级工作人员都为能够扩展合作的领域以及找到处理分歧的更有效的方式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因此,我对峰会的评价与两位领导人在他们联合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所感受到的是一样的,即峰会取得了建设性和积极性的成果。
容安澜:我认为这次访问是成功的。不过,我不觉得访问从根本上改变了两国关系。但是,在一些具体问题上迈出了很重要的步子,包括网络安全的问题。我们还需要观察这些步骤是否能够有效落实。正如奥巴马总统在新闻发言中所讲到的,美方会对这些方面给与密切关注,并会努力确保双方已经原则上达成的一致在实践中能够给与落实。
在北朝鲜问题上,我很难讲达成了哪些共识。但是,我认为,中美基本上都认同无核化这个共同目标,双方也都希望能够防止北朝鲜破坏半岛的和平与安全。不过,我也认为双方对如何实现这个目标所采取的途径是不同的。在网络安全问题上也存在潜在的问题。但是,正如我所说,进展是有的,所以,接下来我们就看如何落实了。
在南海问题上,虽然习近平主席在记者招待会上也表示,中国在南沙群岛没有军事化的意图,但是美国还是有很大的忧虑。这意味着什么呢?没有人能够确切知道。如何定义军事化?习主席谈这个问题是基于什么前提下呢?大家普遍关注的是中国的人造岛礁工程,其中一些在建岛屿是建在水下地物之上,而在国际法上,任何国家都没有理由据此提出声索主张,这些水下地物应当属于其所属的大陆架所在的国家,但不属于中国。因此,现在大家担心的是,没有人能够在这个区域巡逻、关注事态进展并及时驱逐这些水下地物的非法占据者。而且,我认为,北京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中国政府也没有意图动用他们在一些岛礁上已经扩充的力量来将其他国家比如越南从其占据的水下地物上驱逐出去。
尽管如此,我认为中国意图利用这些水下地物来强化其在南中国海的战略位置,这是显而易见的。这是否意味着军事力量的进驻,还有待观察。这些水下地物上是否会建设大型飞机跑道,建这些大型飞机跑道的目的是什么,这还都有待观察。中国利用这些岛礁工程为大型船舶提供泊位,这又是什么意图?我们也都需要对此进一步观察。我认为大多数人都在考虑的问题是,也许习主席对于军事化的定义是狭义上的,所以,我们要进一步观察。这些问题都是非常重要的。
大家关注的其他问题当然还包括美国和其他外国的公司和商人在中国的投资和业务所遇到的不公平待遇。习近平主席在西雅图和华盛顿的演讲中都提到外国商业在中国会得到尊重和公平对待。当然他在两次演讲中也都提到外国商业必须遵守中国法律。这就相当于给中国政府留出了很大的空间,可以藉此对外国公司和商人的商业活动实施限制。所以他的表态并未缓解大家的顾虑。我们希望,美国人民和其他国家的人民也都希望,中国能够进一步开放,而不是逐渐关起门来。这不仅仅关系到我们的利益,也关系到中国的利益以及中美关系的利益。
2,我们注意到新型大国关系这个概念在美国学者和政策界人士中存在很多争议。有部分学者认为随着中国的日益崛起,是时候该考虑这个问题了;但另外一部分人认为这个概念有一些不妥之处。这个概念对于中美关系的指导意义是什么呢?
包道格:我认为奥巴马政府承认这对于中国政府而言是一个重要的表述,他也愿意倾听中方的这个表述,而且也并不反对这个立场。但是,他并不会去反复重申中方的这个表述。所以当双方对外各自发表声明来介绍访问成果时,中方提到了建立新型大国关系这一项。但是美方并没有在声明中提到这一点。而双方对于彼此这种不同的做法也是默认的。
这个概念对于中国来说似乎非常重要。而对美国来说,它并没有什么重大意义。美国会尊重这个提法,因为它对于中国来说有重要意义,而并不是由于这个概念的内在性质。这个概念对于美国的盟友国家来说也不太合适,因为听起来好像美国在将日本、韩国和东南亚国家都排除在外,而仅仅与中国保持一种特殊关系。但是对于中国而言,这个概念却能够表明,中国是一个主要的大国,与美国可以并驾齐驱。美国方面对这个表述却并没有赋予那么大的意义。
芮效俭:我认为如何称谓中美之间的这种新型关系并不重要。早在在十多年前,大家就已经开始逐渐认同,国力迅速增长的中国在东亚和太平洋地区与美国会产生潜在的严重对抗和竞争,而双方都认为,两国关系绝不能因为中国日益增长的经济和军事实力而走向负面的方向。
这种担忧反应在中方就是提出了和平崛起的主张。这个主张后来被称为和平发展。它的根本观点是中国意识到历史上出现的教训——新兴大国如日本和德国在19世纪晚期逐渐走向战争是因为他们的利益和当时的既存大国发生了冲突,这个过程也有可能发生在现在的中美之间。中国已经试图向国际社会发送一个信号:我们意识到这些历史教训了,我们不希望重蹈其他新兴大国所犯的同样错误。
美国欢迎中方的这些主张。我认为,美国对于和平崛起以及和平发展两个概念是非常接受的。但是,这些提法未能消除这个疑虑,即国家越强大,他们的雄心也变得越宏大,这就会与既存大国产生矛盾和摩擦,这是一个事实。
我认为两国政府都意识到这个问题。中国基本上是在试图就大国之间的新型关系重新换一个说法,不能让中美之间的战略性对抗变为双边关系的主导因素。
我认为美国没有困难接受这个概念(新型大国关系)。无论我们是不是称其为大国间的新型关系,这里都存在一些误解。中国在其高层领导人声明中明确指出,这个概念不仅仅适用于与美国的关系,还适用于与其他国家的关系。
日本和印度这样的国家担心美国和中国会成立所谓的G2集团,由这两个国家制定其他国家需要遵守的制度,他们不喜欢这样。这也是事实。因为美国与日本和印度都有着良好的关系,我们开始谨慎起来,不想因为使用一个术语而使他们觉得美国正在与中国建立一个特殊的关系。
但我不觉得美国这样做是拒绝这个概念的基本出发点,中美两国都不希望中美关系被战略性的对抗主导,从而演变成一种敌对关系。这一点反应在习近平主席的发言中,即新型关系不应该包含冲突和对抗,取而代之,应该互相尊重,为发展互利双赢的双边关系而努力。
我当然支持中美把互相尊重作为两国交往的基础。但是,互相尊重的含义不应该由任何一方界定为我们接受对方的做法,而是我们在过去交往中所遇到的分歧。我认为这是一个比较难理解的观点。
容安澜:从美国人的角度来看,我认为,习近平主席在第一次提出这个概念的时候,他的基本目的是为了避免出现新兴大国与既存大国之间的冲突或者对抗。我们当然也希望避免出现这种情况,所以在阳光之乡庄园会晤时就这个概念提出了三点主要内容。这也就是:中美不应当出现冲突或者对抗;双方应当互相尊重;并且双方应当合作共赢。基本来说,双方在概念上并无不一致或者对立。但是,从美国角度看,还是存在一些问题的。
首先,美国人其实并不喜欢用这些标语式的口号来描述复杂的国家关系。有的时候,我们自己也会偶尔采用这种方式,但是这种方式在处理政治问题的时候往往让问题变得很棘手,因为太容易被曲解。在克林顿总统和江泽民主席会晤的时候,两位领导人谈到,两国要继续合作,逐渐让中美关系在21世纪成为建设性的、战略性的伙伴关系。结果,这之后就马上在美国成为了一个大的政治性问题。因为有一些不喜欢这个词组的美国人,没有留意“致力于”,没有注意“建设性”,也没有看“21世纪”。本来这是一个还可以的想法,结果(经过美国人的讨论后)就被曲解了,美国人总是不习惯标语式的口号。美国人习惯的方式是从具体细微入手,然后逐渐解决一些更加复杂的问题。而中国习惯的方式是先建立一个基本的原则,然后逐渐往里边添加内容。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即便在加州庄园会晤的时候,中方就致力于让美国接受其提出的相互尊重这个概念背后的含义,比如,尊重彼此的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关于中国所提出的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美国对此存在分歧。我想中国对我们提出来的想法也会有类似的问题。坦白的讲,尽管美国人不习惯这些标语式的口号,但如果这个提法仅仅停留在一般意义的层次上,没有去详细加以界定的话,美国重复这个观点也不会有特别大的困难。本来这个问题也许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现在的情况是中国的官员们直到现在还在继续不停地说:核心利益以及重大关切必须得到美国尊重(而美国人对于核心利益是有不同看法的)。
我不认为美国拒绝了“大国关系新模式”这个提法或者按照中国外交部提出的“新型大国关系”的说法。
美国不会采取类似中国的做法去重复口号,美国一直采取的做法是,在中美必须共同解决的大量问题上,与中国建立更高层次的重要关系。我觉得我们在习奥峰会看到了这一点,在年度战略与经济对话中看到了这一点。我认为这个做法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3,兰普顿教授说,美中关系已经达到了“转折点”。您觉得两国关系是否遇到了一些麻烦?中美两国接下来应当关注什么问题?
包道格:双方这次会谈为下一步的行动奠定了基础。在华盛顿的峰会有专门工作小组处理网络安全的问题。我们在南中国海的问题上有分歧,但双方都在努力通过国际法解决分歧,促进南海的和平和航行自由。
双边关系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交流范围越广泛、交流幅度越频繁,问题就会越多。所以只要问题出现,就要去解决。明年,台湾会成为问题,或者北朝鲜在某个时候也有可能成为问题。这些问题只要一出现,我们都需要去解决。
芮效俭:我从事中美关系有好几十年了。在两国未建交之前,在基辛格博士没有访问北京之前,两国关系长期敌对,我个人都亲身经历过。两国的关系曾经非常糟糕。但是我看到我们克服了这些困难,为两国创造了巨大的合作机会。这在中美之间的贸易关系中非常明显的体现出来,当前中美之间的贸易额比美国与前苏联曾经的贸易额要多100多倍。
换句话说,我见证了两国关系的好与坏。我认为在过去的四十年中,两国都相信中美间良好的双边关系要比一个紧张的双边关系更有利于两国的国家利益。我认为这是奥巴马政府在处理与中国关系时的根本出发点。这也是我认为为什么两国的领导人需要召开峰会以进一步扩大合作的领域,在我看来,这也是双方寻找更好处理我们之间仍旧存在的主要分歧的一个开始,比如网络安全问题。
坦率地讲,我对奥巴马政府亚洲政策的评价与我对小布什总统中国政策的评价是相似的。作为奥巴马总统的前任,小布什总统强调美国对华关系的关键着眼点不是围堵中国,而是让合作的势头胜过战略对抗的因素。我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方法。我们可以找到稳定双边关系的途径,而不让这对关系向对抗发展,对于这一点,我表示乐观。
4,华盛顿的一位学者迈克尔·格林认为美国对华长期政策应该是接触与战略平衡的共同运用,但是,奥巴马政府没能同时推进这两个方面,这导致中美关系出现了很多的问题。您是否认同这种说法?
包道格:我没有读过他就这个问题所发表的观点。因为不是确切了解,所以我不会多做评论。但是,我认为, 奥巴马政府的确在如何保持对华政策的协调统一上遇到了问题。特别是在过去两年中,对华政策一直不能得到清晰阐述。苏珊·赖斯直到中美首脑高峰会谈前夕才在乔治·华盛顿大学发表了对华政策的演讲,而过去的两年中却从来没有这样去做。所以,我认为奥巴马政府在中美关系的政策制定上做得不好,领导层内部偶尔也会有些摩擦出现,没有一个持续性。
5,美国和其他11个太平洋国家已经就《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TPP)达成了一致。您认为这对中国来说是否是个损失?
包道格:TPP为(加入的)国家提供了一些潜在的机会:如高度发展的经济,高附加值产品如医药行业和工程类产品等。TPP会创造更多的商业机会和更多价值。因此,12个协议签署国未来会看到更多经济增长。
中国如果希望加入TPP,就要重组国有企业,改变产业结构,大力发展服务业。中国加入TPP会有很高的成本,而且在三、五年或者十年内不会看到有大的利益产生。但是,如果中国坚持十八届三中全会制定的改革路线,并且贯彻在各个领域的改革,特别是国有企业改革,继续开放市场,那么在三到五年内,中国会达到加入TPP的标准,在受益于TPP的同时无需付出过高成本,在社会转型以及就业机会流失等问题上都不会产生太过严重的压力。
我看到很多中国人一开始对TPP的反应是很负面的,认为这个协议是对中国的敌视。而且,在华盛顿,有很多人的确也在这样讲。我认为,这些都是很愚蠢的行为。中国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应当成为TPP的一员。中国现在也明白,他们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需要国内做更多的准备。
TPP的目的不是要将中国排除在外,而是要替代业已失败的WTO谈判,也就是说,针对亚洲的TPP和针对欧洲及大洋洲的TTIP将是两项内容非常庞大的贸易协议。这两者会很自然地不断扩展将更多国家包含在内,最后走向统一,以此来取代已经失败的多哈回合谈判。
6,为什么美国的媒体和政界很多人士称TPP表明贸易规则是由美国而不是中国来制定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包道格:这是奥巴马总统的口径。这是希望国会能够批准TPP。国会一些重要议员对这个贸易协定有很大的意见,白宫预料将会很难得到国会的批准。奥巴马总统试图用这个说法获取国会议员的同情,因为(这些议员)认同协议是把中国排挤在外的一个途径这种说法。从专业角度看是错误的,但是政治上,可能会很有作用。